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于“西泠印社史”的研究定位
與民國時期其他印社、書畫社或詩社相比,西泠印社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它并不僅僅是眾多研究對象中的一個簡單的研究對象,對它的研究預示著一種獨特的研究模式的展開,這具體表現在:第一,它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社團組織,并以此形式持續存在了百年,然而它本身從事的是一種非常傳統古典的藝術探索的、不無寂寞的工作;第二,它雖不依附于官方的行政機構,完全是因個人志趣相投而形成的“同人”社團,卻有巨大的能量去擺脫地域的限制,成為一個超城市、超區域甚至跨國際的藝術社團;第三,它作為“同人”社團,雖擁有極為濃郁的名家大師個人色彩的特征,卻能綿延幾代,橫跨百年。如果說“跨地域”是跨越空間的阻隔,那么“跨百年”則是跨越時間的限制。說它是“超時空”,真是一點不為過譽。于是,上述三點便構成了我們對西泠印社史研究的第一輪定位內容:
現代的社團組織與古典的內容;
超越地域、國界的“同人”社團;
超越時間的百年“同人”社團。
現代的社團組織與古典的活動內容之間,究竟有什么樣的關系要值得我們如此去探討?在100年間,出現了很多詩社、書法社、畫社。著名的如上海豫園書畫善會、題襟館書畫研究會、北京的中國畫學研究會,書法方面則有標準草書學社、中國書法學會等等,都符合這個以現代的社團組織去從事古典藝術活動內容的標準。既如此,西泠印社的這一特征,就很難說有什么特殊的價值,把它單獨拈出,似乎也缺乏一個必需的學理依據。

王福庵

葉為銘

丁仁

吳隱
自然,與書畫相比,印學是一個更見古典的存在——在書畫中常見,不等于在篆刻中也常見。恰恰相反,在西泠印社之前,我們對“印社”這一體制與組織形式還是比較陌生的。這是一個初步的認識。但更關鍵的還在于,與清末民初的書畫社團組織相比,西泠印社的活動方式更具有一種規則化運行的特征。比如每年春秋兩季雅集,是一個固定的安排,它既不像“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那樣,每天、每周都有雅集,而采取純屬文人墨客休閑自娛的聚會方式,缺乏一種精心組織甚至有主題制約(這正是現代社團的主要活動特征)的立場,也缺少一種學術思想的支撐;同時,它又不像完全的現代藝術社團,如油畫的“決瀾社”那樣完全以不同的藝術宗旨為先導、發起藝術運動所必需的呼吁吶喊,而是在較為松散的藝術理念(其特征是多樣性)中尋求活動方式的規則化運行。由是,西泠印社的社團形態,或許正好介于“海上題襟館”的文人墨客遺老逸民方式與“決瀾社”的藝術先鋒前驅吶喊的斗士方式之間,它的內容更偏向于前者,但它的活動形態卻更接近于后者。而在當時,大凡中國畫、書法等傳統藝術社團,多取“海上題襟館”形態;而西洋畫或新詩的社團,則多取“決瀾社”形態。西泠印社本應屬于前一陣營,卻能在活動的組織方式上如此有理性、有目標與方向,足見當時的創社四君子即丁仁、王禔、葉為銘、吳隱的主見與意志力,特別是丁、王,可以說在印社承擔了實質上的精神導引的主要責任。
關于超越地域、國界的“同人”社團問題,關鍵是在“同人”社團的先期定位。志同道合的志士仁人自然相聚本不必有社會組織或行政等級體制的羈絆。近代史上大凡是“同人”團體,通常很難擴大規模——規模一大,人數一多,自然就要分出等級以便明確領屬關系,更可以指揮如意不致一盤散沙。而一有領屬,則就形成有形的組織控制運作,不復“同人”那種平等的寬松的關系了。故而“同人”社團一則人數必不多,二則必松散自由而不像今天我們對社團理解的那樣必須為名譽地位、為主席理事爭個你死我活。西泠印社明明是丁、王、葉、吳四人創辦,卻放著現成的社長不做而偏偏從上海請一個不相干的吳昌碩來當社長;又印社在1904年即已創辦,卻到1913年才開成立大會。所有這些信息都在提醒我們這是一個地道的“同人”性質的社團,它是“不競爭”的。但正是這樣一個一團和氣的西泠印社,卻除了在杭州的浙籍、杭籍人士之外,還有來自上海的許多名家,又還有不遠萬里遠渡重洋來華的日本篆刻家,人人不以杭州孤山為遙,人人意欲參與而不想置身事外,沒有等級、沒有副社長也沒有理事會,卻有幾十上百個篆刻家熱心參與,這還不是一個獨特的現象?

丁仁 篆書《畫梅詩二首》

丁仁 《雙松圖》

王福庵 篆書《臨曾伯簠》

王福庵 隸書杜甫《石筍行》

葉為銘 篆書《西泠印社記》

葉為銘 篆書《韓詩外傳》

吳隱 隸書《司徒太史四言聯》

吳隱 隸書《置太用中八言聯》

吳昌碩 明道若昧

吳昌碩 美意延年
第一篇《西泠印社記》是日本河井仙郎所撰,當時并沒有人“站出來”慷慨激昂地宣稱中國人讓日本人占了先而大呼有辱大國風范。孤山的山石土地是杭州的鄉紳們共同捐助的,也沒有人認為社長讓上海人當去了是否這些土地房產要折算資產索回“損失”,或杭州人讓上海人壓迫了……這就是“同人”的風范。創社諸公的君子風范,真讓我輩羨慕不已。吁唏!回想起北京的中國畫學研究會、湖社中金城、周肇祥等始合終離的故事,真不得不欽服丁、王、葉、吳坦蕩無私的胸懷。可以說:如果當時四君子不如此,西泠印社決計不能成此規模,那也就沒有今天“西泠印社”這塊金字招牌了。

左起:河井仙郎、吳昌碩、吳臧龕
關于超越百年時間的問題,主要表現在西泠印社本屬“同人”性質。一代人有志趣相投自可交往融洽親密無間,而一旦世代更替,后繼者既無同甘苦、共患難的創業情誼維系,思想方法又因時變宜,若要保持第一代人的相互關系,本來是概率極低的。如前所述,同人社團不重有形的等級領屬關系約束,合則聚不合則散,“三世而衰,五世而斬”的情況比比皆是。如前舉的“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不過十數年興旺后即消亡,中國畫學研究會、湖社、蜜蜂畫會,大抵不過20年一代人而已,鮮有隔代還能順利承傳的。唯有西泠印社這個“同人”社團,從第一代吳昌碩與四君子開始,第二代張宗祥、韓登安、張魯庵、阮性山、高式熊,到第三代沙孟海、王個簃、諸樂三以下,直到第四代老一輩健在印學家,仍是代代承接并無絲毫間斷,以今天視之,則還有日趨興旺、后來居上之勢,而不僅僅是“守成”或“存一脈香火骨血”而已,謂為西泠印社在100年間的一個奇跡,恐不為過也。而且,其間又沒有明顯的子承父業的家族血緣關系,完全是志同道合而已,試遍觀海內外,有哪一個社團是可以橫貫百年而延續五代之久的?
之所以會有如此“持久性”,我想首先是因為專業力量的維系。印學是“小道”,在當代藝術中,篆刻是比書法更有局限的“小道”,但也正因為其小,它的擁戴追隨者反而十分穩定而可靠;投機者不愿(也不值得)涉足其間,凡愿意投入者則必是堅定分子。而事實上,作為一個藝術門類,篆刻固然是小,但若從專業本身與其覆蓋面而言,則篆刻又是藝術與學術聯姻的典范,藝術的篆刻形式表現,是與作為學術的古漢語、古文字學、古器物學、金石學、碑帖學等天然地聯系在一起的。于是,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可以以其金石學造詣來領導西泠印社,書法家啟功、趙樸初也可以以其書法業績執掌西泠印社,圖書版本目錄學家張宗祥也可以以其卓絕的典籍功夫來主持西泠印社,至于畫家傅抱石、潘天壽、王個簃、程十發、鑒定專家謝稚柳……大凡人員構成成分一豐厚,則“持續”能力自然越強。但構成成分的豐富并不妨礙其核心作用的發揮,印社中篆刻家還是占主導地位并成為運轉“持久”的基本動力:從創社四君子,到近代印學史上的吳昌碩,再到張魯庵、韓登安諸公,哪個不是響當當的印學史上之俊彥?
一個“同人”性質的藝術社團,能持續百年,必定有它的原因。
除了超越國別、地域,與縱貫百年歷史這兩大特征之外,作為“天下第一社”的西泠印社,還可以說是在學術意義上“唯一”的一個印學社團。
早在印社成立之初,即提出“保存金石、研究印學”這一響亮的口號。應該說,口號的提出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印社創始者們深思熟慮的結果。在“保存金石”方面,募捐贖回《漢三老諱字忌日碑》是其中最感人的一幕;而在“研究印學”方面,從西泠印社早期研究資料的大量出版,如上百種著名的古銅印譜、名家印譜由丁仁、吳隱、葉為銘、王禔等編印出版,以及大量印學典籍,如《遁庵印學叢書》(吳隱)、《廣印人傳》(葉為銘)等面世,表明西泠印社對印學不僅僅是持一個雅玩、清賞的立場,而是有明顯的學術研究的目的的。比如在20世紀30年代,西泠印社曾有過一個舉辦“金石家書畫作品展覽”的舉措,聚集古代金石家、篆刻家的書法、繪畫作品做展覽,顯然是研究目的大于雅玩目的。這一傳統,在20世紀60年代,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又以每次社慶必有的“國際印學研討會”的形式被延續下來。于是,“研究印學”這一創社之初定下來的宗旨,在間隔80年之后又被發揚光大。從一種對學術的潛在尊崇落實為有形有質的“研討會”方式,從而極大地刺激了當代篆刻理論界并起到了明顯的推動作用。可以說:西泠印社被稱為“天下第一社”,被指為“唯一”,并不是指除它之外就沒有別的印社。從與西泠印社同一地域的龍淵印社,到與西泠印社在20世紀30年代同時的北京“圓臺印社”,或稍后的“宣和印社”,以及當時各地各種不同宗旨但都是以篆刻為中心的印社,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由西泠印社老社員唐醉石在湖北創辦的“東湖印社”,以及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江蘇書法印章研究會、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等等,其數目不下百種,但要論“研究印學”并以學術定位,每每舉辦國際或全國的印學、篆刻研討會,還出版論文集并持之以恒、二三十年不懈的,的確舍西泠印社之外并無第二家。故而,從學術上說:西泠印社作為“唯一”的“天下第一社”應該是當之無愧、絕非過譽的。倘若再計算印社社員個人的學術成果,則西泠印社所擁有的學術含量,更足以獨步當世、傲視天下、無人能望其項背了。

西泠印社舊影

石交亭
以學術積累雄厚堪稱“天下第一社”,而不僅僅滿足于刻印一技而已,這是我們在研究西泠印社史時應予以非常關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