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節氣剛過,茶骨崖下的茶園便裹上了一層新綠紗。蘇岑站在竹樓前,看小棠踮著腳往茶簍里拾“明前雀舌”——這孩子如今已是茶園的“小茶魁”,腕間的茶草繩被晨露浸得發亮,指尖在茶芽間翻飛如蝶:“蘇姐姐!這片芽尖卷得像小月亮,阿巖伯說能炒出‘月光茶’!”
“慢些。”蘇岑笑著遞過竹簍,“雀舌最是嬌貴,要輕采輕放,別碰掉了茶毫。”她望著茶壟間蹦跳的孩子們,忽然想起昨日沈硯寄來的信:“蘇姑娘,松鶴樓的茶客們聽聞你園里的春茶發了新芽,說要來‘討碗頭茬茶’。我把蘇州的‘碧螺春’也帶來了,咱們做場‘春茶雅集’如何?”
茶會的竹棚搭在茶骨崖下,青竹竿挑著靛藍布幔,上書“茶骨春宴”四個行書大字,是沈硯用狼毫寫的,筆鋒里還沾著未干的墨香。棚下擺著八仙桌,阿巖的媳婦正往陶壺里注山泉水,壺嘴飄出的白霧里,浮著幾片新采的茶青。
“蘇姑娘!”沈硯的聲音從茶棚外傳來,他抱著一摞茶盞,身后跟著七八個穿長衫的茶客,“蘇州的‘松鶴樓’、杭州的‘忘憂居’、揚州的‘富春閣’,都派了掌柜來!”他轉頭對蘇岑笑,“還有位老先生,說是你祖父的舊識。”
蘇岑心頭一震。她祖父蘇明遠的舊識?正想著,人群里走出個穿月白長衫的老者,鶴發童顏,手里拄著根湘妃竹杖。他目光掃過茶園,忽然停在蘇岑身上:“小友,你這茶園的茶,有股子‘根’氣。”
“您是……”蘇岑上前一步。
“我是你祖父的茶友,姓周。”老者拍了拍竹杖,“當年你祖父在蘇州賣茶,總說‘茶是根,人也是根’。今日見這茶園,倒應了他的話。”
蘇岑眼眶微熱。她想起祖父筆記里夾著的蘇州茶票,票根上確實有個模糊的月白印章——正是周老先生的茶行。
茶棚的陶壺開始沸騰。阿巖挽起袖子,往鍋里抹了層茶油:“蘇姑娘,今春的茶青格外嫩,火候得控制在80℃。”他轉頭對小棠笑,“小先生,來搭把手?”
小棠應了一聲,踮腳湊近鐵鍋。沈硯湊過來,指著茶青上的細絨毛:“這層‘茶毫’是茶樹的‘防護衣’,炒茶時不能揉碎,不然茶湯會渾。”
“沈公子說得對。”阿巖摸了摸小棠的頭,“茶毫要留著,它是茶香的‘儲存罐’。”
小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認真地把茶芽輕輕撥進鍋里。茶青入鍋的瞬間,發出“滋啦”一聲,像極了春夜的雨。阿巖笑著點頭:“對了!雀舌在鍋里‘跳舞’呢,它們在說‘我醒啦’。”
孩子們的笑聲混著茶香,在茶棚里飄得很遠。蘇岑望著小棠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茶祖虛影說的話:“茶的魂,在做茶人的手里,在喝茶人的心里。手傳心,心傳手,茶就活了。”
午后的陽光穿過竹簾,在茶桌上投下斑駁的影。周老先生端著茶盞,瞇眼道:“這雀舌,有股子‘老茶客’的味兒。”他指的是茶湯里若有若無的陳香——阿巖特意保留了三分“火功”,說是“讓新茶有舊茶的魂”。
“周爺爺,”小棠舉著茶盞湊過去,“您嘗嘗這茶,是不是像在喝春天的風?”
周老先生哈哈大笑:“小丫頭會品了!”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茶骨崖,雨過天晴后,茶紋更亮了。茶骨是茶的根,根穩了,茶才站得直。”
蘇岑望著茶骨崖的方向,忽然想起祖父筆記里的一句話:“茶骨不語,卻記著所有守園人的名字。”此刻,崖壁上的茶紋在陽光下泛著幽藍,像一條流動的河,載著茶祖的傳說、守園人的汗水,還有每一代茶客的笑容。
暮色降臨時,茶棚外的空地上支起了燈籠。阿巖的媳婦煮了茶粥,米香混著茶香,在風里織成一張溫柔的網。小棠帶著孩子們在茶壟間放“茶燈”——竹篾編的小燈船,里頭裝著茶末,點燃后順著水渠漂遠,像撒了把星星。
“蘇姐姐!”妞妞舉著燈船跑過來,“這盞燈要漂到茶骨崖下!”她仰起臉,眼睛里映著燈火的暖,“茶燈會給茶骨照路,像我們晚上走路要打燈籠。”
蘇岑笑著幫她放燈,看燈船載著茶末漂向遠處。忽然,遠處傳來清亮的笛聲——是沈硯回來了。他背著個布包,發梢沾著江南的雨霧,身后跟著個挑著茶簍的茶工,簍里裝著新制的“碧螺春”。
“蘇姑娘!”沈硯的聲音混著笛聲傳來,“我帶了蘇州的‘三蝦面’來,配新茶最妙!”他走到蘇岑面前,從布包里取出個雕花瓷罐,“這是你祖父當年在蘇州賣的‘云嶺春’茶樣,我翻遍了舊賬本才找到。”
蘇岑接過瓷罐,指尖觸到罐身的溫潤——那是歲月打磨出的包漿。她打開罐蓋,一股陳香混著松煙味撲面而來,像推開了一扇舊時光的門。
“周爺爺,”她招呼道,“您嘗嘗這個。”
周老先生接過茶盞,抿了一口,忽然放下茶盞:“這茶……有股子‘家’的味道。”他指了指茶罐,“和你祖父當年賣的‘云嶺春’,連火功都一模一樣。”
蘇岑眼眶微熱。她知道,這不是巧合。沈硯為了復刻祖父的茶,特意去蘇州拜訪了周老先生的茶行,翻遍了三十年前的茶譜,甚至連炒茶的松枝都用了同一批——松枝是蘇州西山的百年老松,燒起來有股子清冽的香。
深夜,蘇岑獨自來到茶骨崖下。
春夜的茶骨崖泛著濕潤的光,茶紋里還凝著白日的茶香。她伸手觸碰,指尖傳來熟悉的溫度——茶骨在“呼吸”,和茶園里的每一片茶葉、每一盞茶燈、每一聲笑鬧同頻。
“茶祖爺爺,”她輕聲說,“您看,茶會很成功。”
茶骨的茶紋微微顫動,一道碧光從崖頂灑下,落在她掌心的茶源玉上。玉面的紋路突然亮起,映出一行新字:
“茶者,傳也;傳者,久也。”
蘇岑笑了。她望著山腳下的燈火,知道那些燈火里,有小棠教妞妞放燈的身影,有阿巖往茶灶里添柴的動作,有沈硯整理茶樣的專注,有周老先生品茶時的瞇眼笑。
而她,不過是這“傳”與“久”里的一片茶葉——一片從茶園到茶客,從過去到現在,始終被溫柔捧在手心的茶葉。
風卷著茶香掠過,春夜的茶園,正醞釀著又一個關于傳承與希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