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順著王翦的手腕一路向上，像無數根細針扎進骨縫。他跪在韓軍廢棄的糧倉前，斷戟深深插進凍土，指尖早已麻木，卻仍死死攥著戟桿。觀星臺上那枚白子的霜氣未散，反而在血脈里越爬越深，眼前時而浮現枯槐下的殘燈，時而又閃出宮箋上“嬴”字被劍影抵喉的剎那。
他沒時間發抖。
猛一咬舌，血腥味炸開在口中。他抬腿將斷戟從地上拔起，反手砸向身后燃燒的糧垛。火焰轟地騰起，焦木炸裂，火星四濺。斷戟半截沒入火心，血槽處忽然泛出一層幽藍微光，像是被喚醒的脈搏。
王翦瞇眼。
火光扭曲中，那光竟在焦黑地面上投出一道虛影——山脊如虎伏，河流似蛇行，九道彎折貫穿其間，盡頭一座巨陵深埋地底，形如仰天怒吼的獸口。他瞳孔一縮，這不是尋常地貌。這是兵家禁圖，是傳說中連白起都只敢口述不敢落筆的《蚩尤葬經》殘跡！
“原來你藏在這兒……”他低吼，聲音沙啞得像磨刀石刮過鐵甲。
他猛地抽出斷戟，火苗順著戟身竄起半丈高。就在這剎那，火光與酒氣撞在一起——不知何時，他已經摘下頭盔，仰頭灌下最后一口烈酒。酒液順著他滿臉胡茬淌下，滴在戟尖，轟然爆燃！
火焰翻騰，映照出更清晰的輪廓：山勢回環九曲，主峰如龍首昂起，正對北方星位。而在那龍口位置，火中倒影竟浮現出半句刻痕般的文字——“血引路，魂為鑰”。
王翦心頭一震。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血引”二字。鄢郢之戰前夜，田襄子那批自相殘殺的機關船，不就是被他的戰歌引動血氣所破？難道這戟，這火，這酒，全在呼應某種早已布下的機關陣眼？
他盯著那行字，忽然冷笑：“迷津？老子打仗從不靠神仙指路。”
話音未落，他一腳踹翻火堆，焦炭四散。他抓起斷戟，轉身就走。火光漸弱，那地圖也隨之淡去，唯有空氣中殘留的酒腥與焦味，證明剛才不是幻覺。
夜風卷著灰燼掠過營地邊緣。王翦沿著糧道緩步前行，腳步輕得像怕驚醒沉睡的蛇。他知道，真正的危險從來不在戰場上，而在背后——那張寫著“嬴”字的宮箋還在胸口貼著，溫熱未散。趙姬的名字被人拿來當誘餌，說明內鬼已經伸進了軍中樞心。
糧道盡頭，一堆余燼旁坐著個押糧官，披著舊斗篷，低頭撥弄火堆。火光映著他袖口，一抹玉色一閃而過。
王翦停步，藏身于傾倒的糧車之后。
他摸出一粒石子，指間一彈。石子精準擊中那玉佩邊緣，叮的一聲輕響。
火光剎那跳躍，玉面反光——紋路竟是雙頭蛇纏繞八卦，與趙高密室壁畫上的圖騰一模一樣！更詭異的是，就在火苗晃動的瞬間，玉佩表面浮現出極細的微刻字：“蠱”。
王翦眼神驟冷。
蠱者，蟲下皿也。不是毒，是控。是有人在用活人做棋子，養在看不見的壇子里。
他沒動。
反而緩緩后退，腳底踩碎一根枯枝也毫不在意。那押糧官猛地抬頭，卻只看見遠處一道黑影融入夜色。他松了口氣，重新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塊青銅符牌，輕輕摩挲。
王翦早已繞到另一側，躲在塌陷的土墻后，冷眼看著一切。
“好啊，”他低聲自語，“糧道、虎符、趙高、蠱紋……你們想玩陰的？”
他招手，一名親兵悄然靠近。王翦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聲音輕得像風吹過鐵鏈。親兵點頭，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一刻鐘后，那押糧官起身，將符牌塞回腰間，準備繼續前行。他不知道，自己攜帶的軍令早已被調包——新符牌上多了一道極細的刻痕，只有王翦的親衛才能識別。
“等著吧，”王翦站在高坡上，望著遠去的火把，“誰派你來的，我會親手把符牌塞進他喉嚨。”
他轉身欲走，忽覺胸口一燙。
是那枚宮箋。
不知何時，它竟從內襯滑出一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火光最后一次掃過，他看見“莫信影中人”五個字下，似乎又有新痕跡浮現——像是有人用極細的針，在紙上刺出了一個倒置的“呂”字。
王翦眼神一凜。
呂？不是趙高，是呂氏？
他猛然想起丹房那夜，自己踩斷的那支刻有“呂”字的斷箭。當時以為是呂不韋余黨，可如今看來，背后另有黑手在借勢布局。趙高、呂氏、墨家、蠱符……這些線像蛛網一樣纏在一起，而有人正躲在網心，等著他自投羅網。
他不再猶豫，將宮箋重新塞回胸口，緊貼斷戟。
就在這時，斷戟忽然震了一下。
不是風，不是人碰，是它自己在顫。
王翦低頭，發現戟身血槽中的幽光再度亮起，比之前更盛。火堆早已熄滅，可那光卻順著地面蔓延，勾勒出一條細線，直指北方——正是方才火中顯現的“九曲回環”起點。
這戟，認路。
王翦咧嘴笑了，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行，你指，我砍。”
他扛起斷戟，大步邁入夜色。風卷起他的玄甲，虎頭墜在胸前晃動，像一顆不肯落地的心臟。
親兵遠遠跟上，沒人敢問去哪。
王翦只留下一句話：“備馬，去函谷關外三百里，找一座沒有名字的山。”
隊伍悄然集結，火把一一點亮。王翦走在最前，斷戟扛在肩上，戟尖滴落的火星在凍土上劃出細小的焦痕。
忽然，他腳步一頓。
前方路中央，靜靜躺著一枚白子。
和觀星臺上那枚一模一樣，表面覆著薄霜，像是剛從冰窟里取出。
王翦緩緩蹲下，伸手去拾。
指尖觸到棋子的剎那，霜氣猛地順著手指竄上小臂，皮膚瞬間泛出青白。他咬牙，硬是沒松手。
棋子背面，刻著三個極小的字——“別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