夜色如鐵,壓著楚營殘火。王翦的呼吸幾乎貼著地面,胸膛起伏微弱得像一具死尸。帳外那三百支淬毒弩箭仍懸在暗處,細線繃緊如蛇信,只等一絲動靜便撕裂空氣。
他沒動。
指尖緩緩松開劍柄上的機關簧,三分力道卸去,如同退潮。左腳 heel輕碾席底泥土,三次試探,三次停頓——三處濕土凹陷,機括埋得極深,卻逃不過他二十年踩陣踏尸練出的腳感。
盲區在東南角,排水溝口。
他忽然翻身,動作如虎撲地,滾向壓席石后。斷戟出鞘半寸,無聲割裂帳底牛皮。寒風灌入,他像一條蛻皮的蛇,鉆入溝中,泥水沒至腰際。
三里匍匐,換得一身巡夜卒的皮甲。天光未明,換防鼓響,他混入隊列,低著頭,肩甲上干涸的血塊簌簌掉落。沒人多看一眼。戰爭里,傷疤是通行證。
洛陽東郊,老宅藏于枯槐深處。門無鎖,只懸一盞殘燈,燈油將盡,火苗歪斜如醉。
王翦推門而入。
堂中無仆,無香,唯有一張石棋盤置于中央,黑白子靜臥,似已等了百年。對面,坐著個老者,須發皆白,面容清癯,左手搭在膝上,右手執黑,指節泛青。
“你來了。”老者開口,聲如枯井。
王翦不答。他站在門口,玄甲未卸,虎頭墜在胸前輕晃。他盯著棋盤——那不是尋常紋路,而是嵌著細密墨晶,微光流轉,像活物呼吸。
他從腰帶抽出一片薄如蟬翼的劍鐔,韓國降將的遺物。輕輕覆在棋盤正中。
嗡——
黑子驟然亮起,熒光勾出一道弧線,竟在空中投出虛影:楚地山川、水道縱橫、關隘林立,與鄢郢地形重疊七分。更詭異的是,三枚黑子連成一線,直指巨鹿山谷,形如錘頭。
“這是……”王翦瞳孔一縮。
老者不語,再落一子。
幻象突變:山谷中千軍列陣,秦旗獵獵,卻無一人動。中央緩緩升起一具機關巨錘,錘身纏滿鐵鏈,錘頭刻著“誅不臣”三字——蒙恬的戈銘。
王翦猛地拍案:“此陣不為破軍,是誘我主將入甕!”
話音落,棋盤震顫,墨晶紋路全亮。老者終于抬頭,嘴角扯出一絲笑:“將軍已見錘,可識錘主?”
他指尖一彈,一枚黑子疾射而出,直奔王翦面門。王翦側頭避過,黑子卻未落地,竟嵌入他鎧甲左肩接縫——那位置, precisely是日后機關術最關鍵的樞紐。
王翦怒極反笑,手按虎頭墜:“你到底是誰?田襄子的傀儡?還是趙姬的鬼魂?”
老者忽然咳嗽,一口黑血噴在棋盤上。血未散,反被墨晶吸收,紋路轉為暗紅。他臉上皮膚開始龜裂,露出底下金屬紋路,關節發出齒輪咬合的咔噠聲。
人形機關傀儡!
窗外夜梟長啼,老者雙臂猛然撕裂衣袖,化作青銅羽翼,振翅欲飛。窗欞炸裂,木屑橫飛。
王翦早有準備。虎頭墜脫手飛出,鏈子纏住左翼鏈條,他借力躍起,右拳如炮轟出——
“轟!”
傀儡胸腔碎裂,齒輪四濺。一枚青銅核心滾落,上刻“田”字銘文,正緩緩轉動,仿佛仍在計算下一步棋。
機關鳥墜地,殘軀冒煙。一片宮箋從腹中飄出,染著新鮮血跡,墨跡卻清秀如舊人手筆:
“洛水東,三更雨,莫信影中人。”
王翦拾起,指尖摩挲。血未干,溫度尚存——不是趙姬的遺物,是剛寫的。有人在用她的名字布局。
他凝視“莫信影中人”五字,忽然將箋紙一角浸入茶盞。
水痕漫過,字跡邊緣暈開,顯出半個殘字——“嬴”。
他瞳孔驟縮。
就在此時,窗外傳來極輕的摩擦聲。不是腳步,是金屬滑行,像蛇在琉璃上爬。
王翦猛然抬頭。
檐下空無一物,唯有風卷殘燈,火光一晃。那火苗映在宮箋上,竟在“人”字末筆拉出一道細長陰影——像一把劍,正抵在“嬴”字咽喉。
他一把抓起斷戟,沖出門外。
院中枯槐搖曳,樹影如 claw抓地。他抬頭,只見屋脊邊緣,一道細線無聲滑過,連向遠處黑塔——那是洛陽舊觀星臺,早已荒廢。
線是透明的,近乎無形,唯有在火光斜照下,才顯出微弱反光。它纏在機關鳥殘翼的鏈條上,另一端,沒入塔頂黑洞。
王翦冷笑,將宮箋塞入鎧甲內襯,緊貼胸口。他解下虎頭墜,鏈條纏在斷戟尖上,猛地擲出——
鏈條如蛇纏住屋檐瓦當,他借力騰身,攀上屋頂。風更大了,吹得他玄甲嘩響。
他伏低身形,沿著屋脊疾行。觀星臺近在百步,塔門半開,內里漆黑如淵。
他剛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忽然頓住。
地上有一枚棋子。
白子。
本該在棋盤上的那枚,此刻靜靜躺在門檻前,表面覆著一層薄霜,像是剛從極寒之地取出。
王翦蹲下,指尖觸到棋子瞬間,霜氣竟順著指腹蔓延,直沖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