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卷著焦木與鐵銹的殘息,掠過新占的楚營。王翦一腳踏進中軍帳,靴底沾著的泥漿在席上拖出一道暗紅痕跡。他沒點燈,也沒喚人,只是單手拄著那半截斷戟,像一頭負(fù)傷歸巢的虎,緩緩坐下。
帳內(nèi)漆黑,只有月光從縫隙斜切進來,照在案上一只青銅爵上。那爵身泛著幽綠銅銹,形制古拙,像是從墳里挖出來的。王翦盯著它,眼神沉得像井底。
他抬手,匕首在掌心一劃。血立刻涌出,順著指縫滴落,一滴、兩滴,砸進爵中殘存的酒液里。酒本已發(fā)濁,混了血后更顯渾濁,像一潭死水被攪動。
這是白起留下的東西。
傳說這爵用敵將顱骨鑄成,飲血則見天機。王翦不信鬼神,但他信白起——那個腰掛七百銀鈴、喝人血酒的瘋子,從沒算錯過一戰(zhàn)。
他凝視血酒,低聲念:“韓都、楚營、墨陣、歸路?!?
酒面微顫,漣漪擴散。起初只是晃動,接著,竟浮出一座城的輪廓——高墻巍峨,旌旗獵獵,城頭甲士列陣,弓弩森然。那是韓都新鄭,可此刻分明遠在千里之外。
王翦瞳孔一縮。
更詭異的是,城門正緩緩開啟。門縫里,一點火光閃動——墨家獨有的赤焰火把,三支并列,像毒蛇吐信。
他猛地閉眼,再睜。
幻象未散。
“操!”他低吼一聲,抬手用頭盔邊緣狠狠磕向案角。金屬撞擊聲炸響,額頭震得發(fā)麻,眼前黑斑亂跳。他不怕死,怕的是被命運耍了。
“若天要亡秦,先劈我頭!”
話音未落,他抓起腰間虎頭青銅墜,狠狠按在青銅爵上。
“咔。”
一聲輕響,極細(xì)微,卻讓他渾身一震。墜子與爵身接觸的瞬間,仿佛有機關(guān)咬合。血酒泛起一圈波紋,幻象驟然清晰——城頭多出一道人影,背對而立,肩上赫然扛著三支短箭。
田襄子!
王翦呼吸一滯,猛然扭頭看向帳門。
帳外無聲。連巡夜的腳步都停了。風(fēng)也停了。天地靜得像死。
他緩緩伸手,摸到劍柄。指節(jié)發(fā)白,虎口因失血而抽搐。耳后那道舊疤又裂開了,血順著頸側(cè)往下流,滴在肩甲上,發(fā)出“嗒”的輕響。
三百步外,營柵陰影里,一支弩箭無聲滑入發(fā)射槽。箭簇幽藍,淬了墨家獨門蛇涎毒,見血封喉。三百支,全部對準(zhǔn)帳門、通風(fēng)口、地面接縫——只要他動,只要他喊,只要他呼吸稍重,千箭齊發(fā)。
操控者沒露面。扳機連著細(xì)線,隱入夜色深處。
王翦不知道有多少箭在等他。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這不是試探,是獵殺。
他盯著血酒,忽然笑了。嘴角咧開,混著血的酒液從牙縫滲出,染黑胡須。
“田襄子!”他拍案而起,聲如悶雷,“你若真能窺天命,便讓這酒化刀,割了我頭!”
話音落,他仰頭,將整爵血酒一飲而盡。
酒入喉,腥苦刺肺。他任由酒液順著嘴角淌下,在玄甲上砸出一個個黑點。然后,他緩緩躺倒席上,閉眼,呼吸漸緩,像睡著了。
帳外,一支弩箭悄然縮回。
風(fēng)起。
案上半張殘圖被卷起一角——是“蛇引九曲”的拓紋,從那截青銅管內(nèi)拓下的機關(guān)圖。血漬恰好染在一處轉(zhuǎn)折點,勾連出“鄢郢”二字輪廓。
圖飄到帳邊,被一塊壓席石擋住。
王翦的手,始終沒離開劍柄。
指腹壓著一處暗扣,那是他從不示人的機關(guān)簧——蒙恬送的最后一件禮,能震斷三寸內(nèi)所有弩弦。
他沒動。
帳外,一根細(xì)線微微顫動,像毒蛇吐信前的預(yù)兆。
月光偏移,照在青銅爵底。
七個微小凹點浮現(xiàn),排列如北斗。
爵身輕震,一聲極細(xì)的鈴音在帳內(nèi)蕩開,快得像錯覺。
王翦睫毛一抖。
劍柄上的機關(guān)簧,已扣至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