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美術研究:絲綢之路美術研究(第37輯)
- 華東師范大學藝術研究所編
- 8字
- 2025-07-22 16:34:12
古代繪畫史研究
唐宋小品畫的大氣與精工
張萍 耘夫
(西安培華學院人文與國際教育學院,西安,710125;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710062)
【摘 要】唐人小品畫無多,以牛馬為主,而顯示健壯的審美時潮;五代處于亂世中的安寧地帶,花鳥與山水結合進入小品;北宋亦以大景入冊頁,至宋徽宗小品畫興盛,以折枝花鳥為主,富麗精工;南宋初承北宋畫院余緒,至孝宗以后山水則以邊角構圖,因時代擠迫則為江南小景,但題材極為廣泛。
【關鍵詞】小品畫 唐代牛馬 北宋折枝 南宋江南小景
歷史上,不少品質優良的中國古代繪畫流傳國外,加上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收藏也頗為豐富,導致這些名作在過往都不容易見到,直到改革開放后才逐漸見諸于世。其中,小品畫作為一個類別,尚未引起人們的充分重視,本文將就此問題進行相關的討論。
一、唐人小品畫的牛馬羊與五代小品畫的大全景
小品畫始于何時,似乎很難說準,就目前流傳來看,未見到魏晉南北朝之作。關于“小品畫”定義的內涵與外延,尤其與其它小幅畫的分別,甚至這個名稱何時出現,學界目前尚未有確切的說法。“小品”一詞最早見于翻譯之佛經,《世說新語·文學》:“殷(浩)中軍讀《小品》。”劉孝標注說:“《釋氏辨空經》,經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由佛經過渡到文學,明中期朱國楨把自己雜記見聞之作稱為《涌幢小品》,以后有許多短篇散文結集也即命名小品。20世紀30年代,小品文盛極一時,逐漸影響到戲劇。大致說來,小品畫一是只有尺幅左右,適于案頭靜觀把玩;二是內容單純,沒有明顯主題,更不敘事,圖式簡單明了,不費經營;三是山水、人物、花鳥均可,取材廣泛;四是小品重在一個“小”字,行如斗方。至于條屏、小軸超出尺幅之外者,似不宜列入。至于扇面與冊頁,從廣義看亦可視作小品,但前者可以把大畫繪作小畫,后者帶有同類性或連續性,從狹義看似以各自名稱為當。總之,小品畫是指信筆寫來、隨意為之的小型畫作。現當代畫家幾乎都畫過小品,尤其是齊白石、孫其峰、郭味蕖、石魯、劉文西尤多,但在學術研究上還缺乏系統性,更沒有進入理論的層面。
唐畫雖然不多,但山水人物尚能見到,小品尺幅不大,易于保存,似乎還要多些。唐人氣魄大,小品畫的格局亦大,唐人好馬,畫馬的大家與名家亦眾。盛唐鞍馬畫家曹霸享有大名,杜甫稱贊他“一洗萬古凡馬空”,可惜看不到他的大作。韓幹“善寫貌人物,尤工鞍馬。初師曹霸,后自獨擅,遂為古今獨步”(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他的《照夜白圖》(圖1),馬身肥壯而不失駿健,杜甫《丹青引》說曹霸“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或謂這是杜甫憤然寫下了不滿韓幹的詩句,其實詩是“贈曹將軍霸”的,當然要以曹霸為中心。安史之亂后杜甫與曹霸都漂泊蜀中,偶爾邂逅相遇,對曹霸“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窮途反遭俗眼白,世人未有如公貧”充滿了同情;而韓幹所畫馬原本是天寶年間進入宮廷后的御馬,加上他的夸張迎合上意,自然膘肥肉滿,杜甫必然有所微詞。在天寶年間杜甫就認為名馬是“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再看這匹“照夜白”,為了突出肥壯,特意把四腿與蹄畫得短而瘦小,包括馬耳亦為變小,又為了造型的圓肥壯碩:

圖1 《照夜白圖》

圖2 《逸牛圖》
又說是“韓幹細微的觀察和經微的描繪,堪稱古代人馬畫中最富馬匹個性的藝術精品”,如此分析極為精到。四蹄、脛部、馬眼眶與鬃毛的黑色,更襯托出馬身“照夜白”的特點。夸大的馬眼露出一種企盼,同屬夸張而被縮小的細細馬韁,時時都有被撅斷的可能,馬蹄趵地的縮身后傾狀,亦似準備奔躍而起,猶如杜甫所說的“猛氣猶思戰場利”(《高都護驄馬行》),而不甘于老死于駢槽之下。而且像李白那樣的大才也以供奉翰林為榮,免職后亦悻悻然,這些供奉者并非“久居深宮”,只屬于“上班族”。建功立業是盛唐人的理想,這匹馬亦體現了盛唐時代的精神。這幅畫的大小在尺幅之間,只有30.8厘米與33.5厘米見方,氣勢卻在千里之外。藏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右上題有傳為李后主的“韓幹畫照夜白”,被認為是最早的國家級的小品畫,就是觀看圖片,也熠熠生光。
據人回憶,在20世紀20年代,此畫被美國人買走,臨出賣前,原物主為了讓舊京百姓再睹一回照夜白風采,單辟一室舉辦“《照夜白圖》特展”,門票為一塊大洋一張。一時間展室內人頭攢動,人與畫交流之際,似乎能聽到照夜白欲掙脫馬韁的嘶鳴聲,更使觀者動情不已。[2]即使在今日,亦使人對圖扼腕嘆息!
好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還保存韓幹另一幅名作《牧馬圖》,尺幅比上圖略小。一絡腮胡圉人騎白馬而牽一黑馬并行,神氣沉靜,衣紋細筆勁爽;馬形更為肥壯圓渾,色調黑白對比分明。黑馬先勾后染,黑色輕重不同,臀、腹、胸前較淡,渾圓的質感較強。兩馬尾一揚一縮,對比有趣,神態安詳。馬鞍圖案華美,頸下馬纓飄動,顯示了皇家的風采,這兩幅馬都是側面對人,比起曹霸所畫“迥立閶闔生長風……一洗萬古凡馬空”的景象,似乎還有些遜色。雖是小品畫,但氣局宏闊,不失出于名家之手。杜甫說曹霸“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宋人還能看到韓幹多幅馬圖,蘇軾有《韓幹十四匹》、蘇轍有《韓幹三馬》、樓鑰有《再題行看子》,可惜這些都未留存下來,否則可以作一個比較。
馬為神駿大物,成為好言事功的唐人的一大審美范疇,畫馬名家還有陳宏等人,另外姜皎的鷹、馮紹正的鷙鳥、薛稷的鶴都很出名。韓滉的《五牛圖卷》存世,五頭牛互無聯系,實際上是由五幅小品畫組合起來。三牛側身、一牛回頭、中間一頭正面對人,又似乎帶有關聯。畫牛名家戴嵩《乳牛圖》,其弟戴嶧《逸牛圖》(圖2)均屬小品,后者亦為杰構:兩牛相斗,一牛彎脖低首以角狠抵,兩眼圓瞪,兩肩前傾,渾身的力氣都用在牛角上,被抵痛的一牛避之不及,不由自主地四蹄躍起,前身騰空,伸長脖子,仰頭慘叫。在這緊張搏斗的瞬間,兩牛不同的形態刻畫得非常生動。兩牛的牛尾都沒有翹起,被撞擊牛的尾巴夾在兩股間,顯得更為緊張。兩牛造型野曠憨樸、蠻狠犟拙,特別是抵牛的頭與肩部縮成一團的用力形態描繪得活靈活現、傳神可愛,野性的強悍之妙畢現紙上。相比之下,其兄戴嵩《乳牛圖》,老牛臥俯地上,看著牛犢吃草,均為側面,就趕不上此圖生動可愛。
晚唐刁光胤與韓幹同是長安人,“攻畫湖石花竹,貓兔鳥雀”(《益州名畫錄》)。唐昭宗天復年間(901—904)避亂入蜀,“筆無暫暇,非病不休”,畫藝精進,五代后蜀花鳥畫大家黃筌就是他的高足。黃筌的《芳淑春禽冊頁》,尺幅只有22.3厘米×25.6厘米,但氣象宛如大畫,屬于小冊頁的大全景。此圖中兩柳如同其師《枯樹五羊圖》,同樣一直立,一斜俯,柳葉茂密,蓬蓬勃勃,隨風拂動,姿勢生動自然,群鳥棲飛其間;柳后桃花兩株,斜伸水面,其下小鳥悠然游動;土坡岸邊一片綠色,雜花綻放,一片春風蕩漾、春光明媚的景象。特別是風起葉翻的柳葉,刻畫細致蓬勃而又生動。出自其手的還有《雪竹文禽圖》(圖3),同樣是冊頁大景。岸邊巨石組成直角三角形,對全圖起了穩定作用,枯柳兩株分別伸向畫之內外,其后竹上殘雪斑斑,近前水邊小葦亦積雪分明,水面兩鳥同向相對,似在“耳語”;柳上四只鴝鵒濃淡有致,特別岸石的斧劈勾勒與枯柳老干的點染,用筆勁健爽利,與前幅春景頓成別觀,顯示出大家風格的多樣。

圖3 《雪竹文禽圖》

圖4 《子母雞圖》頁

圖5 《沙汀叢樹》冊頁

圖6 《寫生杏花圖》頁
總之唐代流傳至今的小品畫寥寥無多,雖然尺幅不大,但由于多屬牛馬大物,氣象宏闊,格局甚大,反映了唐人豪邁向上的一面。五代后蜀處于亂世的安寧地帶,黃筌所畫雖為冊頁之類,但均屬大景,氣象安詳和睦,而與《花間集》中后蜀詞人描寫景況沒有二致。見出早期花鳥畫,即就是尺幅左右的小品,生機勃勃、氣局開張、不同凡響的一面。
二、北宋小品畫題材的開拓
宋人畫作流傳至今者甚多,遠非唐代可比,同時由于山水、花鳥、人物畫的發展,題材不斷擴大,觸及到生活的各個方面。又由于宋代宮廷畫院建制,各類畫走向精工細致的一面。北宋前半期以五代黃筌工筆花鳥為宗法,形成宋小品畫的主流。
后蜀被滅當年,宋太祖趙匡胤仍按后蜀畫院待詔重用黃筌父子及弟。所謂“黃家富貴”,適宜于新潮的主流意識。但黃筌“以亡國之余,動感哀戚”(劉道醇《圣朝名畫評》),當年哀痛而死。成為畫院待詔的王凝,擅長花竹翎毛,下筆有法,“不惟責形象之似,亦兼取其富貴態度,自是一格”(《宣和畫譜》)。他的《子母雞圖頁》(圖4),母雞上下圍繞八只小雞,勾勒精工,設色濃厚,確系屬于“黃家富貴”一路。老雞翅上所伏小雞一翅扇動,正在呼叫,翅膀腋下,兩雛安寧自然,身后尾羽下兩雛更為安心舒適。畫面中心集中在最前小雞曲脛收頸張嘴訴說,母親伏身伸頸俯首傾聽,二者呼應緊密。前面一只想跑到后面,也停足回顧,除了尾后兩只,其余五只都在靜聽,或者插嘴也要說話,翅上張嘴者即是。“節奏最緊的是母雞與小雞對話處,由此漸舒緩,越至尾部越寬松,到尾羽下才因躲著的小雞而略有收緊意,使整體外形顯得收放有度,得理得法而節奏感強”[3]。在精粗上母雞與小雞形成對比,勾勒得詳略、色澤的冷暖互有區別。荊棘短刺尖銳,羽毛色彩層次豐富,刻畫一絲不茍,對以后折枝花鳥影響甚大。
北宋前期著名的畫僧惠崇,雖未進畫院,然亦把花鳥置于山水大景之中,現存《秋野盤雕》《寒林鴛鴦圖》《秋浦雙鴛圖》,都是在小小的尺幅畫中出大景,帶有野外自然的情趣與生機。同時擅長寒汀遠渚,風格虛曠閑散,世稱“惠崇小景”。《沙汀叢樹冊頁》(圖5)為平遠構圖,近景柳樹勾出枝干細枝,然后染以汁綠,蓊郁可愛,中景坡岸以墨橫掃,筆痕明顯,遠樹勾出樹干,樹葉略加點染,被云霧隔斷,朦朦朧朧,極有情致。他又有詩名,并擅長書法,畫名更響,蘇軾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就是看到了他的“春江曉景”而寫。王安石推崇他:“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吾最許”(《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沈括所說的“小景惠崇煙漠漠”(《圖畫歌》),即可從此冊頁小品見出。
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已負盛名的趙昌,以“寫生趙昌”自號,他的花鳥畫敷色秾麗。《寫生杏花圖頁》(圖6)描繪精微,花開密密匝匝,大有“‘白’杏枝頭春意鬧”光景,梢頭一枝下部右側一朵已凋落一瓣,說明花開極盛;花瓣、花蕾、花蕊、花蒂,以及枝之老嫩,勾染點皴極為細致;還有枝頭枝干上的新芽,鮮活可愛,加上敷色明潤,筆跡柔美,既有笑臉迎人之花,也有俯仰向背之變化。這種折枝構圖,可以說是對大全景之一大變,給花鳥畫提供了一種經典的圖式,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活動在宋仁宗時期的易元吉,看到趙昌的畫深為嘆服,于是由原來專攻花果,一變而為專以獐猿為務,“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馳其名”,而且深入山林寫生,“欲宿山家,動經累月”(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四)。
宋徽宗趙佶是著名的“兩半截”亡國之君,作為皇帝是著名的昏君,作為書畫大家卻有顯著地位。富艷明麗的“宣和體”就出現于他在位期間。精工秾麗、富貴祥瑞、寫實嚴謹而又富有詩意的含蓄,是為宣和體的總風格,他本人也是這種風格的實踐者與倡導者。他的《桃鳩圖頁》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取法五代后唐時唐希雅的折枝花鳥構圖,羽毛設色更為明艷,鳥身肥碩,顯出一派富貴相。作為皇帝,卻把心思用在對花鳥的精細觀察上,他能辨別花開季節及一日之中朝暮的花、蕊、葉的各種差別,又觀察發現“孔雀升高,必先舉左”(鄧椿《畫繼》)。他還開創了以詩中名句作為畫院考試命題的制度,他自己把大量時間用于花鳥寫生上,存世的《寫生珍禽圖卷》藏于美國波士頓博物館,由12幀小品畫構成,其中4幀全為折枝花鳥,有8幀花枝全為S狀。其中的《翠蓧喧晴》(圖7)最具代表性,竹枝一梢由左向上斜伸,其下一枝成S狀,上下紛披兩短枝帶有平衡性與裝飾性。兩麻雀一側一正,彼此呼應。竹為沒骨,鳥羽勾染精工,氣氛清新而有雨后初晴之感,麻雀的毛羽絲絲分明、筆筆精微,竹之枝葉勾撇勁爽、清幽工整。此外趙佶的《枇杷山鳥圖頁》為沒骨畫法,構圖飽滿,葉之勁爽而且向背有別,葉脈勾勒更為細勁而有彈性。《臘梅雙禽圖》打破了S構圖法,兩鳥相對,一鳥鳴叫,正面鳥之腹部與尾淡色略加勾勒;側身鳴叫者用筆工細,詳略分明。臘梅花開僅有一朵,前伸的松針勾勒卻甚為細致,與梅花含苞的枝條亦有詳略之別。
由此可見,北宋小品畫比唐代漸多,題材更為拓展,刻畫精工,形式多樣。至北宋末年,出現了小品畫的集大成者宋徽宗趙佶,他在花鳥畫上起了結北開南的作用,需得專節討論。
三、南宋小品畫競相爭奇
靖康之變后,北宋畫院畫家紛紛渡江,來到南宋畫院,題材亦為之一變。趙千里、蕭照、李唐、李迪、李安忠、吳譯均為南渡高手。
宋孝宗時的畫院待詔林椿為小品畫大家,畫跡流傳亦多,他宗法趙昌,設色輕淡,寫生時風雨無阻,深得自然生動之態。他的《梅竹寒禽圖頁》,梅枝的S狀取法趙佶,勾勒皴染明暗頗見功力,竹葉與梅枝穿插簡潔,含蓄有味。白梅染色特別在花瓣周圍染以白粉,增加了“寒”意,亦為創新之法。鶯鳥迎風立于梢頭,縮身理羽,畫面洋溢清新冷涼的空氣。他的《果熟來禽圖》(圖8)卻充滿暖熱,粉紅果、綠葉,與鳥的赭黃色,從色彩上提供了對比的暖色調。葉子大小向背隱顯區別分明,葉色富有層次而多變化,葉上的蟲蝕之孔透出其后桃色,更為鮮明。小鳥尤為生動,縮頸翹尾將要聳身的動態呼之欲出,其所朝向更能顯出畫外有畫。前面細枝抓兩果重量的下垂感亦很微妙,而其上之小枝直上與葉之舒展,好像分解了前面的重量。其中主枝沒有采用S走向,帶有書法捺的一波三折的特點,小鳥站立的位置、畫面的重量趨于平衡,換句話說,一旦飛去,樹枝便會搖晃起來。整個畫面靈動而有秩序,體現自然的一種旋律。林椿還有《枇杷山鳥圖》《海棠圖》《葡萄草蟲圖》《山茶霽雪圖》等均為小品,描寫精工,帶有北宋院體小品的余韻。

圖7 《翠蓧喧晴》

圖8 《果熟來禽圖》
南宋佚名的《香實垂金圖》《白頭叢竹圖》《竹雀圖》《山水芙蓉圖》《太液風荷圖》《秋蘭綻蕊圖》《疏荷沙鳥圖》《荔枝黃鸝圖》《榴枝黃鳥圖》《桑果山鳥圖》《秋樹鷓鴣圖》《乳鴨圖》《梅竹雙雀圖》《野蔬草蟲圖》《河蟹圖》《霜桕山鳥圖》[4],這些小品無論是工筆重影還是水墨淡色,無不精工細致,可能均出于院體畫家之手。其中《蘋婆山鳥圖》與林椿《果熟來禽圖》構圖基本相似,大概出于取法林氏的宮廷畫家之手。還有一幀《橙黃橘綠圖》構圖飽滿,45度由上而下分成兩岸,兩岸橘橙滿樹,描繪的正是“橙黃橘綠時”的光景,在小品畫中算是景象較大者。

圖9 《歲寒三友圖》
李安忠先是供職北宋畫院,靖康之變南渡后,亦入南宋畫院,擅長猛禽鷹鶻之類,“得其鷙攫及畏避之狀”(吳景長《畫繼補遺》),風格接近李迪。這類題材每見于南渡畫家筆下,如李迪《楓鷹雛雞圖軸》等跳動著時代的脈搏,屬于家國板蕩,“不欲如宿鳥之安逸”(黃賓虹語)。然宋高宗一味茍安,寧靜安適的小品畫仍是南宋畫院的主流,因而李迪也有安寧平靜之作,這在李安忠也有同樣的表現。他的《竹鳩圖》或謂“畫的卻不是溫文爾雅的鳩類動物,而是兇猛異常的伯勞鳥”[5]。構圖上很接近五代唐希雅的《古木錦雞圖》,趙佶《桃鳩圖》鳥之造型亦復如是,同是側面取形,尾巴稍細長了一些,但神情上卻有猛鷙之氣。
在南宋畫院,馬遠、馬麟為名家父子,遠之父兄亦為畫手。遠、麟山水花鳥兼長,馬遠山水構圖只占一角,風格清峻,山石為大斧劈皴,棱角勁挺,亦為南宋半壁江山之折射,構圖以“馬一角”與夏圭的“夏半邊”并稱。馬遠的《倚云仙杏圖頁》的杏枝,并不采用北宋流行的S型,而是呈現棱角硬折,屈折拗勁的“方棱折角”,成為馬氏父子家傳風格。馬麟的《暗香疏影圖頁》畫題畫意取材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富有詩意。尤其倒影的經營,不僅為小品畫開一新境,也為山水、花鳥畫鑿開一大法門。
南宋花鳥小品畫數量遠超北宋,雖然缺少北宋大幅畫的宏闊,但題材更為擴大,其中有不少杰作,包括出自無名氏之手。“馬一角”“夏半邊”的構圖出現不僅是時代殘山剩水的反映,也是為了適應小品畫空間的格局。理宗時畫院待詔宋汝志的《籠雀圖》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五雀在筐之內外嬉戲,兩雀站立筐沿使筐子傾斜,更增加了畫面的動態。筐沿前一雀雙翅撲騰扇動,張口大叫,后一雀回顧驚視;筐下一雀昂首呼叫,筐內兩雀在前者驚呼,后一雀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畫面傳來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如此題材者前所未有。同是文職的馮大有以畫荷出名,他的《太液風荷圖》以皇宮太液池的大片荷花為主,池水上有若許水鳥,葉上空中又有蝴蝶、燕子,無論大葉小萍還是水禽飛蝶,描摹精細。以小幅處理大題材,頗為難得。宋末趙孟堅《歲寒三友圖》(圖9),松竹梅折枝簇成一團,枝葉挺勁,梅之長枝斜伸呈對角線狀,下邊左右的長竹葉卻具有“枝撐”的穩定感,清雅脫俗,則是人格化的表現,賦予南宋遺民堅貞不屈的時代精神。另幅紈扇同題,三者則呈分散狀,以松為主體,竹為最次,梅花亦較稀疏,清雅之氣亦為襲人。
南宋大畫衰減,而小品畫蓬勃激增。他們把小幅當作大畫處理,其中山水小畫引人注目。李成、范寬、許道寧、高克明的紈扇山水,構圖大多是一邊或一角,則更適宜于尺幅之間。南宋四大家的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后三家均有山水小幅,李唐由北至南是大斧劈皴的開創者,又是南宋一代的畫壇宗領,多大畫而且構圖豐滿,卻不宜于小畫。他的紈扇、山水、人物、飛瀑、山石、叢林、云霧充滿畫面。馬麟的《樓臺夜月圖》(圖10)以底邊取景,采用俯視角度,樓廊只見脊頂,岀之界畫。柳樹圍繞,遠山朦朦,不畫月光也可覺得月光溶溶,夜色彌漫。柳葉以淡墨點染,滋潤婆娑,尤見出色。畫面空曠,有彌望無際之感。
南宋佚名小品畫不少,諸如工筆重彩的《仙山樓閣》《春山漁艇》《柳閣風帆》,邊角構圖的《江上青峰》《西湖春曉》《澄江碧山》《江亭閑眺》《秋江暝波》《云關雪棧》《柳塘秋草》《春波釣艇》《秋夕放犢》《春江飽帆》[6],都可值得一觀,亦有少量構圖豐滿者。兩宋之際的朱銳擅長此類,“形容布置,曲盡其妙”(《圖繪寶鑒》),其中以山店為題材、車馬盤谷的《雪間盤車圖》與《山店風簾圖》頗值一觀。前圖在群山之中,一條山道順前景山坡呈“之”字形伸向群山深處,六輛牛車盤行于山道,有上山者也有下山者,趕車與騎馬驢者還有步行者。上山車子攀行緩慢,備至長途跋涉的辛苦疲憊,大雪覆蓋群山又給增加了行旅者行進之不易。構圖上采用前開后合的布局,使讀者視線隨著車輛伸向深處。樹葉尚未落盡,當是初冬雪后初晴,人物和自然環境融合在一起,引發千里長途跋涉之艱辛。而《山店風簾圖》兩山突兀而起,山左數座山店,屋前高掛招牌,長簾在風中飄揚,門前有歇店的旅客,卸下貨物的車輛,以及伏地休息與進食的駱駝。店前敞開的屋子是接待處,行客正在辦理歇店手續。門前山道處于近景,再繞過兩山夾道可至店前,道上有五輛車來往行進。店肆、樹木、車輛刻畫細致,人物眾多,人物、車輛和山店環境配合默契,有條不紊。以蟹爪法勾樹枝,山石為卷云皴,或取法郭熙,應是南宋畫院所作。此兩作僅有半尺稍大,構圖精密。

圖10 《樓臺夜月圖》

圖11 《赤壁圖》
值得一提的是南宋中期畫院待詔李嵩的《赤壁圖》(圖11),左上方微露一山根,其下礁石數塊,近處岸靠左石前船上四人,船夫撐槳,船頭紅衣高帽回顧山壁者當為東坡,另兩人白衣,區別分明,人與山石左右構成呼應之勢。波浪洶涌,急流漩渦,遠處浩蕩空朦,刻畫頗具氣勢。水流之急湍與人物之悠閑,對比出濃郁的抒情意味,畫面幽暗顯出夜游,人物的鮮亮白衣突出了夜游的主題。雖然只有半尺之大,卻浩淼無盡,堪稱極品。馬和之亦有《后赤壁賦圖卷》,山根置左,枯木一株,水上白鶴飛翔,舟中六人;遠處一抹山影,右端置一山腳。此圖似乎是對比和簡化,主題更為突出,抒情意味更濃。
四、唐宋小品畫風格差異與形成原因
綜上所述,就遺存畫跡看,小品畫起源于盛中唐之際,唐人重功而尚武,審美追求陽剛雄健,所以畫馬成了大畫源源不斷的題材,波及到小品畫,亦以牛馬為題材。五代后蜀屬于亂世中的安寧地帶,不僅詞體文學發達,而且出現了黃筌、徐熙等花鳥畫大家,影響所及,花鳥畫亦進入小品畫世界,但遠處在初級階段。
唐代疆域擴大,國力強盛,因而唐人氣勢恢弘,胸襟豪邁,即就是初唐的應制詩,亦包涵山河,遠非南朝可比。特別是初盛唐的詠物小詩,諸如虞世南、駱賓王的詠蟬,賀知章的寫柳,都帶有鮮明的主體精神,或者對大自然的熱愛。影響到繪畫,金碧山水應運而生。李思訓名下的《江帆樓閣圖》氣勢峻美,江天遼闊,而王維山水詩畫的靜幽,圖式的多樣性也顯示了時代開闊與宏大的審美多維特征。書法上的歐虞褚薛,顏筋柳骨,旭肥懷瘦,都能顯示時代審美的多樣性。唐人小品,無論馬、牛、羊,多能顯示作者昂揚的主體性,從而昭示出泱泱大國的氣度與風范。韓幹名下的《照夜白圖》和《牧馬圖》,前者氣勢宏遠,志在千里,大有縛拴不住的奔騰氣象;而后者氣象肅穆,意態宏遠。兩圖以肥壯為美,這正是盛唐氣象審美主流風格的體現,線條細勁,體積碩壯,色彩對比強烈,猶如骨子里充斥著唐人浪漫的精神,這也是藝術上的一種自信。用纖細如絲的線條去表物之為大的馬,中唐的牛、晚唐的羊亦復如是。而牛的搏斗狠抵,亦正是當時多事之秋的反映。無論是動是靜,都是力的體現,這也是唐人尚武精神的體現。而晚唐的羊置于遠山近坡枯樹之中,則是戰亂時代對安寧生活的向往。總之,氣勢宏偉,體積碩大,崇尚力量,色彩單純而對比強烈,注重作者主體性的表現,是唐人小品畫的特征,這和唐人文學藝術審美時潮息息相關。
北宋尚文,山水大畫的滿構圖成為繪畫主流,尺幅小品也就有了不少的山水題材,而且題材還得到了進一步擴大。北宋面臨北遼西夏的蹙迫,疆域不足唐的三分之一,骨子里總直不起腰。由于偃武興文的國策,北宋人沒有唐人的恢宏與眼光的廣遠,尚靜、尚精密、尚色彩便成了小品畫審美的主流。大牛大馬便在小品畫中淡出,即就是高手李公麟畫的馬,也是瘦骨嶙峋,包括牽馬人在內,都長不起精神,而無昂頭挺胸氣象,缺乏力量度和自信力,與唐人的馬處于不同世界。宋人先天不足,促使題材擴大,諸如花鳥草蟲的小景大開,畫面以靜謐為主,而且描寫細密精確,與唐人勁擴懸異。其次,色彩更為富麗柔和,而無對比強烈的刺激感,富麗、纖細、靜謐、安寧、簡略、柔和的審美,乃至于裝飾性,與宋詞呈現同一風調。唐人尚武,宋人尚文;唐人尚動,宋人尚靜;唐人尚重大,宋人尚逼真;唐人尚對比,宋人尚富麗;唐人尚浪漫,宋人尚質實。時代審美的轉移,除了政治、軍事、經濟的區別以外,在藝術上,唐人逼得宋人要選擇新的途徑,宋比起唐雖有不足,但在題材、畫法、色彩上卻大有進境。北宋末由于宋徽宗的倡導,花鳥小品成了院體的半壁江山,他本人的冊頁、紈扇就不少。
南宋疆域國勢更加蹙狹式微,愛國志士力圖振作,以辛棄疾為首的豪放詞勃興,影響所至山水畫,大小斧劈皴應運而生。但畢竟偏居一隅,江河日下,繪畫上出現邊山角水的險峻構圖,“馬一角”“夏半邊”的圖式必然進入小品。南宋理學家強調人格的內省與修養,北宋小品的富麗漸變為清逸,梅、竹、蘭、松即成為重要題材,也顯示了主體的人格追求,但和唐人的大氣魄、大境界、開放式的大胸襟顯然不同。同時在對北宋花鳥小品的繼承上,發展到更為日常化的題材,諸如小雞待飼,籠雀描寫,以及動物飛禽的居棲覓食等,另外花鳥與山水的結合,也在小品中出現,而與北宋小品有所不同。南宋畫院承北宋余緒,山水、花鳥、動物小品愈加滋生,趙佶小品S構圖也得到進一步發展。而江南山水小景更為發展,成了紈扇的主流題材;因半壁江山的時代氣氛,猛禽與邊角構圖則成了流行形式,尤以后者為多,其他不經見的題材也進入小品畫。無論南北宋,花鳥畫由于物象不大,故多出之工筆,山水大景寫意成分較多。而今典也引進畫中,如東坡《赤壁賦》,南宋人物兼花鳥的畫家就樂以入畫,影響后代深遠。另外小品梅花用林逋的詩意就和大畫彼此呼應,也為后世開辟了一大法門。南渡畫家也給南宋小品畫帶來了新的氣息,這些都是值得留意的。總之,盛中唐是小品畫的萌芽期,北宋后期為成熟期,南宋為發展期,至于元明清則進入發展嬗變期,現當代則為更新期,后二者當需另文討論。
作者簡介
張萍(1979—),女,西安培華學院人文與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中國畫。
耘夫(1948—),男,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先秦至宋代詩詞與中國畫。
注釋
[1]余輝:《畫馬兩千年》,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版,第64頁。
[2]同上。
[3]孔六慶:《中國畫藝術專史.花鳥卷》,江西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頁。
[4]以上諸小品見徐培晨、王菡薇《生機與雅意——中國花鳥畫的世界》,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62、63、71、74、75、76、77、78、79頁。
[5]同上,第71頁。
[6]參見單國霖《中國歷代小品畫》,山東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5、16、19、23、25、28、30、31、33、38、43、44、45頁。
(欄目編輯 施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