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宮孤星照帝途
- 弘治長歌
- 茂蕤
- 3026字
- 2025-07-21 01:12:29
朔風卷著碎雪,如泣如訴,拍打在安樂堂斑駁的朱墻上。
這名為“安樂”的冷宮,卻無半分安樂可言,只有浸入骨髓的陰寒與絕望。
殿內,一豆燭火在風中掙扎,將紀氏清瘦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如同一個飄搖的魂。
她的懷中,安睡著一個襁褓,里面是她用性命換來的骨血,大明王朝被遺忘的皇子,朱祐樘。
嬰兒剛滿月,眉眼尚未完全長開,卻已能看出幾分精致的輪廓。
他睡得極沉,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輕微起伏,對周遭的險惡渾然不覺。
紀氏低下頭,用臉頰輕輕摩挲著兒子溫熱的額頭,那一點點暖意,是她在這冰窖里唯一的慰藉。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的聲音輕柔得幾乎聽不見,與其說是在教導,不如說是在夢囈。
她知道,一個剛滿月的嬰兒什么也聽不懂,但她必須這么做。
這既是為一個母親對兒子未來的期許,也是她用以對抗這無邊孤寂的唯一方式。
她要讓他知道,縱使生于泥沼,他的血脈依舊高貴,他的世界不該只有這四方冷墻。
一旁的周善佝僂著身子,往火盆里添著一塊黑炭,眼睛卻一刻不離那對母子,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憂慮。
她看著紀氏日漸消瘦的臉頰和那份近乎偏執的堅持,心中又敬又痛。
這孩子是皇脈,卻也是催命符。
萬貴妃的耳目遍布宮廷,這安樂堂看似被世人遺忘,實則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窺伺。
與此同時,廢后吳氏的寢宮內,氣氛凝重如鐵。
張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挺拔,他壓低了聲音,對面前的吳后說道:“娘娘,不能再等了。萬貴妃的耐心有限,冷宮多待一日,小皇子便多一分危險。卑職以為,須盡快將皇子送出,交由太后娘娘庇佑。”
吳后,這位曾經的六宮之主,如今雖被廢黜,眉宇間卻依舊殘留著一絲不屈的威儀。
她端坐著,手中捻著一串早已失去光澤的佛珠,沉吟道:“張敏,你的忠心,本宮信得過。可太后深居仁壽宮,等閑人根本無法靠近,更遑論將一個嬰兒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進去。萬一走漏風聲,不僅是你我,連同孩子,甚至太后,都會萬劫不復。”
“卑職明白,”張敏的語氣斬釘截鐵,“所以才要趁憲宗皇帝巡幸南苑。屆時宮中防衛外緊內松,萬貴妃的注意力也會被皇上吸引。我們原計劃是聯絡太后身邊的陳姑姑,她是太后的心腹,只要能說動她,便有五成把握。”
吳后微微頷首,這確實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
然而,命運的齒輪,卻在此時以一種誰也未曾預料的方式,猛然加速。
次日午后,一個驚人的消息如平地驚雷般傳來——素來被視為萬貴妃心腹,負責監視安樂堂一帶的司禮監太監梁芳,因差事辦砸觸怒了貴妃,竟被一紙調令,貶往南京去守孝陵。
這消息讓張敏渾身一震。
他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空窗期。
梁芳一走,新的監視者尚未到位,安樂堂外圍的控制力將降至最低點。
等,固然穩妥,但夜長夢多。
險,則意味著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可一旦成功,便能一勞永逸。
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血液似乎都在燃燒。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張敏做出了決斷。
他立刻找到周善,目光如炬:“周媽媽,機會來了。今夜子時,送小皇子出宮!”
周善大驚失色,手里的布巾都掉在了地上:“張公公,這……這太倉促了!萬一……”
“沒有萬一!”張敏打斷了她,聲音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等憲宗南巡,變數太多。梁芳被調離,這是天意,是老天爺給小皇子開的一條生路!我們必須抓住它!你立刻去準備,用最厚實的襁褓將孩子裹好,務必不能讓他受涼,更不能讓他哭出聲來。”
夜,比墨汁還要濃稠。
寒風在宮墻之間穿梭,發出厲鬼般的呼嘯,卷起的雪沫子打在人臉上,如刀割一般。
安樂堂的后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道縫,張敏閃身而出,身后緊跟著懷抱嬰兒的周善。
她用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將自己和孩子裹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面,緊張地觀察著四周。
張敏在前方引路,他像一只貍貓,腳步輕盈而迅捷,完美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沒有走尋常的宮道,而是領著周善鉆進了一條鮮有人知的密道。
這是前朝留下的夾墻通道,狹窄、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霉味。
周善緊緊抱著懷里的朱祐樘,孩子的呼吸均勻而平穩,似乎是被母親的體溫和這輕微的顛簸催入了更深的夢鄉。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肋骨上。
就在他們即將穿過夾道,抵達冷宮后墻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和壓低了的說話聲。
“這鬼天氣,巡夜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少啰嗦,梁公公剛走,咱們要是出了紕漏,當心腦袋!”
是巡邏的太監!
張敏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一把拉住周善,猛地指向旁邊一個半人高的黑影,用氣音急促道:“枯井!快!”
那是一口早已廢棄的枯井,井口被一塊破爛的石板半掩著。
兩人來不及多想,迅速掀開石板,閃身躲了進去。
井內空間狹小,充滿了冰冷的濕氣和泥土的腥味。
張敏將石板輕輕移回原位,只留下一道微小的縫隙用以觀察和呼吸。
周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捂住懷中嬰兒的嘴,生怕他發出一丁點聲音。
幸運的是,小祐樘睡得正香,只是無意識地咂了咂嘴。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燈籠搖曳的光影從井口的縫隙中一晃而過。
周善甚至能聽到他們在井邊頓足,抱怨著風雪。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每一息都漫長如一個世紀。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只覺得懷里的孩子重如千鈞。
不知過了多久,那腳步聲與交談聲終于漸漸遠去,直至完全消失在風雪聲中。
張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周善比了個安全的手勢。
兩人從枯井中爬出,已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衫都被浸濕了。
顧不上休整,他們繼續前行,終于在預定的時刻,抵達了仁壽宮的后墻。
墻角下,一個身影早已等候多時。
是陳姑姑。
她沒有多言,只是迅速地從周善手中接過那個沉甸甸的襁褓,動作熟練而輕柔。
“公公和周媽媽的大恩,太后娘娘記下了。”她低聲說了一句,便轉身消失在宮墻的陰影里。
周善望著那空空如也的懷抱,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幸好被張敏及時扶住。
仁壽宮內,暖香裊裊。
周太后坐在榻上,看著陳姑姑呈上的襁褓,蒼老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她緩緩伸出那雙布滿褶皺的手,輕輕揭開襁褓的一角。
一張粉嫩的小臉蛋出現在眼前。
孩子似乎被驚動了,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清澈無比的眸子,如黑曜石般,倒映著眼前的燭火,也倒映著周太后復雜的眼神。
祖孫二人,在這死寂的深夜里,完成了第一次對視。
良久,周太后她將孩子攬入懷中,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仿佛是對這孩子說,也是對這深宮里的鬼魅魍魎宣告:
“從此以后,你是我的孫兒。”
消息傳回安樂堂,紀氏得知兒子已平安脫險,先是怔住,隨即淚水如決堤般涌出。
她跪倒在地,朝著仁壽宮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喜悅過后,是無盡的酸楚與別離的痛苦。
她明白,這一送,或許便是永別。
她此生的希望與寄托,都已交付他人之手。
她轉向同樣疲憊不堪的吳后與張敏,再次跪下,泣不成聲:“廢后娘娘、張公公,此恩此德,我與祐樘,永世不忘!”
鏡頭緩緩拉遠,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格,照亮了紀氏單薄的背影。
安樂堂依舊是那座陰森肅殺的牢籠,什么都沒有改變。
但在這座牢籠的一角,在那無垠的夜空中,一顆原本黯淡的孤星,正悄然綻放出微弱卻堅定的光芒。
一夜風雪,終有停歇之時。
第二天,一縷久違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如同利劍般,將一抹金色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積雪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在預示著一個漫長冬日的終結。
然而,宮墻之內的暗流,卻并未因這片刻的陽光而有半分平息。
一場風暴看似過去,實則只是將真正的戰場,從喧囂的冷宮,轉移到了更為寂靜、也更為兇險的深處。
一場圍繞著皇嗣存續的豪賭,才剛剛拉開帷幕。
這束光,是希望的曙光,還是另一場風暴來臨前,那短暫而虛幻的平靜?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