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那黑暗中死寂的老宅一眼,抱著那包冰冷沉重的“余燼”,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沖向后院那間堆放柴火、農具和破爛家什的破敗棚屋。棚屋沒有門,只用一塊破草簾子半掩著,寒風毫無阻礙地灌入,冰冷刺骨,如同冰窖。角落里堆著些引火的麥秸和還算干燥的劈柴。他將包袱重重地墩在冰冷堅硬、布滿灰塵的地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響,震起一小片塵土。然后,像一頭被鞭子狠狠抽打、紅了眼的騾子,開始瘋狂地清理棚屋最深處角落的雜物。腐朽的犁鏵、散架的破籮筐、結著蛛網的破瓦罐、積年累月板結的塵土……被他粗暴地、毫無章法地拖拽、扔砸到棚屋另一頭,硬生生騰出一塊勉強能容身、不到三尺見方的逼仄空地。
接著,他喘著粗氣,沖進漆黑如墨的院子,借著微弱的、慘淡的星光,在冰冷的柴垛里瘋狂翻找。他需要一塊夠大、夠厚重、表面相對平整的石頭!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帶著冰碴的木柴縫隙和凍得硬邦邦的泥土中扒拉、摸索、摳挖,指甲劈裂翻卷了也渾然不覺。終于,他摸到了一塊半埋在凍土里的、沉重的青石板,邊緣粗糲如鋸齒,表面坑洼不平,但中間一大塊還算能用。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悶吼,腰腿發力,用盡全身吃奶的力氣將它從凍土的禁錮中硬生生摳了出來!冰冷的石板邊緣如同鈍刀,瞬間割破了他虎口和手指的皮肉,鮮血混著泥土黏糊糊地淌下。他毫不在意,抱著這塊沉重冰冷、帶著泥土腥氣的石頭,踉蹌著拖回棚屋,重重地墩在清理出來的空地上,激起一片灰塵!
沒有鐵砧?就用這青石板!它夠沉!夠硬!
他喘息如牛,豆大的汗珠混著臉上的泥污血痕從額角滾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環顧四周,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墻角——那里堆著幾塊當年壘砌棚屋地基時用剩的、大小不一的青磚。他撲過去,搬起幾塊最大最厚實的,吭哧吭哧地拖過來,圍著那塊充當砧座的青石板,歪歪扭扭、參差不齊地壘起一個勉強能攏住火苗、遮擋些許寒風的簡陋“爐膛”。
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脫力,眼前陣陣發黑,只能扶著冰冷粗糙的土坯墻壁大口喘息,白色的霧氣在寒夜中急促地噴吐,瞬間凝結成霜。棚屋里似乎更冷了,但他胸腔里卻有一團火在瘋狂地燃燒、蔓延,燒得他雙眼赤紅如血,燒得他渾身滾燙!他哆嗦著手,摸到墻角那堆還算干燥的麥秸和細小的枯枝,胡亂地、盡可能蓬松地塞進壘起的磚縫里。然后,從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副火鐮和火石——這是他吃飯的根,銀匠點熔爐的命根子,兵荒馬亂也沒丟的保命符!
嚓!嚓!嚓——!
冰冷的火鐮鐵片,帶著他全身的力量和所有的絕望不甘,狠狠撞擊在火石粗糙的棱角上!在死寂的寒夜里,迸發出一連串刺眼的、橘紅色的火星!火星飛濺,精準地落在蓬松干燥的麥秸絨上!
噗!
一小簇微弱的、橘黃色的火苗,如同初生的、脆弱的生命,猛地跳躍起來!它貪婪地、迫不及待地舔舐著周圍的麥秸和細小的枯枝,發出細小而歡快的噼啪聲,迅速蔓延開來,火勢漸旺!
跳躍的、溫暖的火光,奮力驅散著棚屋一角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帶來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帶著草木燃燒特有氣味的暖意。這暖意如同活物,舔舐著他凍僵的皮膚。跳躍的光影,在楊秉政布滿汗漬、泥污、血痕和煙灰的臉上瘋狂舞動,那雙布滿蛛網狀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簇越來越旺、越來越亮的火苗,瞳孔深處仿佛也被點燃,有兩團幽暗而狂暴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他猛地轉身,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一把扯開那個破藍布包袱!扭曲的鏨子、斷裂的錘柄、崩口卷刃的銼刀、冰冷的碎銀塊、殘缺的舊銀簪戒指……如同他此刻被砸得稀爛的人生,雜亂地、赤裸裸地攤開在火光映照的、冰冷的地面上。他看也不看,左手抓起那柄斷裂的、沾著他新鮮血跡的棗木錘柄(僅剩半截,勉強可握),右手撿起一塊邊緣最為鋒銳、棱角最是猙獰的碎銀塊,幾步跨到那塊冰冷的青石板前。他將碎銀塊用力按在冰涼粗糙的石面上,左手五指如鐵鉗般死死扣住,右手將那半截沉重的木柄高高舉起!手臂上虬結的青筋在火光下暴凸蠕動!
火光將他高舉木柄的巨大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棚屋斑駁骯臟的土墻上,那影子猙獰、狂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與天地同毀的決絕!
“當——?。。 ?
一聲沉悶得如同重錘擂鼓、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在狹小破敗的棚屋里轟然炸開!木柄帶著他全身的力氣、所有的悲憤和絕望,狠狠砸在冰冷的銀塊上!火星四濺!那塊冰冷的金屬在巨力下發出痛苦的呻吟,猛地變形、扭曲、塌陷!
“當!當!當——?。。 ?
一聲又一聲!沉重!狂野!毫無章法!如同困獸瀕死的咆哮!楊秉政像徹底瘋魔了一般,掄著半截木柄,用盡每一絲殘存的力氣,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瘋狂地砸在那些冰冷的碎銀塊和銀飾殘片上!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他喉嚨深處爆發出的、如同野獸被滾油澆淋般的、壓抑到極致的悶吼!汗水如泉涌,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棉襖后背,在跳躍的火光下蒸騰起大片的白色霧氣?;⒖诒徽鸬闷ら_肉綻,鮮血順著粗糙的木柄蜿蜒流淌,染紅了冰冷的銀塊,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他砸!砸碎這吃人的亂世!砸碎孟慶義那張油光滿面、陰鷙算計的肥臉!(他仿佛看到那張臉在火光中獰笑)砸碎巡警黑洞洞指著他的槍口?。潜涞挠|感似乎還抵在額頭)砸碎鋪子里沖天而起、吞噬一切的烈焰和濃煙!(焦煳味和血腥氣似乎還在鼻腔縈繞)砸碎那枚沾著無辜者血污、扭曲變形的蝙蝠祥云鎖片?。▋鹤拥目蘼暫托厍翱帐幍募t綢襁褓刺痛雙眼)砸碎心頭那幾乎將他靈魂都碾成齏粉的絕望和刻骨銘心的屈辱!
木柄撞擊金屬的悶雷般巨響,混合著他粗重如拉破風箱般的喘息和壓抑在胸腔深處的嘶吼,在死寂的寒夜里傳出很遠,驚飛了附近枯樹上的夜梟。堂屋里,張氏緊緊摟著被巨響驚醒、爆發出更大哭聲的兒子,驚恐萬狀地望著后院棚屋那跳躍著火光的破門方向,臉色慘白如紙。黑暗的角落里,楊守業蜷縮在矮凳上,像一尊徹底風化的石像,只有那只握著紫竹旱煙桿的、骨節粗大變形的手,在每一次沉重的撞擊聲如同悶雷般傳來時,都難以察覺地、痙攣般收緊一分,指節捏得發白。
不知砸了多久,地上那些散碎的銀塊和殘破的銀飾,竟在楊秉政近乎自毀式的瘋狂錘擊下,硬生生被砸得擠壓、變形、你中有我地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塊更大些、但表面坑洼如麻臉、邊緣扭曲如狗啃、形狀丑陋不堪的銀餅。楊秉政終于力竭,手臂酸脹欲裂,眼前金星亂冒,那半截沉重的木柄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脫手掉落在冰冷的地上。他雙手撐在同樣冰冷、沾滿汗水和血污的青石板上,身體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聲如同漏氣的風箱,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從下巴滴落,砸在剛剛承受了無數重擊、此刻猶自滾燙的銀餅上,發出“嗤嗤”的輕響,瞬間化作一縷縷轉瞬即逝的白煙。
他抬起血跡斑斑、布滿燎泡和泥灰的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混合的汗水和……不知何時滾落、早已冰涼的液體。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那塊丑陋的銀餅在青石板上靜靜地躺著,不再僅僅是冰冷散碎的金屬。它被賦予了新的、粗糲野蠻的形狀,表面布滿了錘擊的凹坑和雜亂的紋路,邊緣還殘留著砸擊時崩裂的細小銀屑。它散發著一種內斂而執拗的微光,無聲地承載著毀滅的印記和重生的、原始的蠻力。
楊秉政死死地盯著那塊銀餅,布滿血絲的眼中,那狂亂燃燒、幾欲焚毀一切的火焰漸漸平息下去,如同狂暴的潮水退去,露出被沖刷得一片狼藉的灘涂。沉淀下來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帶著血腥味和金屬冰冷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冷酷的、冰封般的平靜。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直起疼痛欲折的腰,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地上那些扭曲的鏨子、崩口卷刃的銼刀。
爐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燃燒得正旺,穩定的火焰散發著持續的熱量,頑強地驅散著棚屋的寒冷,將濃重的黑暗逼退到角落。楊秉政走到墻角,從那堆冰冷的“余燼”里,翻出那把崩口最嚴重、卷刃最厲害的銼刀。他走到火堆旁,借著明亮溫暖的火光,蹲下身,拿起一塊粗糙的砂巖磨刀石,又摸索到墻角一個積滿灰塵、結著冰碴的破瓦罐,沾了點冰冷刺骨的水。然后,他將銼刀那崩裂卷曲的刃口,穩穩地壓在磨石粗糙的表面上。
砂——沙——砂——沙——
單調、沙啞、卻異常清晰堅定的摩擦聲,取代了之前的狂暴錘擊,在寒夜里固執地、一聲聲地回響起來?;鸸馓S,在他沾滿血污、汗水、泥灰卻無比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映照著他手中那把被崩壞的工具。他低著頭,眼神銳利如鷹,緊盯著刃口與磨石的接觸點,手臂穩定地來回推動。每一次摩擦,都帶走一點卷曲的廢鐵,每一次抬起,都讓那崩裂的刃口顯露出一絲新的、細微的、屬于鋼鐵的冷硬鋒芒。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滴落在磨石上,和著冰水與鐵屑,變成渾濁的泥漿。
后院棚屋的破草簾在寒風中無力地晃動著,跳躍的火光卻頑強地透出去,像這兵燹過后、滿目瘡痍的博鹿城郊黑沉沉的大地上,一顆微弱卻倔強地不肯熄滅、執意要點燃些什么的星子。
博鹿城郊楊氏老宅后院那間破敗的棚屋里,那堆用青磚草草壘起的爐火,燃了整整一夜。楊秉政就蹲在火堆旁,守著那跳躍的、帶著草木灰燼氣味的暖意,磨了一整夜。那把崩了口、卷了刃的銼刀,在粗糲如砂紙的砂巖磨石上反復推拉。砂——沙——砂——沙——單調而固執的摩擦聲,混雜著木柴燃燒的噼啪輕響,成了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帶著金屬質感的韻律。虎口處昨日震裂的傷口,結了薄薄一層暗紅血痂,又在持續的震動中崩裂開來,溫熱的血混著冰冷的汗水、灰黑的泥垢,浸潤了銼刀粗糙的木柄,在灰白的磨石表面留下深褐色的、如同干涸淚痕般的印記。他仿佛感覺不到那鉆心的刺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細微到極致的觸覺上——感受著崩裂的銼齒在粗砂的啃噬下一點點重新變得銳利,感受著冰冷堅硬的鋼鐵在磨礪中逐漸顯露的、屬于工具的、內斂而執拗的鋒芒。
天將破曉,東方天際透出鉛灰色的魚肚白,棚屋里的火光也燃到了盡頭,只余下暗紅的炭火,在寒風中茍延殘喘般明滅。楊秉政終于停下動作,對著門縫透進的、熹微而冰冷的晨光,緩緩舉起了那把被磨得锃亮、刃口重新閃爍著冷硬寒光的銼刀。鋒刃在微弱的光線中,劃過一道無聲卻銳利逼人的微芒。他布滿蛛網狀血絲的眼睛里,那近乎癲狂的執拗沉淀了下來,凝凍成一種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專注,如同淬火后的精鐵。
他走到那塊充當鐵砧、冰冷沉重的青石板前,拿起昨夜在狂暴錘擊下勉強融合、依舊坑洼遍布、邊緣扭曲如犬牙的銀餅。粗糙的指腹撫過冰冷而凹凸不平的表面,感受著金屬在蠻力下凝結的疤痕。然后,他抓起那柄只剩半截棗木柄的鐵錘——錘頭倒是沉甸甸的、完好無損。他不再像昨夜那般狂野地發泄,而是深吸一口混雜著草木灰和金屬冷氣的空氣,腰部緩緩下沉,腳跟如釘,手腕懸起,調整呼吸,如同過去千百個日夜在父親楊守業嚴厲目光注視下、在恒泰銀樓作坊里練習基本功時那般沉靜。
“叮!”
第一聲敲擊清脆而短促,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沉甸甸的錘頭精準地落在銀餅邊緣一處凸起上,力道克制而凝練。銀餅受力,微微向內塌陷了一絲。他瞇起布滿血絲的眼,瞳孔在晨光中收縮,仔細觀察著力點留下的微小凹痕,手腕極其細微地調整著角度和捻動的方向。
“叮!叮!叮……”
敲擊聲再次響起,卻已與昨夜的狂暴悶雷判若云泥。它變得穩定、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屬于匠人獨有的節奏感。每一次錘頭落下,都伴隨著楊秉政手腕精妙的捻動和身體重心極其微妙的調整。汗水依舊順著他的鬢角、脖頸蜿蜒而下,浸濕了破舊棉襖的領口,洇開深色的汗漬,但他眼神卻異常清明銳利,仿佛所有的疲憊、痛苦和昨夜的瘋狂都被壓縮、淬煉進了每一次精準的發力之中。他不再是砸,而是在“鏨”——用這殘破修復的工具,用這粗糲不堪的青石板砧,用這近乎枯竭卻執拗燃燒的力氣,重新找回那刻在骨血里的、屬于楊家銀匠的“手上功夫”。
趙叔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佝僂著背,懷里抱著幾塊新劈好,還帶著松脂清香的干柴,悄無聲息地站在棚屋破草簾子外。他沒有進去打擾,只是透過縫隙,默默地看著少東家那被晨光勾勒出的、專注而沉靜的側影,聽著那久違的、熟悉又帶著幾分陌生的敲擊韻律,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隨即被他用力地、近乎粗魯地用手背抹去。他放下柴,輕手輕腳地退開,仿佛怕驚擾了棚屋里那艱難重生的微光。
單調而執著的敲擊聲,斷斷續續,響徹了整個白日。楊秉政像一尊不知疲倦、扎根在青石板前的石像,除了偶爾停下來,走到墻角捧起那個積滿灰塵的破瓦罐,灌幾口冰冷刺骨、帶著泥土腥氣的雪水潤潤干裂冒煙的喉嚨,幾乎沒挪動過地方。那塊丑陋的銀餅在他沉穩而精準的錘下,被反復加熱(用簡陋的磚爐和從廢墟里扒出的、缺了口的粗陶碗充當坩堝,火候全憑經驗和感覺,極難掌控)、鍛打、延展、退火……漸漸顯露出一絲扁平手鐲的粗坯。雖然依舊厚重、粗獷,帶著手工鍛打特有的原始力量感,邊緣也因火候不均和氧化留下了難看的、如同灼傷般的斑駁黑痕,但已初具形態。
日頭西斜,寒氣復起。張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熬得稠稠的小米粥,上面小心翼翼地飄著幾點珍貴的油星和幾根切得細細的咸菜絲,走到棚屋門口。她看著丈夫那被汗水、泥灰、煙炱和暗紅血漬反復覆蓋、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背影,聽著那單調卻異常固執的敲擊聲,心頭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秉政……歇歇手,喝口熱的,暖暖身子吧。”
楊秉政的動作頓住了,錘聲戛然而止。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沾滿混合的黑灰,只有那雙眼睛在漸濃的暮色中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的孤星。他接過那只粗陶碗,溫熱的觸感透過碗壁熨帖著凍僵的手心。他沒說話,只是就著碗沿,大口大口地、近乎貪婪地將那滾燙黏稠的粥吞咽下去。熱流滾過干澀的喉嚨,落入冰冷的胃袋,帶來一絲真實的、活著的暖意。張氏看著他狼吞虎咽、仿佛幾日未進食的模樣,目光又落在地上那塊初具鐲形、帶著傷痕的銀料上,眼中掠過一絲復雜難言的心疼與憂慮,終究沒再說什么,默默地接過空碗,轉身離去。
喝罷粥,楊秉政沒有立刻回到青石板前。他走到那個裝著“余燼”的破藍布包袱旁,蹲下身,從最深處摸索出那枚沾著凝固血污、被砸得嚴重凹陷變形的蝙蝠祥云小銀鎖片。他走到墻角那口結著薄冰的水缸邊,舀起一瓢刺骨的冰水,仔細地、近乎粗暴地揉搓沖洗著鎖片上的污垢。冰水刺得指關節生疼,暗紅的血污在揉搓下漸漸化開、稀釋,露出底下被暴力扭曲的銀質本體——一只蝙蝠的翅膀生生折斷,祥云紋路也被砸得模糊不清。他找來那把被磨得锃亮、重新銳利的銼刀,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地打磨著鎖片邊緣那些因變形而翻卷、如同利齒般的尖銳毛刺,以及變形最厲害、可能硌到兒子嬌嫩皮膚的地方。動作異常輕柔,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在修復一件承載著血脈與未來的稀世珍寶。粗糙的銼刀在變形的銀片上艱難地工作著,發出細微而持續的沙沙聲,如同春蠶啃食桑葉。他銼得很慢,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暮色中閃著微光。這并非為了恢復它原本的精美,只是為了讓這塊注定帶著傷痕、屬于兒子的信物,不再扎手,能重新安穩地貼近那稚嫩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