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園的鵝卵石小徑被夜露浸得發滑，姜辭憂跟著薄靳修的玄色衣擺轉過月洞門時，鞋尖輕輕磕在凸起的石棱上。

她扶著廊柱穩住身形，抬頭正撞進他投來的目光——像深潭里浮起的碎冰，涼得透骨，卻又在觸及她的瞬間，泛起極淡的漣漪。

“涼亭在前面。“他側過身，玄色廣袖掃過她發間那枝嚴音插的金桂，幾片碎瓣簌簌落在她肩頭。

姜辭憂望著他腰間晃動的螭紋玉佩，忽然想起老侯爺午膳時夾給她的那碗蓮子羹——甜得發膩的糖水下，沉著半枚泛青的蓮心。

涼亭里早備了茶，青瓷壺嘴飄著細白的熱氣。

薄靳修抬袖替她拂了石凳上的夜露，自己卻站著，玄色衣擺垂落在青石板上，像團化不開的墨。

姜辭憂坐下時，腕上的玉鐲碰在石桌上，“當“的一聲輕響，驚得檐角銅鈴晃了晃，叮鈴鈴撞出半段碎音。

“姜少夫人可知，嚴家北院那口枯井，原是前朝太醫院的藥井？“薄靳修忽然開口，聲音像浸在冷水里的玉。

他伸手替她斟茶，青瓷盞底壓著片新鮮的桂葉，“當年先皇后墜馬失子，太醫院呈的安神湯里，摻了半錢馬錢子。“

姜辭憂的指尖剛要碰茶盞，聞言猛地頓住。

茶霧漫上來，模糊了她眼底的驚色——她想起三個月前嚴楓翻她妝奩時，曾將一包安神散摔在地上，藥粉里混著幾點暗紅的碎末。

那時嚴楓罵她“蛇蝎心腸“，夏靈在旁抹淚，說“姐姐若容不下我肚里的孩子，直說便是“。

“那口井填了十七車生石灰，“薄靳修的指節抵著石桌，骨節泛白，“可去年秋汛，井里滲出的水還是苦的。“他忽然低頭看她，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嚴家替先皇后操辦喪儀時，老侯爺的袖中，落過半張太醫院的藥方。“

姜辭憂的后背貼上冰涼的石欄。

她望著他腰間的螭紋玉佩，那紋路與嚴家祠堂供著的御賜金牌竟有七分相似——嚴家世代掌著京都衛戍，金牌上的螭紋原是皇家暗衛的標記。“殿下今日約我，不是為了說井。“她端起茶盞，桂葉在茶湯里打轉，“是要我替您盯著嚴家？“

薄靳修的喉結動了動。

他伸手接過她的茶盞，指尖擦過她手背時，她分明感覺到他在抖。“嚴楓上月往定北王府送了三車鹽引，“他將茶盞放回她面前，“定北王的次子，與夏靈的堂兄同過學。“

姜辭憂突然笑了。

她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燭火，想起初嫁那日嚴楓替她描眉，說“阿憂的笑最是好看“。

可如今這笑里裹著冰碴子，扎得她舌尖發疼：“殿下當我是棋子？“

“是盟友。“薄靳修從袖中取出個檀木匣子，推到她面前。

匣蓋掀開時，有冷光刺痛她的眼——竟是半塊虎符，青銅表面的紋路與嚴家祠堂那面金牌嚴絲合縫。“嚴家能掌衛戍，因著當年暗衛統領是姜家外祖。“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您外祖的血，該流在護龍旗上，不是滲在枯井里。“

姜辭憂的指尖撫過虎符，涼意順著血脈往心口鉆。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別信嚴家的糖“——那時她只當是病中胡話，如今才明白，嚴家的糖里，原是摻了前朝的血。“我要什么，殿下清楚。“她將虎符推回，“護我姜家周全，保我在侯府的正室之位。“

“自然。“薄靳修的指尖在虎符上頓了頓，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他望著她鬢邊的金桂，忽然說：“前兒我去慈寧宮，太后說要給我選太子妃。“

姜辭憂的呼吸一滯。

她望著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唐律疏議》里那條“以妻為妾者徒二年“——嚴楓若敢扶夏靈為平妻，她便有了狀告的由頭。

可此刻薄靳修的話，卻像根細針，扎破了她心頭那層硬殼。“殿下與我，只守盟約，不問情深。“她的聲音比石凳還涼，“這是條件。“

薄靳修沉默了。

燭火在他眼尾投下陰影，將那抹欲言又止的神情遮得嚴嚴實實。

他起身時，玄色衣擺掃過她的裙角，像片不肯離去的云。“東宮別院的鑰匙，明兒讓嚴音帶給你。“他站在涼亭外，月光漫過他的肩，“那處清凈，方便說事。“

姜辭憂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桂樹后，這才摸出帕子擦手。

帕子上沾著虎符的銅銹味，混著桂香，熏得她頭疼。

她起身時，石凳上的涼意浸透了裙衫，像塊冰砣子壓在腰上——嚴楓昨日還說她“穿得素氣像守寡“，如今倒真要穿素衣了。

回房的小徑上飄著若有若無的胭脂味。

姜辭憂轉過影壁時，夏靈的燈籠正好晃過來，暖黃的光映得她鬢邊的珠花直顫。“姐姐這是去了哪里？“夏靈扶著丫頭的手，小腹微微隆起，“夜里風涼，可仔細著些。“她的目光掃過姜辭憂鬢邊的金桂，又落在她腕上的玉鐲，唇角慢慢勾起個弧度，“我前兒見世子爺翻賬冊，說要給姐姐添兩箱冬衣呢。“

姜辭憂望著她腕上的翡翠鐲子——那原是她陪嫁里的一對，嚴楓說“阿靈喜歡，你便送她“。

她摸了摸發間的金桂，香氣里裹著夏靈身上的沉水香，熏得人作嘔。“靈妹妹有孕，更該仔細。“她笑著繞過夏靈，“夜里露水重，別沾了寒氣。“

夏靈的笑聲追著她的背影飄過來：“姐姐說的是，我這就回屋喝碗姜湯。“姜辭憂走到轉角處，聽見身后傳來“啪“的一聲——是夏靈摔了茶盞。

她摸了摸腕上的玉鐲，涼意里漫開幾分暖——有些賬，該算的，明兒家宴上，或許就能算清。

回到房里時，丫頭小桃正捧著素色裙衫等她。

姜辭憂對著銅鏡摘下發間的金桂，鏡中映出她眉間那點冷意——像片結了冰的湖，再難融開。

她接過小桃遞來的素衣，指尖觸到衣料時，忽然想起薄靳修說的“東宮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