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順著腳踝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陶片上,發出輕微的“滋”聲。那碎片邊緣鋒利,割得深,可王翦沒停。他撕下戰袍一角,三兩下纏住傷口,動作干脆得像砍掉敵將首級。血浸透布條,紅得發黑,但他腳步沒亂,反而越走越穩。
他沒回中軍帳。
玄甲未卸,劍未歸鞘,就這么踩著泥濘往河岸走。風從洧水吹來,帶著濕腥和鐵銹味,像死過人的戰場。前方黑壓壓一片,是玄甲騎的營壘。三日了,楚軍用水龍陣鎖江,秦軍渡不過去,糧道卡死,士氣早被泡爛了。
有人看見他,猛地瞪大眼。
“將軍?!”
“他不是被趙高關了?”
“你瞎啊,那是血!他腳在流血!”
低語像風一樣傳開。王翦不答,徑直走向河灘中央那塊巨石——當年白起立旗的地方。他踩上去,靴底碾碎幾粒碎石,整個人如鐵塔般立起。
他解甲。
玄色戰甲嘩啦落地,露出滿背傷疤。刀劈、箭穿、火燎,一道道像地圖上的山川。他從副將手中接過頭盔,舀滿烈酒,仰頭就灌。
酒液順著左眉那道箭疤流下,混著汗與血,滴進沙土。一滴,兩滴,像是祭地。
他把頭盔往地上一擲。
本該滾落河灘的銅盔,竟在沙地上滑出三丈遠,最后“咚”地一聲,浮在水面,逆流漂了半晌才沉。
河底某處,傳來細微的“咔”聲,像是機關松動。
王翦張口,忽然唱了起來。
不是秦地戰歌,也不是軍中號子。是《出塞曲》——五歲那年,他在父親營帳外偷聽老兵哼的殘段。調子粗糲,破音連連,可每一個字都像鐵錘砸在鼓面上。
第一句出口,玄甲騎的戰馬齊齊揚蹄。
第二句響起,前排騎兵不自覺跟著節奏踏步。
第三句,整支騎兵陣列開始移動。沒有旗令,沒有鼓點,全憑那嘶啞的歌聲。馬蹄踩踏的頻率,竟暗合九變兵律,一步步,結成蜿蜒蛇形。
楚軍在對岸看得發怔。
十二艘機關船鎖江,船底嵌著磁石,牽引河床鐵礦,形成死水渦流。尋常戰船一靠近就被吸住,沉得無聲無息。可現在,河床開始震。
王翦的歌聲越來越烈,像要把肺撕開。每一聲都帶著血氣,沖上云霄。唱到第三疊時,他虎目暴睜,聲如裂帛——
河面,竟浮起細密血絲。
不是幻覺。是他的舊傷在共振,血從耳后、眉角、肋下滲出,順頸而下,滴入河中。那血一觸水,竟泛起微光,像是點燃了某種沉睡的機關。
對岸,田襄子猛然抬頭。
他站在旗艦高臺,臉上燙疤一跳。手中三支霹靂箭幾乎要捏碎。
“不對……這節奏……不是秦軍戰律!”
他揮手,欲令機關船變陣。可晚了。
王翦的歌聲已成勢,如潮如雷,壓過風聲水聲。玄甲騎的蛇陣隨歌游動,馬蹄踏出的震波直入河床,擾動磁引陣基。原本死死鎖住河道的渦流,開始偏移。
“轟——”
一艘機關船猛地一顫,船底磁石失衡,整艘船被暗流掀得側翻。緊接著,第二艘、第三艘,接連失控。船與船之間失去間距,開始相互撞擊。
“敵襲?!”
“不是!是自己撞的!”
楚軍大亂。本以為固若金湯的水陣,竟被一首歌給唱散了。
王翦躍上一輛殘破戰車,拾起半截斷戟,當作指揮棒。他隨歌聲劃出弧線,玄甲騎蛇陣順勢擺尾,掀起三丈浪墻,直撲殘存機關船。
浪頭拍下,船艙進水,樞紐短路。磁石失靈,鐵鏈崩斷。一艘接一艘,沉入河底。
有船撞上礁石,炸成碎片。有船被倒灌水流沖翻,士兵慘叫著落水。更有一艘,竟被浪頭卷著,反向撞向旗艦。
田襄子怒吼:“穩住!穩住陣型!”
可沒人聽他的。
士兵跪在甲板上磕頭:“神龍怒了!秦人用歌召龍了!”
王翦收歌。
最后一聲余音炸在空中,像驚雷滾過。他站在戰車上,胸膛劇烈起伏,喉間一股腥甜直沖口腔。
他抹了把嘴。
指尖沾血,黑中帶紅。
蛇陣未散,緩緩游向對岸。楚軍潰不成軍,棄船奔逃。河面漂滿殘骸,鐵片、木板、斷槳,還有半截青銅管浮出水面,刻著四個字——
“蛇引九曲”。
王翦盯著那管子,沒動。
他知道,這不是終點。
是田襄子留下的餌。也是墨家地脈術的殘章。更是將來某一天,會被反咬一口的伏筆。
但現在,不重要了。
他跳下戰車,踩在濕泥上,腳傷又裂開,血順著靴靿往下流。可他走得很穩,一步,一步,走向河對岸。
玄甲騎列陣跟隨,蹄聲如鼓,踏破殘霧。
忽然,他停下。
前方泥地中,插著一支斷箭。
箭羽焦黑,像是從火里搶出來的。他彎腰拔出,翻看箭桿——
上面刻著半個“呂”字。
和丹爐底的螭龍族徽,一模一樣。
他盯著那箭,眼神冷得像冰。
然后,他抬腳,把斷箭狠狠踩進泥里。
泥漿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