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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街市溫情,縣令夜話

回客棧的路上,清源縣冬日的陽光帶著幾分虛假的暖意。蘇三郎憋了一路,直到遠離了軍營轅門,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路旁一顆枯樹上,震得樹皮簌簌落下。

“他娘的!什么東西!”他俊朗的臉上滿是少年人的憤懣與不忿,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姐夫,你聽聽那姓李的老狗說的都是些什么屁話!‘刁民’?‘不必太好’?‘升米恩,斗米仇’?‘尊卑有別’?!放他娘的狗臭屁!”

他越說越氣,胸膛劇烈起伏:“沒有我們這些他嘴里的‘刁民’種地織布,他們這些當官的老爺吃啥穿啥?哪來的錦衣玉食,高頭大馬?連年打仗,死的傷的逃難的,不都是我們這些草芥一樣的百姓?有些黑了心的官兵,為了幾個軍功,連自己人都殺!割了人頭就敢去冒領賞錢!弘治這個狗皇帝…”他口不擇言地罵了出來。

“三郎!慎言!”林烽臉色一沉,厲聲喝止,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警惕地掃視四周,見無人注意才壓低了聲音,“禍從口出!這種話也是能隨便說的?”

蘇三郎被他一喝,也意識到失言,但怒氣未消,梗著脖子,眼睛依舊紅著。

林烽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絲深沉的無奈:“自古以來,官字兩張口,民字一條命。為官者,視民如草芥者多,如父母者少。如今又是戰(zhàn)時,手握兵權者,為一己私欲,更是肆無忌憚,視人命如螻蟻。李化龍之流,不過其中一例罷了。”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至于弘治皇帝…他倒未必是昏聵無能的狗皇帝。”

蘇三郎不解地看向林烽。

林烽望著遠方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回憶著什么,聲音低沉而平緩:“我曾聽聞,這位皇帝陛下,勤于政事,每日必召見閣臣議事,批閱奏章常至深夜。他登基之初,便罷黜奸佞,任用賢能如王恕、馬文升。他體恤百姓,多次下詔減免受災地區(qū)的賦稅錢糧,開倉賑濟。他還嘗試改革鹽法,恢復‘開中法’,鼓勵商人運糧至邊鎮(zhèn)換取鹽引,試圖緩解邊軍糧餉之困。更整頓軍屯,清查被豪強侵占的土地,試圖恢復衛(wèi)所戰(zhàn)力…他所行諸事,未必無益于社稷民生。”

蘇三郎聽得有些愣神,他從未想過高高在上的皇帝,竟還有這些作為。

林烽話鋒一轉,帶著一絲譏誚和沉重:“只可惜…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皇帝縱有勵精圖治之心,奈何大明積弊已深,地方豪強盤根錯節(jié),朝中黨爭傾軋不斷。多少良法美意,到了下面便成了盤剝百姓的新借口?多少忠直之言,被層層蒙蔽,根本傳不到御前?‘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戲言,未必全是空穴來風。皇帝久病纏身,精力不濟,太子年幼,朝局更是暗流洶涌。這天下事,終究是上行未必能下效,一紙詔書,難抵層層官吏的陽奉陰違、貪墨成風。受苦的,終究還是如你我一般的草民。”他拍了拍蘇三郎的肩膀,“走吧,莫要多想了。世道如此,唯有力爭上游,握緊刀把子,才能護住自己想護住的人。”

這番帶著超越時代見識的剖析,讓蘇三郎心中的憤懣稍稍平息,卻也添了幾分沉甸甸的無力感。他默默地點點頭,跟在林烽身后,不再言語。

遠遠便望見“悅來客棧”門口,蘇宛兒正倚門翹首,王魁則像個門神似的在她身邊來回踱步,臉上寫滿了焦躁。一見到林烽和蘇三郎的身影,兩人幾乎是同時沖了過來。

“夫君!你回來了!沒事吧?”蘇宛兒一把抓住林烽的胳膊,上下打量,眼中滿是后怕和欣喜,聲音帶著哽咽。

“總旗!可算回來了!”王魁也松了口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蘇三郎背上,“小子,干得不錯!”又轉向林烽,壓低聲音急切地問:“那老小子沒為難您吧?”

“沒事,虛驚一場。”林烽給了妻子一個安撫的眼神,對王魁點點頭,“回去再說。”

回到客房,林烽簡略說了拜見李化龍的經過,隱去了與張承宗密談的驚天內容,只道李化龍果然推諉,最后只勉強撥了些陳糧舊械,以及李化龍那番令人齒冷的“尊卑論”。饒是如此,也聽得蘇宛兒和王魁義憤填膺,蘇三郎更是冷笑連連。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林烽便帶著蘇宛兒、王魁、蘇三郎上街采買。赴縣令夫人的宴,空手而去總歸失禮。他們選了些清源本地的干貨山珍,又買了幾匹看著還算厚實的粗布。王魁和蘇三郎則忙著采購黑水堡急需的鹽巴、針線、火鐮等日用之物。

路過一家不起眼的銀匠鋪子時,林烽的腳步頓住了。櫥窗里一支銀釵吸引了他的目光。釵身素雅,釵頭雕著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梅花,雖不華麗,卻透著幾分清秀雅致。他想起了妻子那支唯一的、磨得發(fā)亮的木簪。

“宛兒,你來看看這個。”林烽拉著蘇宛兒走到鋪前。

蘇宛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看到那支銀釵時,眼睛瞬間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連忙擺手:“夫君,這…這太貴重了,使不得…”

“試試。”林烽不由分說,讓店家取了出來,親手將那支帶著涼意的銀釵簪在蘇宛兒烏黑的發(fā)髻上。銅鏡里,清麗的容顏襯著那一點銀白的花苞,平添了幾分溫婉動人。

“好看。”林烽端詳著,嘴角露出笑意。

蘇宛兒臉頰飛起紅霞,對著鏡子看了又看,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歡喜,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冰涼的銀花,聲音細若蚊吶:“謝…謝謝夫君。”這是她擁有的第一件真正的首飾。

林烽爽快地付了錢。王魁在一旁咧著嘴笑,蘇三郎則嘖嘖有聲:“姐夫,你可真會疼媳婦兒!”

酉時初刻,清源縣衙后門。

林烽與蘇宛兒依約而至。王魁和蘇三郎則留在客棧,負責看守物品和接應。早有仆役在門口等候,見二人到來,恭敬地將他們引入府內。府邸不算奢華,但處處透著官家的清雅與規(guī)整。

剛進二門,便見張芷若帶著小翠,腳步輕快地迎了出來。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襖裙,外罩一件銀鼠皮坎肩,發(fā)髻間簪著珠花,更顯明艷動人。

“蘇姐姐!林千總!”張芷若笑容溫婉,親熱地上前挽住蘇宛兒的手臂,目光卻在林烽臉上飛快地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喜悅,“快請進,姑父姑母已在花廳等候了。”

她引著二人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布置得頗為雅致的花廳。清源縣令周文淵與其夫人早已在座。周縣令年約四旬,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眼神溫和中帶著讀書人的睿智與官威。周夫人則慈眉善目,氣質雍容。

“下官林烽,攜內子蘇氏,拜見縣令大人,夫人。”林烽帶著蘇宛兒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

“免禮免禮!”周縣令微笑著虛抬了抬手,目光落在林烽身上,帶著審視與一絲好奇,“這位便是智勇雙全、救下芷若侄女的林烽林千總?果然一表人才,英氣不凡!頗有乃父之風啊!”他又看向蘇宛兒,“這位便是林夫人?清麗溫婉,與林千總正是佳偶天成。內子常夸芷若遇險多虧賢伉儷援手,本官在此代全家,謝過二位救命之恩!”說著,竟起身微微拱手。

周夫人也含笑點頭:“正是,若非二位仗義相救,芷若這孩子…后果不堪設想。這份恩情,老身銘記于心。”

林烽和蘇宛兒連忙謙遜還禮:“大人、夫人言重了,分內之事,不敢當謝。”

眾人落座,寒暄敘話。席間菜肴精致,氣氛融洽。周縣令言語溫和,問了些黑水堡的風土人情和戍守情況,尤其關心林老英雄(林振威)的身體狀況。周夫人則與張芷若、蘇宛兒說著女眷間的體己話,不時夸贊蘇宛兒溫順嫻淑。張芷若對蘇宛兒格外親熱,笑語晏晏,只是眼波流轉間,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林烽的方向。

宴罷,自有丫鬟收拾殘席。周夫人笑著對蘇宛兒和張芷若道:“讓他們爺們兒去書房說話,我們娘仨兒去后堂嘗嘗新到的花茶,說說體己話。”張芷若雖有些不舍,也只能乖巧地應下,挽著蘇宛兒隨周夫人離去。

周縣令引著林烽來到一間清靜雅致的書房。檀香裊裊,書卷盈架。丫鬟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

周縣令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看似隨意地問道:“林千總,本官在宣府也有些年頭,對黑水堡林振威林老英雄的威名,是如雷貫耳,忠勇可嘉,實乃我邊軍之楷模。聽聞林老英雄近來身體尚好?”

林烽心中微動,恭敬回道:“回大人,家父身體尚算硬朗,只是早年征戰(zhàn)留下的舊傷時有反復,需好生將養(yǎng)。勞大人掛心了。”

“嗯,老英雄為國戍邊,勞苦功高,自當珍重。”周縣令點點頭,話鋒一轉,目光帶著探究,捻須沉吟道,“只是…本官亦曾聽聞,林老英雄的獨子,也就是林千總你,早年似乎…嗯…頗有些少年心性?文事武備皆不甚上心?卻沒想到,此番黑水堡被圍,你竟能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更得張游擊賞識提拔,立下赫赫功勛。這前后的變化,著實令人刮目相看啊。”他的眼神銳利,帶著一絲考究,顯然對林烽的“蛻變”頗感興趣。

林烽心中了然,這“前身”的紈绔名聲果然傳得挺遠。他微微低頭,做出幾分“赧然”之色,摸了摸鼻子,半真半假地答道:“大人明鑒。末將年少時確實頑劣懵懂,辜負了家父期望。此番堡外韃子圍城,堡內危在旦夕,眼見家父與堡中父老憂心如焚,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末將才幡然醒悟,身為將門之后,豈能再渾渾噩噩?當時只想著能為家父分憂,為堡內軍民盡一份力,并未想到能立下什么功名,更未想過能得張將軍垂青。或許是生死關頭,逼出了幾分血性吧。”

周縣令靜靜地聽著,眼中審視之色稍緩,點了點頭:“浪子回頭金不換!臨危受命,激流勇進,此乃大勇大智!林老英雄有子如此,足慰平生。”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深沉,“林千總,你如今已是黑水堡的頂梁柱之一。往后有何打算?難道真要在這黑水堡,做一輩子的總旗,戍守這苦寒之地?以你之才具膽識,困守一隅,未免可惜。”

林烽沉默片刻,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也在思索。

周縣令也不催促,自顧自地緩緩說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只是…”他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凝重與憂思,“如今朝堂局勢,頗為微妙。弘治天子龍體欠安已久,恐非吉兆。太子殿下(朱厚照)雖聰穎,然終究年幼。一旦…山陵崩,主少國疑,朝中各方勢力必起紛爭。閹豎、文臣、勛貴,乃至各地藩王…屆時,這天下,這邊關,恐難有寧日。值此風云際會,正是英雄用武之時,卻也步步驚心,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林烽,語重心長:“本官觀你,沉穩(wěn)有謀,膽識過人,非池中之物。望你能審時度勢,砥礪前行。黑水堡固然重要,但眼界不妨放得更寬些。若有朝一日能立下不世之功,躋身更高之階,手握更大權柄,方能護佑一方,甚至惠及更多邊關黎庶,不負你這一身本事。”這番話,既是勉勵,也隱隱透著一絲對未來的期許和某種政治上的暗示。

林烽心中震動,他沒想到這位縣令竟會對自己說如此推心置腹、甚至有些敏感的話。他起身,對著周縣令深深一揖:“大人教誨,振聾發(fā)聵,末將銘記于心!末將出身行伍,深知守土安民乃本分。至于前程…不敢妄求,但憑本心而行,不負家國,不負黎民。眼下,唯有先守住黑水堡,方有談及其他之根基。”

周縣令看著他沉穩(wěn)而堅定的眼神,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一個‘不負家國,不負黎民’!根基扎實,方能行穩(wěn)致遠。本官拭目以待!去吧,莫讓內子她們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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