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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南余韻(上)

江南余韻

選自:《禹雨之期》

作者:霖筆?康喬烈夫

時間: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五日

地點:臺灣清境農(nóng)場雅園

第一回匾額承家

民國二十二年,清明雨落。

蘇州平江路的青石板被雨浸得發(fā)亮,蘇宅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門內(nèi)飄出淡淡的檀香。蘇曼卿立在“晚香茶社”的檐下,指尖拂過門楣上那塊黑檀匾額——“留余”二字是祖父蘇仲山的手跡,筆鋒藏著三分圓融,倒不像他生前訓(xùn)斥子弟時那般鋒利。

“小姐,這匾額該換塊新的了。”老管家福伯捧著銅盆過來,盆里盛著浸了桂花露的軟布。他跟著蘇仲山守了三十年茶社,袖口總沾著茶漬,笑起來眼角的褶子里能盛住半杯雨。

蘇曼卿搖搖頭,接過軟布細(xì)細(xì)擦拭:“祖父說,好匾額得經(jīng)風(fēng)雨。”她想起十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天。祖父把她拉到匾額下,指著字說:“‘留’是讓,‘余’是活。咱蘇家世代書香,開茶社不是為了賺銀錢,是給路人留個歇腳地,給日子留條轉(zhuǎn)圜路。”那時祖父手里正捏著本線裝《板橋題畫》,書頁上批注著“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biāo)新二月花”,墨跡被雨水洇得發(fā)藍(lán)。

茶社里,書架上整齊碼著經(jīng)史子集。最上層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是祖父年輕時從琉璃廠淘來的,封面燙金雖已斑駁,卻總被蘇曼卿用錦套裹著。靠窗的紫檀木桌上,文房四寶俱全,硯臺里的徽墨還凝著昨日的余溫——這是蘇家的規(guī)矩,茶社不僅賣茶,更供文人雅士品茗論道,案頭永遠(yuǎn)備著紙筆,任人揮灑。

“小姐,張木匠來了。”伙計阿順掀簾進來,帶進一股潮濕的木腥味。

蘇曼卿轉(zhuǎn)頭,見張木匠縮在門口,青布衫下擺沾著泥漿,懷里揣著個油紙包。他原是鎮(zhèn)上有名的巧匠,專做文房木器,去年冬天他婆娘生了場急病,把家當(dāng)都變賣了,如今只能靠打零工度日。

“蘇小姐,”張木匠解開油紙包,里面是只木雕兔子,耳朵耷拉著,眼睛用烏木嵌就,“前幾日見你窗臺上缺個擺件,瞎刻的。”他指尖在兔耳上摩挲,指節(jié)腫得發(fā)亮——那是常年握刻刀磨出的繭。

蘇曼卿接過兔子,觸手溫潤:“手藝越發(fā)精進了。”她想起祖父收藏的那套黃楊木圍棋罐,便是出自張木匠父親之手,罐底刻著“同治十年”的款識,如今還擺在茶社的博古架上。

“想……想換點米。”張木匠喉結(jié)滾了滾,眼睛望著地上的磚縫。

蘇曼卿讓阿順去后院取米,自己往紫砂壺里投了些碧螺春:“嘗嘗今年的新茶。”茶煙裊裊升起,混著窗外的雨氣,在空氣中釀出清苦的甜。張木匠捧著茶碗,指腹在粗瓷碗沿蹭了蹭,忽然說:“蘇老先生在世時,總說我刻的墨床有‘留余’的意趣——邊角不雕滿,留三分空白,才見風(fēng)骨。”

蘇曼卿望向匾額,雨珠順著“余”字的彎鉤往下淌,像串?dāng)嗔司€的珠子。她忽然懂了祖父為何總說“茶社是面鏡子”——來者的心事,日子的冷暖,都在這一碗茶里照得分明。

傍晚雨停時,張木匠背著米袋要走。蘇曼卿從書架上抽出本《稼軒長短句》遞給他:“上次你說想看辛棄疾的詞,這是祖父批注過的,你拿去看。”書頁里夾著張宣紙,是祖父臨摹的“醉里挑燈看劍”,筆力遒勁,墨色如鐵。

張木匠接過書,指尖抖得厲害,最后對著匾額深深鞠了一躬。蘇曼卿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雨后天光穿過云層,在“留余”二字上鍍了層淡金。福伯往炭盆里添了塊新炭,說:“先生要是看見,準(zhǔn)說你把他的規(guī)矩守得好。”

暮色漫進茶社時,蘇曼卿鋪開宣紙,研墨寫下“江南雨,留余韻”。筆尖劃過紙面,留下淺淺的凹痕,像歲月在心上刻下的紋路——她知道,這茶社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第二回銅爐寄暖

入夏時,茶社的紫藤爬滿了雕花窗欞。蘇曼卿坐在窗邊翻《人間詞話》,書頁間飄出片干枯的桂花,是去年秋日從祖父的書里掉出來的,她一直夾在里面當(dāng)書簽。

“蘇小姐,有人找。”阿順的聲音帶著些遲疑。

蘇曼卿抬頭,見門口站著個挑貨郎,扁擔(dān)兩頭掛著糖人、發(fā)卡,還有些針頭線腦。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

“您是?”

“我是老周,”貨郎放下扁擔(dān),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想……想求您件事。”布包里是幾張皺巴巴的角票,加起來不足兩塊銀元。

蘇曼卿請他坐下,沏了杯雨前龍井。老周捧著茶杯,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角落的銅爐——那是祖父從蘇州舊貨市場淘來的,肚圓口闊,刻著纏枝蓮紋,爐底有“康熙年制”的款識,是早年官宦人家的物件。

“這爐子……賣嗎?”老周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家丫頭下月要出嫁,男方說,嫁妝里得有件像樣的銅器,才夠體面。”

福伯在一旁擦茶具,聞言插嘴:“老周,這爐子是先生的心愛之物,冬天總用它煨茶,說‘銅爐保溫,就像人心,得慢慢焐’。”

老周的臉一下子紅了,起身就要走:“唐突了,蘇小姐莫怪。”

“等等。”蘇曼卿叫住他,“這爐子放著也是落灰,您拿去吧。”她想起祖母說過,丫頭的母親是繡娘,當(dāng)年給蘇曼卿做過件蘇繡披風(fēng),針腳細(xì)密得像蟬翼,上面繡的纏枝蓮,竟與銅爐上的紋樣一般無二。

老周愣住了,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角票散了一地。他慌忙去撿,手指抖得撿不起來,最后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我給您磕個頭吧。”

“使不得。”蘇曼卿趕緊扶住他,福伯也過來幫著撿錢,“您要是過意不去,以后路過茶社,給我捎個糖人就行。”

老周最后還是把錢留下了,說“規(guī)矩不能破”。挑著銅爐走時,扁擔(dān)似乎都輕快了些,背影在陽光下晃晃悠悠的,像個偷著樂的孩子。

過了半月,老周的丫頭嫁了。那天他特意來茶社,穿著件新做的藍(lán)布褂子,手里捧著個紅布包。打開來,是雙布鞋,針腳密密匝匝的,鞋面上繡著并蒂蓮。

“丫頭連夜做的,說謝謝蘇小姐。”老周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男方家見了銅爐,直夸我家丫頭體面,說這親家能處。”

蘇曼卿把布鞋擺在博古架上,挨著那套黃楊木圍棋罐。陽光透過紫藤葉,在鞋面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福伯往銅爐的位置擺了盆茉莉,花瓣上還沾著露水,他說:“舊物件去了該去的地方,新日子才能往下過。”

傍晚收茶社時,蘇曼卿在《納蘭詞》里看到祖父的批注:“情之一字,留三分余地,方得長久。”她忽然覺得,祖父說的“留余”,不是把東西攥在手里,是讓它去到該去的地方,發(fā)揮該有的用處。就像那銅爐,在茶社里是個擺設(shè),到了老周丫頭手里,就成了體面;就像那并蒂蓮,從鞋面上開到心里,香得綿長。

巷口的燈籠亮起來時,張木匠扛著塊木板進來,上面刻著“暖爐”二字,筆畫里藏著暖意。“給銅爐刻個念想,”他撓撓頭,“就像人走了,名字總得留下。”

蘇曼卿把木板掛在銅爐原來的位置,茉莉的香氣混著墨香飄過來,她忽然想,這茶社的每個物件,都在說一個字——“留”。留一塊木雕,留一雙布鞋,留一份惦記,日子就像這紫藤,纏纏繞繞,卻總往光亮處生長。

第三回竹椅待歸

秋風(fēng)起時,茶社的竹椅總在午后曬得發(fā)燙。蘇曼卿常坐在那里翻書,看陽光透過窗欞,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封面上移動,像只安靜的貓。

“蘇小姐,外面有個學(xué)生想進來歇歇腳。”阿順指著門口。

蘇曼卿抬頭,見個穿學(xué)生裝的姑娘站在梧桐樹下,頭發(fā)剪得短短的,露出光潔的額頭,藍(lán)布褂子洗得發(fā)灰,袖口磨出了棉絮。她捧著本書在讀,聲音細(xì)細(xì)的,像落葉擦過青石板。

“讓她進來吧。”

姑娘走進來,拘謹(jǐn)?shù)卣驹陂T口,手里緊緊攥著書脊。蘇曼卿認(rèn)出那是本《新青年》,書頁卷了邊,顯然被翻了很多遍。“我叫林晚秋,”姑娘紅著臉說,“從南京來,想等去北平的火車,票要后天才能買到。”

“坐吧。”蘇曼卿指了指竹椅,“這是祖父特意留的,說‘給那些不想花錢又想歇腳的人’。”她往桌上放了杯菊花茶,里面加了兩顆蜜棗——這是祖母的方子,說秋天喝著潤喉。

林晚秋坐下,指尖輕輕拂過竹椅的紋路,忽然說:“這椅子的竹篾編得真巧,像我家鄉(xiāng)的竹籃。”她老家在紹興,父親是私塾先生,教她讀《論語》,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話竟與祖父的“留余”不謀而合。

往后兩天,林晚秋就坐在竹椅上看書,偶爾抬頭,見蘇曼卿在抄《金剛經(jīng)》,就幫著研墨;見福伯在曬茶葉,就搶過竹匾?guī)兔Ψ瓌印Kf話不多,卻總能把該做的事做得妥帖。有回蘇曼卿問她去北平做什么,她眼里忽然亮起來:“我要去考女子師范,畢業(yè)后當(dāng)老師,教那些沒書讀的孩子。”

說這話時,她的睫毛上還沾著點茶沫,卻像長了光。蘇曼卿想起祖父收藏的那幅吳昌碩的《墨梅圖》,枝干雖瘦,卻透著股勁,題跋寫著“刪盡繁枝留勁節(jié)”,此刻倒像在說眼前的姑娘。

臨走那天,林晚秋把《新青年》放回書架,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封面是用牛皮紙糊的。“這是我抄的詩,”她把本子往蘇曼卿手里塞,“送給你,就當(dāng)……就當(dāng)房錢。”

蘇曼卿翻開本子,字跡娟秀,抄的是冰心的《繁星》,最后一頁畫著株臘梅,枝干細(xì)細(xì)的,卻挺得筆直。“等我當(dāng)了老師,”林晚秋背上帆布包,“一定回來看看你。”

她走后,秋風(fēng)卷著梧桐葉撲在窗上,沙沙作響。福伯把竹椅往太陽底下挪了挪:“這姑娘,眼睛里有光,將來準(zhǔn)有出息。”蘇曼卿摸著那個牛皮紙本子,忽然覺得,那竹椅不光是用來歇腳的,是給那些趕路的人,一個能喘口氣、整理行囊的地方。就像林晚秋,在這兒喝了兩杯菊花茶,看了兩本書,再上路時,腳步就能輕快些。

傍晚算完賬,蘇曼卿在《人間詞話》里夾了片梧桐葉。祖父在書頁旁批注:“詞有題而無目,蓋無題也。”她忽然懂了,有些留白,比滿紙文字更有力量——就像竹椅上的陽光,就像茶碗里的余溫,就像心里那句沒說出口的“一路順風(fēng)”。

第四回舊雨重逢

民國二十三年的上元節(jié),茶社掛起了走馬燈。燈影里,蘇曼卿正教阿順寫燈謎,“‘留余’打一字”,阿順抓著筆桿想了半天,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佘”。

“不對,”蘇曼卿笑著提筆,在旁邊寫了個“敘”,“‘余’字旁邊加個‘又’,是重逢的意思。祖父說,‘留余’就是給重逢留個念想。”

話音剛落,門簾被掀開,帶進一股寒氣。一個穿月白色旗袍的婦人站在門口,燙著時髦的卷發(fā),手里拎著個皮箱,望著“留余”匾額出神。她耳墜上的珍珠在燈影里閃著光,蘇曼卿認(rèn)出那是蘇繡的纏枝蓮紋樣,針腳與老周丫頭布鞋上的如出一轍。

“請問,”婦人轉(zhuǎn)身,聲音里帶著點怯,“這茶社,是蘇仲山先生的后人開的嗎?”

蘇曼卿點點頭,心里犯嘀咕。祖父去世后,除了鎮(zhèn)上的熟人,很少有人提起他。

婦人從皮箱里拿出個錦盒,打開來,是只羊脂玉鐲,水頭透亮,上面刻著纏枝紋。“二十年前,我在這兒借過錢。”她指尖撫過玉鐲,眼里泛起潮,“那時我剛喪父,家里斷了糧,想把這鐲子當(dāng)了,蘇先生說什么都不肯,塞給我五塊銀元,說‘姑娘家的首飾,不能隨便當(dāng),留著,以后有難處還能當(dāng)個念想’。”

蘇曼卿忽然想起祖母說過的事,二十年前確有個落魄的姑娘在茶社借過錢。那姑娘是蘇州織造府的后人,家道中落后流落到鎮(zhèn)上,祖父沒要她的鐲子,只讓她把隨身攜帶的《絕妙好詞》留下當(dāng)“信物”,說“等你日子過順了,拿這本書來換銀元”。那本書現(xiàn)在還在書架第三層,藍(lán)布封面上繡著朵小小的玉蘭花。

“這鐲子,”蘇曼卿把錦盒推回去,“您留著。祖父說過,幫人不是為了圖回報,是讓這世道多份念想。”

婦人卻紅了眼,把鐲子往蘇曼卿手里塞:“你得收下。這二十年,我總想著它,就像想著有人在身后托著我。去年先生沒了,我就想著,無論如何得回來還了這份情。”

最后蘇曼卿把鐲子收了,放在博古架的玻璃柜里,和張木匠的木雕兔子、老周丫頭的布鞋擺在一起。福伯用軟布擦著那本《絕妙好詞》,說:“你看,這些年留的‘余’,都長成參天樹了。”

婦人要走時,蘇曼卿從書架上取下那本書:“這是您當(dāng)年留下的,現(xiàn)在該物歸原主了。”書頁里掉出張字條,是祖父的筆跡:“借書一觀,他日歸還,不必言謝。”墨跡已有些發(fā)淡,卻依舊清晰。

婦人捧著書,眼淚落在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我先生常說,”她哽咽著,“江南的好,不在亭臺樓閣,在人心留的那點暖。”

送婦人出門時,上元節(jié)的煙花正好在天上炸開,把“留余”匾額照得通明。蘇曼卿望著婦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玉鐲溫涼如玉。她忽然想起祖父教她讀《蘭亭集序》時說的話:“‘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人這輩子,不過是給后來人留些念想罷了。”

茶社里,阿順還在琢磨那個燈謎。蘇曼卿給他添了杯熱茶:“記住了,‘留余’不是算著虧了多少,賺了多少,是在這人世的風(fēng)雨里,給那些負(fù)重前行的人,留個能喘口氣的角落。”

煙花又在天上開了一朵,像朵巨大的牡丹。蘇曼卿轉(zhuǎn)身回茶社時,見竹椅上落了片煙花的灰燼,輕飄飄的,卻像藏著千言萬語——那是歲月留下的余韻,是重逢帶來的暖意,是這江南夜色里,最溫柔的注腳。

第五回書札傳意

驚蟄剛過,茶社后院的玉蘭開了第一朵。蘇曼卿踩著梯子摘了支花苞,插在祖父留下的青瓷瓶里,擺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旁——這是祖父的規(guī)矩,說“書香配花香,才是正經(jīng)景致”。

“小姐,北平來的信。”福伯捧著個牛皮紙信封進來,郵票上印著長城,邊角被雨水浸得發(fā)皺。

蘇曼卿認(rèn)出信封上的字跡,是林晚秋的。拆開信,信紙帶著淡淡的煤煙味,字里行間卻透著亮:“曼卿姐,我已考入北平女子師范,校旁有株老槐樹,春日常有學(xué)生在樹下讀詩,倒像茶社的紫藤架……”

信里說,她在學(xué)校認(rèn)識了個叫方念的姑娘,也是南方來的,父親是同盟會會員,犧牲在黃花崗起義中。“方念總說,”林晚秋寫道,“我們讀書,不光是為自己,是為那些沒機會讀書的人留條路——這話竟與蘇老先生的‘留余’暗合。”

蘇曼卿把信折好,夾在《繁星》里。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書頁上,林晚秋抄的那句“天上的風(fēng)雨來了,鳥兒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風(fēng)雨來了,我只躲到你的懷里”,墨跡被曬得微微發(fā)褐,倒像落了層暖陽。

午后,張木匠來送新刻的筆架,紅木雕成竹節(jié)形,留了三個凹槽放筆。“我家盼兒能走路了,”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雙嬰兒鞋,繡著小小的“長命百歲”,“他娘說,得給蘇小姐留個念想。”

蘇曼卿把嬰兒鞋擺在博古架最下層,挨著那只木雕兔子。張木匠瞥見桌上的信,忽然說:“林姑娘在北平,怕是見不到江南的玉蘭了。”他放下筆架,從工具袋里掏出把刻刀,“我刻支玉蘭花簪,你替我寄給她吧。”

三日后,張木匠送來木簪,玉蘭花瓣薄得透光,花萼處刻著個極小的“余”字。“我爹當(dāng)年給蘇老先生刻墨床,總在暗處留這字,說‘活兒要留余,人心更要留余’。”他摩挲著木簪,“這手藝,也算傳了三代了。”

蘇曼卿找了張灑金宣紙,包好木簪,又附了封短信,說起茶社的玉蘭開了,老周的貨郎擔(dān)常路過巷口,張木匠的兒子會喊“娘”了。寫到末尾,忽然想起林晚秋抄的臘梅圖,便添了句:“北平的雪若大了,記得像臘梅那樣,把腰桿挺直些。”

寄信回來,路過城隍廟,見個穿長衫的先生蹲在墻根下,正用毛筆在廢報紙上抄《蘭亭集序》,筆尖枯澀,卻一筆不茍。蘇曼卿認(rèn)出他是前清的秀才陳先生,去年冬天還來茶社寄賣過《納蘭詞》,說是給病妻買藥。

“陳先生,進來喝杯茶吧。”

陳先生慌忙把報紙折起來,紙角露出半行“引以為流觴曲水”,墨跡洇得像朵墨菊。“不了,”他紅了臉,“我……我在等個朋友,他說有本《昭明文選》要讓給我。”

蘇曼卿知道他是沒錢買茶,便讓阿順沏了杯龍井送去。陳先生捧著茶杯,指腹在杯沿蹭了蹭,忽然從懷里掏出張拓片:“這是我家傳的《曹全碑》拓本,送你補茶錢吧。”拓片邊角雖殘,字跡卻圓潤飽滿,正是祖父生前最愛的隸書。

“您留著吧,”蘇曼卿把拓片推回去,“等您妻病好了,來茶社給我們講講《文選》,就算抵茶錢了。”

陳先生望著茶社的匾額,忽然嘆了句:“蘇老先生當(dāng)年說,‘書是活的,得有人讀才不算死物’。如今看來,人也是活的,得有人幫襯才走得遠(yuǎn)。”

暮色漫進茶社時,蘇曼卿鋪開宣紙,臨寫《曹全碑》。筆尖在“君諱全,字景完”處頓了頓,忽然想起林晚秋的信,想起張木匠的木簪,想起陳先生的拓片——這些細(xì)碎的物件,就像碑文中的筆畫,各自獨立,卻湊成了“留余”兩個字,在江南的煙雨里,洇出綿長的意韻。

第六回銅爐生溫

谷雨那天,老周的貨郎擔(dān)停在茶社門口,扁擔(dān)上掛著串紅綢,格外惹眼。“丫頭生了,”他掀簾進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是個小子,眉眼像他娘,手卻像我,粗笨得很。”

蘇曼卿讓阿順取兩斤紅糖,又從書架上抽出本《幼學(xué)瓊林》:“給孩子留本啟蒙書吧,等長大了,讓他娘教他念。”書頁里夾著張祖父畫的小兒嬉春圖,墨筆寥寥,卻透著憨態(tài)。

老周接過書,忽然從貨郎擔(dān)里搬出個銅爐——正是去年蘇曼卿送他的那只,爐底的“康熙年制”款識被磨得發(fā)亮,爐身卻擦得锃亮。“丫頭說,”他往爐里添了塊炭,“這爐子煨粥最香,米要先泡半個時辰,火不能太旺,得慢慢熬,像蘇老先生說的‘留余’。”

炭火燒得通紅,映得老周的臉發(fā)亮。他說,女婿在上海的書局當(dāng)學(xué)徒,上月寄回本《新青年》,里面有篇文章說“教育是立國之本”,“方念姑娘要是在,怕是要把這話抄在茶社的墻上”。

蘇曼卿想起林晚秋信里提過方念,說她在北平辦了份油印小報,專登女子教育的文章,每期都寄給南方的同學(xué)。“方念總說,”林晚秋寫道,“我們現(xiàn)在播的種,將來總會長成林子——就像茶社的紫藤,當(dāng)年不過是截藤蔓,如今倒爬滿了半面墻。”

正說著,巷口傳來銅鈴聲,是陳先生的侄子來了,捧著個錦盒,說是陳先生讓送來的。打開一看,是本線裝《陶淵明集》,扉頁上有陳先生的批注:“‘采菊東籬下’,非避世也,是留三分閑心待天地。”

“家叔的妻病好了,”年輕人紅著臉說,“他說欠蘇小姐的茶錢,只能用這書抵了。”他還說,陳先生如今在城隍廟擺了個書攤,專教窮苦孩子認(rèn)字,“他說,這也是‘留余’——給孩子留點知識,比留金銀管用。”

蘇曼卿把《陶淵明集》擺在《幼學(xué)瓊林》旁,忽然聞到股焦味。老周正用銅爐烤饅頭,焦黃的邊角冒著熱氣。“嘗嘗,”他遞過半個饅頭,“丫頭說,這爐子不光能煨粥,烤饅頭也香,是蘇小姐給的福氣。”

饅頭的麥香混著炭火氣,在茶社里漫開來。蘇曼卿咬了口,忽然想起祖父用這爐子烤栗子的情景,那時她總蹲在爐邊,看栗子殼裂開,露出金黃的肉,祖父說:“好東西都得等,急不得——就像這‘留余’,看著慢,實則是最快的路。”

傍晚,老周挑著貨郎擔(dān)要走,銅爐里的炭還沒熄,他用灰燼蓋了蓋:“留點火種,明天還能用。”蘇曼卿望著那點暗紅的火星,忽然覺得,這茶社的日子,就像這銅爐里的火,看似微弱,卻總能煨暖人心——林晚秋在北平的燈火,陳先生書攤上的筆墨,張木匠刻刀下的木花,都是從這火里分出去的火星,在不同的地方,燃出各自的光。

福伯往青瓷瓶里換了支新開的玉蘭,說:“先生當(dāng)年總說,江南的好,好在‘余’字——雨有余韻,花有余香,人有余情。”蘇曼卿望著瓶里的玉蘭花,忽然懂了,所謂“留余”,不過是把這些“余”攢起來,讓日子像煨在銅爐里的粥,慢慢熬出最厚的味。

第七回風(fēng)雨欲來

入夏的第一個臺風(fēng)天,茶社的紫藤架被吹得東倒西歪。蘇曼卿和福伯踩著梯子加固,忽見巷口跑來個穿學(xué)生裝的姑娘,懷里緊緊抱著個布包,褲腳全是泥。

“蘇小姐!”姑娘抬頭,蘇曼卿認(rèn)出是方念——林晚秋信里提過的那個姑娘,眉眼間帶著股韌勁,像早春的竹筍。

方念沖進茶社,解開布包,里面是疊油印小報,標(biāo)題印著“醒獅”兩個字,油墨味嗆得人咳嗽。“北平出事了,”她聲音發(fā)顫,“學(xué)生上街請愿,被軍警打了……我是逃出來的,想去南京找組織。”

蘇曼卿讓阿順燒鍋熱水,又從里屋取出件干凈的藍(lán)布褂子。方念擦著臉,忽然指著書架上的《新青年》:“林晚秋說,這書是你送她的——她說茶社的竹椅,是她在北平最想念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欞上噼啪響。方念說,她和林晚秋在北平辦報,常想起蘇曼卿說的“留余”,便在報上開了個專欄,叫“江南余話”,專登普通人的善意故事:張木匠給乞丐修木碗,老周給逃難的人塞糖人,陳先生在書攤教孩子寫“人”字。

“有讀者來信說,”方念眼里閃著光,“這些故事比口號有力量——就像茶社的熱茶,喝下去是暖的。”

正說著,巷口傳來馬蹄聲,是軍警在搜查。方念慌忙把小報塞進爐膛,蘇曼卿卻按住她的手,從書架上抽出本《金剛經(jīng)》,把小報夾在里面:“祖父說,經(jīng)書能護佑善人。”

軍警撞開茶社的門時,蘇曼卿正和方念在抄《蘭亭集序》,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像朵水墨畫的云。“見過官爺。”福伯端著茶迎上去,“這是我家小姐的朋友,來借幾本書。”

領(lǐng)頭的軍警翻了翻書架,瞥見那本《金剛經(jīng)》,忽然冷笑:“這年頭,還有人信這個?”他隨手扔在桌上,經(jīng)書散開,露出夾在里面的小報邊角。

蘇曼卿心一緊,方念的手攥成了拳。軍警卻沒細(xì)看,只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時踢翻了門口的銅爐,炭火撒了一地,燙得阿順直跺腳。

雨停時,方念要走。蘇曼卿往她包里塞了些干糧,又取了些銀元:“路上小心。”方念從懷里掏出支鋼筆,筆桿上刻著“奮斗”二字:“這是我爹留下的,你留著——等革命成功了,我用它給你寫篇大文章,寫茶社的故事。”

方念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時,天邊裂開道縫,陽光照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像鋪了層碎銀。張木匠來修紫藤架,見地上的炭火,忽然說:“我刻塊‘平安’木牌吧,掛在門口鎮(zhèn)宅。”

蘇曼卿望著那本散開的《金剛經(jīng)》,忽然想起祖父的批注:“佛說慈悲,非獨善其身,是為眾生留余地。”她把經(jīng)書收好,又給方念寄了封信,附了片玉蘭花瓣——林晚秋說過,方念最愛江南的花。

夜里,蘇曼卿在燈下讀林晚秋的舊信,其中一句被圈了又圈:“風(fēng)暴再大,總有停的時候,就像茶社的紫藤,被吹斷了枝,明年還會發(fā)新芽。”窗外的蟬鳴剛起,帶著點生澀,卻透著股不管不顧的勁,倒像那些年輕的身影,在風(fēng)雨里,一步步往前挪。

第八回墨痕記心

立秋那日,茶社來了位穿西裝的先生,手里拎著個皮箱,說要找蘇仲山先生。蘇曼卿見他談吐文雅,袖口別著支金星鋼筆,倒像留洋回來的學(xué)者。

“家父是蘇老先生的學(xué)生,”先生遞過張名片,上面印著“顧晏清”三個字,“民國八年在巴黎留學(xué)時,常收到先生寄的《板橋題畫》,說‘作畫如做人,要留三分空白’。”

顧晏清打開皮箱,里面是疊手稿,字跡清雋,寫的是《東方哲學(xué)與現(xiàn)代生活》。“我研究‘留余’多年,”他指著其中一頁,“蘇老先生說的‘留余’,不是退讓,是東方人的生存智慧——就像水墨畫畫,虛處比實處更有深意。”

蘇曼卿想起祖父的批注:“濃淡相宜,疏密有致,方為上品。”她從書架上取下祖父的《板橋題畫》,顧晏清翻到“刪繁就簡三秋樹”那頁,忽然紅了眼:“家父臨終前說,這頁的批注,救過他的命——當(dāng)年他在上海辦報,想寫篇文章罵當(dāng)局,先生說‘留三分余地,日后好相見’,果然沒過多久,報社就被查封了,他因沒寫那篇文章,才保住性命。”

午后,顧晏清在茶社的藤椅上給蘇曼卿講西方哲學(xué),說蘇格拉底的“認(rèn)識你自己”,竟與“留余”的內(nèi)省暗合。“不過,”他笑著說,“西方講‘進取’,東方講‘守中’,茶社的日子,倒像把兩者融在了一起。”

張木匠送來新刻的硯臺,歙石做的,硯池留了道月牙形的空白。“顧先生是讀書人,”他撓撓頭,“這硯臺留著點空,好讓墨汁轉(zhuǎn)得開。”顧晏清接過硯臺,忽然說:“這就是‘留余’——器物里藏著人心。”

傍晚,顧晏清要去南京國民政府任職,臨走時留下那本手稿:“就當(dāng)給茶社留個念想。”他指著扉頁上的字,“我寫了篇《茶社記》,說‘江南之韻,在留余;留余之魂,在人心’。”

蘇曼卿把手稿放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旁,忽然發(fā)現(xiàn)顧晏清在頁邊畫了個小小的茶社,檐下掛著“留余”匾額,門口有個姑娘在澆花,倒像她自己。

夜里,她在燈下讀《茶社記》,其中寫道:“蘇老先生以茶社為鏡,照見世間百態(tài),卻始終留三分善意待人——這善意,不是施舍,是相信人心能像茶一樣,越泡越濃。”窗外的桂花開了第一朵,香氣順著窗縫溜進來,混著墨香,在屋里釀出清甜的味。

福伯進來添炭,見桌上的手稿,忽然說:“先生當(dāng)年總說,‘留余’不是給別人看的,是給自己的心留條路。”蘇曼卿望著炭盆里跳動的火苗,忽然想起顧晏清的話——原來這茶社的一磚一瓦,一書一畫,早把“留余”兩個字,刻進了江南的骨血里。

第九回烽火家書

民國二十六年的中秋,月亮被硝煙遮得只剩圈昏黃的光。茶社的馬燈掛在門口,照著逃難的人往南走,腳步聲踏碎了青石板的寂靜。

“小姐,林姑娘從延安寄信來了。”福伯舉著盞油燈,手顫得厲害。信封上蓋著紅色的郵戳,邊角有個彈孔,信紙被血浸了一小塊,字跡卻依舊工整。

林晚秋在信里說,她在延安的保育院教孩子讀書,課本是用麻紙印的,孩子們總把“家”字寫得格外大。“有個叫小石頭的孩子,”她寫道,“爹娘犧牲了,卻總說‘我有家,在茶社的竹椅上’——曼卿姐,你們就是孩子們的家。”

信里還附了張孩子們畫的畫,歪歪扭扭的茶社,門口掛著“留余”匾額,檐下的馬燈亮得像太陽。蘇曼卿把畫貼在《金剛經(jīng)》的封面上,忽然想起方念——她去南京后就沒了消息,只從報紙上看到“南京女子救國會”的名字,想來是投身革命了。

老周挑著貨郎擔(dān)進來,筐里的糖人都化了一半。“我兒子要去當(dāng)兵了,”他聲音發(fā)啞,從懷里掏出塊染血的布條,“他說要像方念姑娘說的那樣,為后人留個太平天下。”

蘇曼卿往他筐里塞了些米,又取了支張木匠刻的木簪——玉蘭花開得正盛,花萼處的“余”字被磨得發(fā)亮。“讓他帶著,”她說,“就當(dāng)是茶社的念想。”

夜里,警報聲突然響起。蘇曼卿和福伯把書架上的書往地窖搬,總目提要》最沉,蘇曼卿抱在懷里,書脊磕著膝蓋,倒想起祖父說的“書能抵餓”——當(dāng)年他在戰(zhàn)亂中,就是靠背著半部《論語》走了三千里路。

地窖里潮得能擰出水,福伯點起馬燈,昏黃的光里,書架上的書影幢幢,像站著無數(shù)個沉默的人。“小姐,您還記得先生說的‘書魂’嗎?”福伯摸著《板橋題畫》的封面,“他說好書有魂,能護著咱熬過亂世。”

蘇曼卿想起祖父臨終前,讓她把最珍貴的幾部書用桐油布裹了,藏在茶社的梁上。此刻那批書正安靜地待在暗處,像蟄伏的火種。

轟炸聲停時,天已微亮。茶社的屋頂被掀了半角,紫藤架斷成幾截,唯有“留余”匾額還好好地掛著,只是濺了些塵土。張木匠帶著鎮(zhèn)上的人來幫忙修補,他兒子盼兒抱著塊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刻著“不怕”兩個字,糊在墻上,倒像面小小的旗幟。

“我爹說,”盼兒仰著臉,鼻尖沾著木屑,“蘇爺爺?shù)呢翌~不倒,咱就有盼頭。”

午后,陳先生拄著拐杖來,長衫上沾著血污。他說城隍廟的書攤被炸了,那些孩子都躲到了茶社地窖。“我把《曹全碑》拓本裹在懷里,”他掏出拓本,邊角已焦,“這字還在,孩子們就能接著認(rèn)字。”

蘇曼卿讓阿順在茶社的空地上搭起木板,陳先生就在那里教孩子們寫字。他用燒焦的木棍在地上劃,先寫“人”,再寫“家”,最后寫“國”。孩子們的聲音怯生生的,卻越來越響,像破土的春芽。

老周的兒子走那天,茶社飄著細(xì)雨。年輕人穿著借來的軍裝,胸前別著那支玉蘭木簪,給蘇曼卿鞠了一躬:“蘇小姐,等我回來,還喝您的碧螺春。”老周沒送,只蹲在茶社門口,用貨郎擔(dān)的銅鈴敲出不成調(diào)的曲子,像在給兒子送行。

夜里,蘇曼卿在燈下給林晚秋回信,寫茶社的匾額還在,寫陳先生教孩子們認(rèn)字,寫張木匠的兒子會刻字了。寫到末尾,忽然想起祖父藏在《人間詞話》里的句子:“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她把這句抄在信里,又夾了片紫藤花瓣——那是今年最后一朵花,被炮火熏得有些發(fā)黑,卻依舊帶著韌勁。

信寄出時,張木匠送來新刻的筆筒,紫檀木的,雕著江南的水紋,留了半面空白。“這叫‘余水’,”他嘿嘿笑,“水長流,咱的日子也長流。”

蘇曼卿把筆筒擺在案頭,望著窗外的殘陽。遠(yuǎn)處的炊煙又升起了,細(xì)細(xì)的,卻執(zhí)拗地往天上飄。她忽然覺得,這“留余”二字,原是亂世里的定盤星——留一塊完好的匾額,留一窖未焚的書,留一群教書的先生,留些等著親人歸來的念想,日子就不算真的垮掉。

第十回寒夜暖爐

冬至那天,雪下得緊。茶社的炭盆燒得通紅,陳先生帶著孩子們在抄《千字文》,墨汁凍得發(fā)稠,孩子們呵著白氣,筆尖卻沒停。

“蘇小姐,有人送東西來。”阿順頂著風(fēng)雪進來,懷里抱著個布包,上面蓋著軍方的印戳。

拆開一看,是件軍大衣,口袋里縫著封信,是老周的兒子寫的。字跡抖得厲害,紙頁上沾著冰碴:“曼卿姐,我在前線挺好,木簪還戴著……我們連奉命守一座橋,橋?qū)Π毒褪窃奂亦l(xiāng)的方向。爹說茶社的銅爐總煨著粥,等我回去,想喝一碗……”

信末畫了個小小的橋,橋那頭有盞燈,像茶社的馬燈。蘇曼卿把信遞給老周,他捧著信紙,指腹在燈影處摸了又摸,忽然說:“我去給孩子們熬粥吧,用那只銅爐。”

銅爐架在炭盆上,米粥咕嘟咕嘟地響,香氣混著雪氣漫開來。老周往爐里添了把紅豆,說:“我兒子小時候最愛吃這個,說像紅豆餡的年糕。”孩子們圍著銅爐,眼睛亮得像星星,盼兒捧著個粗瓷碗,踮著腳要給“周伯伯”幫忙,小臉上沾著粥沫,像只沾了糖霜的團子。

傍晚,雪停了。一個穿灰布軍裝的士兵撞進茶社,肩上扛著面殘破的國旗,邊角都燒焦了。“我是……是周排長的戰(zhàn)友,”他喘著氣,從懷里掏出個血布包,“他讓我把這個送來,說……說這是他們連的旗,得留著。”

老周的兒子犧牲了。消息像塊冰,砸在茶社的地上。老周沒哭,只是把國旗展開,掛在“留余”匾額旁邊。國旗上的彈孔對著匾額的“余”字,倒像命運刻意的勾連。

士兵說,周排長犧牲前,把那支玉蘭木簪別在了國旗上,說“讓它看著咱把鬼子打跑”。“他總說,”士兵抹著淚,“茶社的蘇小姐教他,‘留余’就是給后人留個干凈的天下——他沒白活。”

蘇曼卿把木簪取下來,用紅布包好,放在博古架的最高層,挨著那只玉鐲。福伯往銅爐里添了塊新炭,說:“粥還熱著,喝口吧。”老周端起碗,粥里的紅豆沉在碗底,像顆顆紅淚,他卻一口口喝得認(rèn)真,說:“我兒子愛喝,我得替他多喝兩口。”

夜里,陳先生在燈下給孩子們講《史記》,講到“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聲音忽然哽咽。蘇曼卿望著窗外的雪,雪光映著國旗上的彈孔,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眨。她忽然懂了祖父說的“留余”,最該留的是骨氣——是銅爐里不滅的火,是國旗上不朽的紅,是孩子們筆下越來越有力的“國”字。

張木匠連夜刻了塊木牌,上面寫著“忠魂”二字,掛在國旗旁邊。雪落在木牌上,簌簌地響,像在低語。蘇曼卿往炭盆里添了塊炭,銅爐里的粥還溫著,她想,等春天來了,要在茶社種棵玉蘭,用周排長的木簪當(dāng)肥料——祖父說過,好東西埋在土里,總能長出新的來。

第十一回書燈不滅

開春時,茶社的地窖成了臨時學(xué)堂。陳先生把燒焦的《曹全碑》拓本裱起來,掛在墻上當(dāng)課本,孩子們就著馬燈的光,用樹枝在地上寫字。

“蘇小姐,昆明來的包裹。”阿順舉著個油紙包進來,上面蓋著“西南聯(lián)大”的郵戳。拆開一看,是方念寄來的,里面有本油印的《江南余話》,還有封信。

方念在信里說,她和林晚秋在昆明重逢了,兩人都在聯(lián)大教書。“晚秋總說,”方念寫道,“茶社的馬燈是她見過最亮的燈——現(xiàn)在我們在這兒也掛了馬燈,給流亡的學(xué)生照亮,就像當(dāng)年你照亮我們。”

油印本里,方念寫了篇《銅爐記》,說老周的銅爐“煨著的不是粥,是亂世里的暖”。林晚秋則寫了《竹椅賦》,說“那竹椅的紋路里,藏著江南的骨”。最后一頁,貼著張照片:一群學(xué)生圍著盞馬燈,燈影里,林晚秋和方念正低頭看書,笑容像茶社的紫藤花。

蘇曼卿把油印本傳給陳先生,他戴著老花鏡,逐字逐句地讀,忽然說:“我要給孩子們講這個,讓他們知道,外面還有人記著咱茶社。”

張木匠來修門板,見孩子們在地上寫“聯(lián)大”,便用刻刀在門板上刻了這兩個字:“讓路過的人都看看,咱中國人的學(xué)堂,炸不垮。”

四月間,顧晏清忽然來了。他穿著中山裝,袖口磨出了毛邊,不像當(dāng)年那個西裝革履的學(xué)者。“我從南京來,”他聲音沙啞,“那邊待不下去了,想在茶社借住幾日。”

夜里,他和蘇曼卿在燈下聊天,說他辭去了政府職務(wù),要去延安。“我研究了半輩子‘留余’,”他望著窗外的月光,“才明白真正的‘余’,是給國家留條生路——就像這茶社,看著是守著方寸之地,實則守著人心。”

顧晏清臨走時,給蘇曼卿留下本《東方哲學(xué)與現(xiàn)代生活》的手稿定稿,扉頁上添了句:“留余不是獨善,是與眾生共赴光明。”他指著書里的批注,“這些都是我在南京監(jiān)獄里寫的,想通了很多事——比如蘇老先生說的‘路徑窄處留一步’,原是讓后人能走得更寬。”

送他走那天,陳先生的學(xué)生們在茶社門口列隊,齊聲朗誦《少年中國說》。顧晏清站在“留余”匾額下,忽然鞠躬:“這茶社,是中國的縮影——再難,也滅不了書燈。”

蘇曼卿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手稿還帶著墨香。她把書放在地窖的書架上,挨著方念的油印本。馬燈的光透過書頁,在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福伯說:“先生要是看見,準(zhǔn)說‘書燈不滅,中國就不滅’。”

那天傍晚,蘇曼卿在《金剛經(jīng)》里看到祖父的批注:“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她忽然懂得,這“留余”的最高境界,不是守住什么,是讓該留的種子,在任何地方都能發(fā)芽——在延安的保育院,在昆明的馬燈下,在茶社地窖的泥地上,在每個中國人的心里。

第十二回歸燕銜春

民國三十四年的秋,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鎮(zhèn)上時,蘇曼卿正在給“留余”匾額描金。金粉調(diào)在膠水里,稠稠的,往“余”字的最后一筆上抹時,手忽然抖了——街上傳來震天的歡呼,有人敲鑼,有人放鞭炮,連檐下新搭的燕子窩都被震得掉了片草葉。

“小姐!勝利了!”福伯拄著拐杖從地窖跑出來,手里還攥著那本《板橋題畫》,書頁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

張木匠扛著工具箱跑來,身后跟著盼兒,父子倆都穿著新做的藍(lán)布褂子。“我要給茶社刻塊新匾,”張木匠舉著刻刀,眼里閃著光,“就叫‘新生’!”盼兒抱著塊木板,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歡迎”二字,糊在茶社門口,像朵笨拙的花。

老周來得最晚,他頭發(fā)全白了,卻背著那面殘破的國旗,一步一步挪到茶社。把國旗重新掛在匾額旁邊時,他忽然對著國旗深深鞠躬,眼淚落在旗面上的彈孔里,像給傷口喂了滴藥。

“我兒子看見了,”他喃喃地說,“咱贏了。”

沒過幾日,林晚秋和方念回來了。兩人都曬得黝黑,林晚秋剪了齊耳短發(fā),方念的胳膊上纏著繃帶——那是在前線做宣傳時被流彈擦傷的。她們站在茶社門口,望著“留余”匾額,忽然就哭了,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們回來還債了。”方念從包里掏出那支刻著“奮斗”的鋼筆,“當(dāng)年說要用它寫茶社的故事,現(xiàn)在該兌現(xiàn)了。”林晚秋則拿出個布包,里面是件孩子的小棉襖,針腳密密的:“這是小石頭的,他總說要穿給蘇阿姨看——可惜他去年冬天沒熬過去,說想茶社的銅爐了。”

蘇曼卿把棉襖擺在博古架上,挨著周排長的木簪。銅爐里正煨著粥,紅豆的香氣漫開來,林晚秋和方念捧著碗,喝得眼淚直掉,說像當(dāng)年在茶社喝的那碗。

陳先生帶著學(xué)生們來,孩子們都長高了,手里捧著新做的課本——是用顧晏清寄來的紙印的。“我們要在茶社辦所新學(xué)堂,”陳先生摸著胡須笑,“就叫‘余韻學(xué)堂’,讓‘留余’的道理傳下去。”

顧晏清也來了封信,說他在延安的書店看到了方念寫的《茶社記》,被翻得卷了邊。“有人在書里夾了片玉蘭花瓣,”他寫道,“說這是江南的春天——你們守住了茶社,就是守住了中國人的春天。”

冬至那天,茶社辦了場熱鬧的宴席。老周的貨郎擔(dān)擺在門口,糖人堆成了小山;張木匠帶著徒弟們在刻“新生”匾額,木屑像雪花飄;陳先生教孩子們寫“和平”二字,墨香混著飯菜香,漫了一巷子。

林晚秋和方念要回昆明了,臨走時把那本《醒獅》小報的合訂本留給蘇曼卿:“等全國解放了,我們再來,把茶社的故事寫成書。”蘇曼卿往她們包里塞了些新茶,說:“茶社永遠(yuǎn)等著你們,就像等著春天。”

送她們走時,檐下的燕子忽然飛回來了,嘴里銜著根綠枝,落在新搭的窩里。蘇曼卿望著燕子,忽然想起張木匠刻的“歸燕”牌匾——原來有些離開,都是為了更好的歸來。

福伯往炭盆里添了塊新炭,銅爐里的粥還溫著。他說:“先生當(dāng)年總說,‘留余’就是留個盼頭——現(xiàn)在盼頭來了,日子該像這粥,越熬越稠了。”蘇曼卿望著“留余”匾額上的金粉,在夕陽里閃閃發(fā)亮,忽然覺得,祖父從未離開,他就在這煙火里,在這笑聲里,在每個歸來的春天里。

第十三回故紙新生

民國三十五年的清明,細(xì)雨濛濛。蘇曼卿帶著學(xué)生們?nèi)ソo周排長掃墓,碑前擺著新摘的玉蘭,是張木匠特意從茶社后院折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

“周叔叔說,等勝利了,要在茶社種滿玉蘭。”盼兒捧著束花,踮腳放在碑前。他如今已是張木匠的學(xué)徒,刻刀用得有模有樣,前幾日剛給學(xué)堂刻了塊“啟蒙”木牌,字里帶著股少年人的沖勁。

回來的路上,陳先生在城隍廟的廢墟里撿到個木箱,打開一看,竟是些沒被炸毀的舊書,《論語》《孟子》的線裝本,紙頁發(fā)脆,卻還能看清字跡。“這些都是當(dāng)年書攤的家底,”他抖落書上的塵土,“得修修,給孩子們當(dāng)課本。”

茶社的后院從此多了張長桌,鋪著藍(lán)布,擺著糨糊、宣紙和小刷子。蘇曼卿帶著林晚秋寄來的修書工具,教孩子們給舊書“補身子”——撕去焦黑的頁角,用宣紙托裱,再用線重新裝訂。

有個叫小石頭的孤兒,總愛蹲在桌前,用小刷子給《詩經(jīng)》補蟲洞。“陳先生說,”他舉著書給蘇曼卿看,“這書上的‘蒹葭蒼蒼’,就是咱河邊的蘆葦。”他的爹娘是周排長的戰(zhàn)友,犧牲后被送到茶社,懷里揣著半本燒焦的《詩經(jīng)》,如今總算能把書補全了。

張木匠見孩子們修書辛苦,特意做了個木架,分層擺著待修的書,最上層刻著“故紙新生”四個字。“我爹說,”盼兒幫著搬書,“書就像人,傷著了,補補還能活。”

入夏時,顧晏清從延安寄來批新書,有《共產(chǎn)黨宣言》,還有***的《論持久戰(zhàn)》。他在信里說:“舊書要修,新書要讀,‘留余’不是守舊,是讓好東西都能傳下去。”蘇曼卿把新書擺在書架最上層,挨著那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新舊書頁在風(fēng)里翻動,倒像在低聲交談。

方念也寄來了稿子,是《江南余話》的續(xù)集,寫的是戰(zhàn)后重建的故事:老周的貨郎擔(dān)添了新貨,有上海的雪花膏,也有延安的粗布;張木匠收了三個徒弟,教他們刻“和平”“進步”;陳先生的學(xué)堂來了新學(xué)生,有逃難歸來的,也有當(dāng)?shù)匕傩盏暮⒆印?

“有人問我,”方念在稿子里寫,“茶社的‘留余’到底留的是什么?我說是‘余地’——給舊書留修復(fù)的余地,給新人留成長的余地,給日子留變好的余地。”

蘇曼卿把稿子讀給孩子們聽,小石頭忽然指著窗外:“那燕子也在留余地呢!”檐下的燕子窩多了個新鄰居,是對麻雀,燕子沒趕它們,反倒讓出半窩草來。福伯笑著說:“連鳥兒都懂的理,咱更得守住。”

秋后,修好書的孩子們在茶社辦了個“故紙展”。補好的《詩經(jīng)》放在最中間,旁邊擺著孩子們畫的插畫:“關(guān)關(guān)雎鳩”配著茶社的紫藤,“蒹葭蒼蒼”畫著河邊的蘆葦。有個戴眼鏡的老先生來看展,摸著《曹全碑》拓本說:“這哪是修書?是在修世道啊。”

蘇曼卿望著展臺上的書,忽然想起祖父說的“書魂”。這些舊書熬過了戰(zhàn)火,就像茶社熬過了亂世,靠的不是硬撐,是總給彼此留著點余地——書留著頁空白讓人批注,人留著份善意給書續(xù)命,日子便在這一來一往中,慢慢活過來了。

第十四回銅爐傳家

民國三十六年的冬至,老周的丫頭帶著孩子回了鎮(zhèn)上。孩子剛滿周歲,穿著虎頭鞋,攥著個小銅爐——是當(dāng)年那只大銅爐的仿制品,張木匠照著樣子刻的纏枝蓮,只是小了一圈。

“他爹說,”丫頭抱著孩子給蘇曼卿看,“這爐子得傳下去,讓娃知道,當(dāng)年是誰給了咱家體面。”孩子抓著爐耳不放,口水滴在蓮紋上,倒像給銅器添了層活氣。

老周如今不挑貨郎擔(dān)了,在茶社幫忙照看學(xué)堂,每天清晨都用大銅爐給孩子們熬粥。“得讓娃們記住,”他往爐里添米,“這粥里有周排長的份,有小石頭爹娘的份,還有那些沒回來的人的份。”

張木匠的盼兒要娶親了,女方是陳先生的學(xué)生,識文斷字,還會繡蘇繡。盼兒給新房刻了套家具,衣柜門上雕著“留余”二字,床頭上是并蒂蓮,和當(dāng)年老周丫頭嫁妝里的銅爐紋樣一模一樣。

“我爹說,”盼兒紅著臉給蘇曼卿看圖紙,“手藝得留三分巧,日子得留三分暖,才能長久。”蘇曼卿想起祖父的話,忽然覺得“留余”早不是蘇家的規(guī)矩,成了鎮(zhèn)上人的活法——張木匠的刻刀留空白,老周的銅爐留余溫,連年輕人的婚床,都刻著讓日子松快些的念想。

年底,林晚秋從北平寄來件棉衣,是給小石頭做的,里子繡著朵臘梅,和當(dāng)年她抄給蘇曼卿的畫一個模樣。“北平的孩子也在學(xué)‘留余’,”她在信里說,“我們教他們給流浪貓狗留口飯,給鄰居留把傘,就像你教我們那樣。”

小石頭穿著新棉衣,抱著小銅爐在學(xué)堂里跑,爐子里盛著熱水,暖乎乎的。陳先生見了,便在課上講“薪火相傳”:“這銅爐從茶社到周家,再到小石頭手里,傳的不是物件,是人心。”

除夕那天,茶社擺了兩桌年夜飯。老周的銅爐熬著臘八粥,紅豆、蓮子、桂圓在里面翻滾;張木匠帶著徒弟們貼春聯(lián),上聯(lián)是“留得青山存浩氣”,下聯(lián)是“余將暖意護蒼生”,橫批“江南余韻”,是顧晏清托人寫的;陳先生教孩子們包餃子,說要給“灶王爺留三個,顯咱心誠”。

丫頭的孩子抓周,在一堆物件里,伸手就抓了那只小銅爐。老周笑得眼淚直流:“這娃有良心,沒忘了本。”蘇曼卿望著孩子手里的銅爐,忽然想起祖父淘到這爐子時說的話:“好銅器能傳三代,靠的不是成色,是用它的人心里有熱。”

守歲時,福伯給孩子們講蘇老先生的故事,說他當(dāng)年如何給逃難的人留茶,如何讓落魄的秀才寄賣書,最后指著“留余”匾額說:“先生要是看見現(xiàn)在這樣,準(zhǔn)說‘這才是我要的余韻’。”

窗外的煙花炸開,照亮了匾額上的金粉,也照亮了每個人眼里的光。蘇曼卿往銅爐里添了塊新炭,聽著孩子們的笑聲,忽然明白,所謂“傳家”,傳的從不是家產(chǎn),是讓日子活下來的法子——像銅爐那樣,既能自己發(fā)熱,也能給別人暖手,才能在歲月里,熬出最厚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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