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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冷宮夜讀驚童心

  • 弘治長歌
  • 茂蕤
  • 3913字
  • 2025-07-23 15:06:26

北風如刀,卷著碎雪,利刃般刮過紫禁城最高、最孤寂的宮墻。

安樂堂,名為安樂,實則是比冷宮更絕望的所在。

殿門破敗的木格窗上,勉強糊著的幾張高麗紙早已被風撕扯得不成模樣,發出“嗚嗚”的悲鳴,仿佛無數冤魂在殿外哭嚎。

殿內,一豆如螢的油燈,是這無邊黑暗中唯一的暖色。

紀氏將瘦小的朱祐樘緊緊圈在懷中,用自己單薄的體溫抵御著能鉆進骨頭縫里的寒意。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潛伏在暗處的鬼魅:“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懷中的孩子不過五六歲,本該是只知嬉鬧的年紀,卻異常安靜。

他仰著小臉,黑亮的眼眸映著跳躍的燈火,竟一字不差地跟著輕聲復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紀氏的心被一種混雜著狂喜與酸楚的情緒狠狠揪住。

喜的是這孩子天縱奇才,過目不忘,在這絕地之中,竟展現出了一絲通往生天的可能;楚的是,這樣的聰慧,若被墻外那些人知曉,只會為他招來更迅猛的殺身之禍。

她不由得摟得更緊了些,心中默念:我的孩兒,只要你能識字明理,將來未必沒有出頭之日。

哪怕……哪怕只是活下去,做一個尋常的讀書人,也勝過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籠里凋零。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極輕的、約定好的咳嗽聲。

紀氏渾身一僵,立刻吹熄了油燈,將孩子按在懷里,低聲道:“別出聲。”

黑暗中,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裹挾著風雪的黑影閃了進來,又迅速將門合上。

來人動作熟練地摸到桌邊,點亮了火折子,重新引燃了油燈。

昏黃的光線下,照出一張謹慎而堅毅的臉,正是太監覃吉。

“覃公公。”紀氏抱著孩子,欠了欠身。

覃吉擺了擺手,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了朱祐樘身上。

他今夜是奉命巡查,實則是借機探望。

他壓低聲音,問道:“殿下今日學得如何?”

紀氏眼中泛起一絲為人母的驕傲,卻又不敢過分顯露:“他……他記得快。”

覃吉微微一笑,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卷被摩挲得邊角發軟的書冊。

他沒有直接遞過去,而是看著朱祐恬,用一種近乎考較的語氣問道:“殿下,你可知何為孝?”

朱祐樘看著他,清澈的眼眸里是全然的茫然,他搖了搖頭。

“孝,是百善之先,是為人之本。”覃吉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仿佛不是在對一個稚童說話,而是在對一個未來的儲君陳述治國之基。

他借著微弱的燈火,將那本殘破的《孝經》攤開,從“開宗明義章第一”開始,逐字逐句地講解。

他的語速很慢,不僅講字面意思,更將其中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君的道理,用最淺顯的比方揉碎了,喂給這個饑渴的靈魂。

朱祐樘聽得入了神,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里。

那一夜,覃吉講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悄然離去。

次日清晨,當紀氏用冰冷的雪水為朱祐樘擦臉時,孩子卻忽然開口,將昨夜覃吉所講的章節,一字不漏地復述了出來,連語氣中的停頓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紀氏驚得險些打翻了銅盆,心中那份隱秘的希望,在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火星,驟然燃燒起來。

然而,危險總與希望相伴而生。

安樂堂的異動,終究沒能逃過西廠提督梁芳的眼睛。

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夜里竟會亮起燈火,即便微弱,也足以引起他這條嗅覺敏銳的毒蛇的警惕。

幾日后,一個陌生的臉孔出現在了送飯的隊伍里。

他自稱是御膳房新來的幫廚,對誰都笑呵呵的,手腳也勤快。

但一直負責接應的宮女周善,卻一眼就從他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屬于廚役的精明與探尋。

周善不動聲色,在當晚的飯食里,特意給那小太監的份例中多加了半碗御賜的黃酒。

那小太監不知是計,只當是得了優待,三杯兩盞下肚,便有些飄飄然。

周善借著收拾食盒的功夫,三言兩語便將他的底細套了個干凈——他正是梁芳派來,查探安樂堂是否有“不干凈”東西的眼線。

消息傳到紀氏耳中,她只覺得手腳冰涼。

覃吉聞訊,也是面色凝重。

兩人在深夜的寒風中碰頭,商議對策。

“梁芳起了疑心,就不會輕易罷休。那個小太監只是前菜,他很快會親至。”覃吉的聲音里透著前所未有的嚴肅,“必須做得天衣無縫,否則,萬事皆休。”

紀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著覃吉,顫聲問:“我們……該怎么辦?”

覃吉的目光掃過殿內唯一一個可以藏人的地方——那個存放過冬腌菜的地窖。

“只能委屈殿下了。”

次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

梁芳果然來了。

他帶著兩名心腹,以巡視宮內防火事務為名,徑直走向安樂堂。

消息傳來,殿內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紀氏和周善以最快的速度掀開地窖的石板,那里面陰暗潮濕,散發著一股泥土和腐菜混合的霉味。

紀氏心如刀割,卻只能用最溫柔的聲音對朱祐樘說:“祐兒,跟娘玩個游戲,你躲在這里,做個最會藏的小英雄,誰也找不到你,好不好?”

孩子似懂非懂,但看到母親眼中強忍的淚光,他乖巧地點了點頭,被輕輕放入了地窖中。

石板合上的剎那,紀氏感覺自己的心也被一同埋了進去。

她迅速回到榻上,用冷水拍了拍臉,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蒼白憔悴。

覃吉則算準了時機,恰在梁芳踏入殿門的前一刻“闖”了進來。

“放肆!”覃吉一臉怒容,對著床榻上的紀氏厲聲呵斥,“跟你說了多少遍,安樂堂內不許多點燈火,你這蠢婦,連字都認不全,更不懂宮中規矩,若是走了水,驚擾了貴人們,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梁芳的腳步頓在門口,狹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狐疑。

他看著眼前這一幕,一個疾言厲色的管事太監,一個病得奄奄一息、被罵得瑟瑟發抖的廢妃。

紀氏蜷縮在床上,用破舊的被子蒙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驚恐畏懼的眼睛,身體抖得像是風中的落葉。

梁芳的目光如鷹隼般,一寸寸掃過殿內。

簡陋的陳設,積了灰的桌角,唯一的一張床榻,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和衰敗氣息,確實不像藏著什么秘密的樣子。

“覃公公好大的火氣。”梁芳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聲音尖細,“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巡查各處。紀氏,你這殿里,可有什么異常?”

紀氏嚇得往被子里縮了縮,連話都說不出來。

覃吉立刻接口道:“梁公公說笑了,這地方除了鬼,連活耗子都待不住,能有什么異常?倒是她,前幾日病得糊涂了,夜里非要點燈,被我撞見,狠狠教訓了一頓,這才老實了。”他這番話,既解釋了夜里燈火的由來,又將一切都歸結于一個“不懂規矩的蠢婦”身上,合情合理。

梁芳冷眼看著他們,沒有再問。

他在殿中踱了兩步,靴底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踩在紀氏的心上。

他走到墻角,甚至用手敲了敲墻壁,最后,目光停留在地窖石板的位置。

紀氏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然而,石板上恰好堆著幾捆準備過冬的柴火,看起來雜亂無章,毫無破綻。

梁芳盯著那看了半晌,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冷哼一聲,帶著人悻悻然地拂袖而去。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風雪里,覃吉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紀氏則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床榻上,半晌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去開地窖。

當朱祐樘被抱出來時,小臉上沾著泥灰,身上帶著一股寒氣,卻沒有哭鬧,只是安靜地看著母親。

紀氏抱著他,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這次的驚險,讓所有人都意識到,安樂堂已經不再安全。

他們必須更小心,更隱秘。

又過了幾日,是一個無月的夜晚。

一直暗中相助的太監張敏,設法引開了這一區域的巡夜禁軍,為他們創造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紀氏覺得,不能再等了。

她取來一把剪刀,在燈下為朱祐樘剪下一縷胎發。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六年,第一次剪發。

發絲柔軟,帶著孩子特有的氣息。

紀氏將這縷頭發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破舊的香爐中,點燃了三炷劣質的檀香。

青煙裊裊升起,帶著她最虔誠的祈愿。

“蒼天在上,后土在下,”她跪在地上,聲音低微卻無比堅定,“信女紀氏,不求自身榮華,只求我兒祐樘,一生平安順遂,無病無災,不負此身,不負……這身血脈。”

孩子站在一旁,學著母親的樣子,笨拙地跪下。

他不懂那些復雜的話語,卻將母親臉上那混雜著悲戚、希望與決絕的神情,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風波之后,覃吉的夜訪變得更加謹慎,也更加珍貴。

這一夜,他終于將整本《孝經》為朱祐樘講解完畢。

講完最后一章,他合上書卷,看著眼前這個與半年前相比,眼神更加深邃沉靜的孩子,心中感慨萬千。

“都記住了嗎?”覃吉問。

朱祐樘點了點頭。

他沉默了片刻,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仿佛在思索一個極難的問題。

然后,他抬起頭,用一種與他年齡全然不符的冷靜語氣,問出了一個讓覃吉如遭雷擊的問題。

“覃公公,書上說,‘君有諍臣,不失其國’。那……若君不仁,臣,可諫乎?”

覃吉猛地一怔,他看著那雙清澈見底卻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瞬間竟有些失語。

這個問題,太重,太危險,也太深刻。

他原以為自己教的是孝道,是人倫,卻不想,這孩子從中看到的,竟是君臣之義,是天下之責。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駭然,鄭重地答道:“君若不仁,臣,當以死相諫。若勸諫而不聽,陷百姓于水火,則……天下人皆可棄之。”

這是一個無比大膽的答案,是誅心之言。

但不知為何,對著這個六歲的孩子,覃吉覺得,必須說實話。

朱祐樘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燈火下投下一片陰影。

殿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只有風雪叩窗的聲音。

許久,他才再次抬起頭,輕聲,卻異常清晰地說道:“我明白了。我若為君,定不負百姓。”

殿外,窗欞之下,一角單薄的衣袂在風中微微顫動。

紀氏本是放心不下,悄悄跟出來想送送覃吉,卻將這番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當那句“我若為君,定不負百姓”傳入耳中時,她再也支撐不住,捂住嘴,緩緩地蹲下身子,任由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冰冷的衣袖。

這淚水,不再僅僅是為了生存的艱辛,也不再僅僅是為了前路的迷茫。

那是一種震撼,一種畏懼,更是一種被巨大信念所擊中的顫栗。

她一直以來的愿望,只是想讓兒子活下去。

可她現在才明白,她懷中護著的,不是一株需要庇護的幼苗,而是一顆早已埋下,注定要長成參天大樹的種子。

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

也就在這一刻,遠處冷宮森然的高墻之上,一顆璀璨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焰,悍然劃破了沉沉的夜幕,仿佛是對她心中信念的遙遠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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