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閣的雕花窗半開著，穿堂風卷著龍涎香的甜膩，裹著新焙的桂花糕香拂過眾人鬢角。

老侯爺坐在主位，端著青瓷茶盞的手在案上輕叩兩下，眼尾的皺紋里浮著笑：“今日太子殿下賞臉，我這把老骨頭高興。

辭憂，靈丫頭，你們坐近些。“

夏靈扶著嚴楓的胳膊往左側空位挪時，裙裾掃過姜辭憂的繡鞋。

姜辭憂垂眸看那簇新的茜色石榴裙，想起三年前她初入侯府時，也是這樣的裙角掃過自己的月白衫子——那時夏靈是給大廚房送腌菜的小丫頭，端著瓦罐撞進嚴楓懷里，眼淚汪汪地說“世子爺別怪罪，靈兒不是故意的“。

“少夫人？“嚴楓的聲音打斷回憶。

他坐在夏靈右側，玄色廣袖壓著桌沿，指節無意識地叩了叩，“坐啊。“

姜辭憂抬眼，正撞進薄靳修的目光里。

太子坐在老侯爺下首，烏發用羊脂玉冠束著，眼尾的紅痣在燭火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茶煙模糊了棱角：“姜少夫人可是嫌這位置委屈？“

“太子殿下說笑了。“姜辭憂落座時，腕間沉香串碰在案上，“能陪老侯爺說說話，是我的福氣。“

老侯爺哈哈笑起來，將茶盞遞給周福：“上酒吧。

我藏了二十年的女兒紅，今日定要與太子喝個痛快。“

酒過三巡，老侯爺的臉泛起薄紅，夾了塊松鼠桂魚放在姜辭憂碟里：“辭憂啊，你嫁過來時，我讓人翻了黃歷，說你是旺夫命。“他忽然頓住，目光掃過夏靈隆起的小腹，“只是楓兒這孩子，總學不會珍惜。“

夏靈的筷子“當啷“掉在瓷盤上。

她慌忙去撿，鬢邊的珍珠步搖亂顫，撞得耳墜子叮咚響：“老侯爺，靈兒...靈兒是真心待世子的。“

“真心？“姜辭憂拈起酒盞，琥珀色的酒液映著她眼底冷光，“三年前我在佛堂抄經，夏娘子說自己心口疼，非讓世子爺去看。

那時我當是巧合，后來才知道——“她指尖劃過案上的鎏金酒壺，“夏娘子房里的薄荷膏，是我讓小廚房送的。

治心口疼的方子，是我抄給你貼身婢女的。“

夏靈的臉瞬間煞白。

她攥著嚴楓的袖子，指甲幾乎要掐進他肉里：“少夫人莫要玩笑，靈兒哪敢...哪敢動這些心思？“

“是不是玩笑，看看這個便知。“姜辭憂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帕子中央壓著半頁信箋。

她展開時，墨跡已有些暈染，卻仍能看清“姜氏每日辰時去佛堂，戌時方回“幾個字，“這是你當年的婢女春杏臨終前托人交給我的。

她說...你讓她盯著我每日的行蹤。“

嚴楓的手猛地攥緊酒盞。

他望著夏靈發白的臉，喉結動了動：“辭憂，許是...許是誤會。“

“誤會？“老侯爺的茶盞重重磕在案上，震得酒壺里的酒液濺出來，“當年辭憂母親病重，連夜趕去楚州，你說要陪她同去，結果呢？“他渾濁的眼瞪著嚴楓，“你說在府里處理急事，原是在夏娘子房里喝交杯酒？“

夏靈突然跪了下去。

她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的聲響讓眾人一怔，接著便捂著臉哭起來：“是靈兒鬼迷心竅！

那時見世子爺對少夫人好，心里便生了邪念...靈兒知道錯了，求老侯爺饒過靈兒！“

姜辭憂望著她發顫的肩頭，想起那年她跪在佛堂外求雨。

嚴楓說她身子弱，不讓她沾涼水，她便在雨里跪了三個時辰，膝蓋上的青腫半個月才消。

如今同樣的姿勢，夏靈的哭聲里卻多了股子狠勁——她在賭老侯爺心軟，賭嚴楓護短。

“當年我母親病危的消息，是誰透給楚州的藥商？“姜辭憂站起身，沉香串順著腕子滑到小臂，“我急著趕去，連給母親準備的參湯都沒帶夠。

后來才知道，藥商說'侯府有人傳話，讓我們抬高藥價'。“她垂眸看向夏靈，“夏娘子，你說巧不巧？

那藥商的妻子，是你表姨。“

夏靈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抬頭時，臉上的粉被淚水沖開兩道溝，露出眼下的青黑：“少夫人，靈兒真的沒有...沒有...“

“夠了！“老侯爺拍案而起，紫檀木案幾被震得晃了晃，“嚴家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他轉向姜辭憂，語氣突然軟下來，“辭憂，委屈你了。“

廳里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姜辭憂望著老侯爺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初嫁那日他說“我們嚴家，最看重的是真心“。

真心？

她垂眸輕笑，再抬頭時眼里已無半分溫軟：“老侯爺言重了。

我今日說這些，不是要討什么委屈。“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嚴楓僵硬的臉，“只是想讓有些人知道，從前能被算計的姜辭憂，如今...算計不了。“

“好個'算計不了'。“薄靳修突然開口。

他端著酒盞的手懸在半空，眼尾的紅痣隨著笑意輕顫，“老侯爺的家宴，倒讓本殿看了出好戲。“他起身走到姜辭憂身側，廣袖掠過她發梢，“只是戲唱得太苦，該添些甜的。“

周福適時捧著個錦盒進來。

薄靳修打開盒子，里面躺著對羊脂玉鐲，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前兒在西市見著這對鐲子，想著姜少夫人素凈，倒襯得。“他看向老侯爺，“老侯爺不怪本殿唐突吧？“

老侯爺盯著鐲子看了片刻，突然笑出聲：“太子殿下送的，我哪能怪？

辭憂，還不謝過殿下？“

姜辭憂福了福身，指尖剛要碰鐲子，卻被薄靳修握住手腕。

他的掌心帶著溫度，隔著沉香串燙得她心慌：“姜少夫人，這鐲子...得戴著才好看。“

夏靈的啜泣聲又響起來。

嚴楓扶她起身時，她踉蹌著撞在案角，茶盞摔在地上碎成幾片。

姜辭憂望著滿地狼藉，突然想起前兒在書齋翻到的《唐律疏議》——“諸毆傷妻者，減凡人二等；若妻毆傷夫者，加凡人三等“。

從前她覺得這些律條冰冷，如今倒覺得...倒覺得能護著自己。

“時候不早了。“老侯爺揉了揉眉心，“太子殿下留步，我有些舊事要與你說。

辭憂，你也留下。“

嚴楓扶著夏靈退下時，夏靈回頭看了姜辭憂一眼。

那眼神里的怨毒像根針，扎得人后背發涼。

姜辭憂摸了摸腕上的玉鐲，涼絲絲的，倒比沉香串更讓人安心。

廳外的月上柳梢頭時，老侯爺拍了拍姜辭憂的肩：“中秋夜宴，你替我接待賓客吧。“他頓了頓，“這些年委屈你了，該讓大家看看真正的侯府少夫人。“

姜辭憂望著窗外漸圓的月亮，想起前兒在東宮偏殿，薄靳修說“中秋夜的月亮，最適合看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