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叔默默地跟了進來,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流淌在布滿溝壑的臉上。他看著少東家佝僂如蝦米、如同行尸走肉般收拾殘局的背影,也顫巍巍地蹲下身,用枯瘦顫抖的手,幫著撿拾那些同樣冰冷的碎片。
沒有言語。狹小破敗的作坊里,只剩下粗重艱難的喘息聲、金屬碎片落入木盆的輕微碰撞聲,以及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嗚咽般的寒風。
夕陽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將慘淡無力的余暉透過破敗的窗欞,吝嗇地灑進恒泰銀樓的廢墟,給冰冷的灰燼、焦黑的斷木和污穢的泥漿鍍上了一層短暫而虛假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暖金色。楊秉政用一塊從瓦礫堆里翻出的,還算干凈的破藍布,將撿拾回來的那點可憐的碎銀殘片和幾件勉強能用的殘破工具仔細包裹起來,打成一個拳頭大小、卻沉甸甸如同裝著石頭的包袱,牢牢縛在背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曾經(jīng)承載著父輩榮光與心血、如今只剩焦黑、死寂與無盡恥辱的廢墟,目光掃過那如同巨獸之口般空蕩的庫房破門,最終落在自己掌心中那枚扭曲變形、沾著凝固血污的蝙蝠祥云小銀鎖片上。他再次用力攥緊,冰冷的金屬棱角狠狠刺入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到麻木的痛楚,也帶來一絲病態(tài)而絕望的清醒。
“走吧,趙叔。”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枯死的樹干,聽不出絲毫活氣。
兩人一前一后,如同兩抹移動的、沉重的陰影,沉默地踏上了返回舊城老宅的歸途。夕陽將他們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很扭曲,投射在同樣扭曲破敗、如同巨大傷疤般的街道上,如同兩座在暮色中緩緩移動的、為過往送葬的黑色墓碑。
剛走到村口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槐樹下,楊秉政就看見父親楊守業(yè)佝僂著幾乎對折的背,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棗木拐杖,如同生了根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料峭刺骨的寒風里。渾濁的目光如同兩盞即將熄滅的殘燈,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進村的那條土路。當看清兒子和趙叔那如同從地獄歸來的身影時,老人緊繃如弓弦的身體猛地一晃,隨即又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拄穩(wěn)了拐杖。他沒有問一句話,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只是那雙深陷如同枯井的老眼,在看清兒子臉上那如同死灰般的絕望顏色、肩上那個小小的、卻仿佛壓著三山五岳的破布包袱時,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瞬間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沉的死寂。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耗盡了畢生的力氣,拄著拐杖,一步一頓,蹣跚地向老宅的方向挪去,那本就佝僂的背影此刻塌陷得更加厲害,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架。
推開老宅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一股濃烈刺鼻的草藥苦澀味和稀薄米粥的微薄香氣混合著撲面而來。堂屋里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昏黃跳動的火苗勉強在濃重的暮色中撕開一小片光亮。張氏抱著襁褓中的楊承志坐在炕沿,孩子似乎睡著了,小臉埋在母親溫暖的懷里。母親佝僂著背在灶臺邊忙碌著,鐵鍋里煮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里面翻滾著幾片枯黃的野菜葉子。看到楊秉政如同泥塑般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張氏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fā)出希冀的光芒,但那光芒又在看清丈夫一身污穢、面如死灰的瞬間,被巨大的恐懼迅速吞噬,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秉……秉政?鋪子……鋪子怎樣了?”
楊秉政沒有看她,仿佛她不存在。他徑直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炕邊,目光如同生了銹的鐵鉤,死死釘在兒子熟睡的小臉上。那恬靜安詳、不諳世事的睡顏,與鋪子里那片血腥、焦黑、空蕩的死亡廢墟,形成了這世間最殘酷、最無情的對比。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沾滿血污、灰黑和泥濘的手,顫抖著伸向兒子胸前——那里,本該掛著那枚象征福運綿長的嶄新蝙蝠祥云銀鎖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紅綢襁褓。
他的動作驚擾了淺眠的孩子。楊承志皺了皺小小的眉頭,迷迷糊糊地睜開那雙烏溜溜、清澈見底的大眼睛,茫然地、帶著初醒的懵懂,望向眼前這個渾身臟污、散發(fā)著冰冷陌生氣息的父親。
楊秉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離孩子柔軟的襁褓只有一寸之遙,卻仿佛隔著萬丈深淵,再也無法前進分毫。他看著兒子那雙純凈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看著那空蕩蕩的胸前,又低頭死死盯著自己掌心中那塊冰冷、扭曲、沾著他人凝固血污的鎖片殘骸。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無邊絕望、深重如山般的愧疚和無法言喻的、撕裂靈魂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吞沒、碾碎!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胸腔破裂般的悶哼,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純凈的目光灼傷!將那枚殘破冰冷的鎖片再次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翻卷的皮肉!他踉蹌著后退一步,仿佛無法承受這目光的注視,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沖出了壓抑的堂屋,一頭扎進了院子里那濃得化不開的、初冬的刺骨寒夜之中。
院中寒風如刀,砭人肌骨。楊秉政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土墻,身體沿著墻壁緩緩滑坐下去,最終蜷縮在墻角最深的陰影里。黑暗中,他再也無法抑制,將頭深深地、絕望地埋進屈起的膝蓋,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起來。那塊冰冷、扭曲、沾著血污的銀鎖片殘骸,被他死死地、如同嵌入心臟般攥在掌心,緊貼著劇烈起伏的胸膛。而脖頸間那枚祖?zhèn)鞯摹⒖讨俺终倍值呐f銀鎖,在黑暗中緊貼著他的皮膚,冰冷沉重,如同一個巨大無形的、名為宿命的枷鎖。
堂屋里,昏暗的油燈下,楊守業(yè)蜷縮在角落的矮凳上,像一尊被風霜徹底侵蝕剝蝕的古老石像。他渾濁的目光越過灶臺里那點微弱的、跳躍的火光,落在院子里那個蜷縮在無盡黑暗中、無聲顫抖痙攣的身影上。老人布滿溝壑、如同老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握著紫竹旱煙桿的、骨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在無法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著。灶膛里,最后一點柴火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輕響,火光猛地跳躍了一下,短暫地映亮了鍋里那翻滾著的、稀薄得可憐的、漂浮著枯黃野菜葉子的渾濁米湯,旋即又黯淡下去,仿佛燃盡了最后一絲生氣。整個老宅,被一片巨大無邊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徹底吞噬。只有那凜冽的北風,掠過院中老槐樹光禿禿的嶙峋枝丫,發(fā)出凄厲悠長、如同萬千冤魂齊聲嗚咽的悲鳴,久久地回蕩在博鹿城鉛灰色的夜空下。
博鹿城郊,楊氏老宅。
楊秉政蜷縮在院墻根下的黑暗里,像一頭被剝了皮、剔了骨、丟在冰窟窿里的困獸。后半夜的寒風,刀子似的刮過,輕易穿透了那件早已敗絮外露的破舊棉襖,鉆進骨頭縫里。這刺骨的冷,卻遠不及心底那片冰封死寂的荒原。他攥著那塊染血的殘鎖,棱角分明的斷口和凝固的暗紅血污,深深嵌在掌心尚未結(jié)痂的嫩肉里。每一次無意識的攥緊,尖銳的痛楚便如電流般躥遍全身——這是此刻唯一能刺穿麻木,證明他這副軀殼還在喘息的憑據(jù)。
堂屋窗欞紙透出的一點微弱油燈光暈,在寒風中搖曳不定,像垂死的螢火。那光,勉強映出院中老槐樹光禿扭曲的枝丫,在墨黑的夜空中狂舞,發(fā)出陣陣凄厲悠長、如同萬千冤魂齊聲嗚咽的悲鳴。兒子的啼哭斷續(xù)傳來,微弱卻帶著嬰兒特有的、對生存本能的固執(zhí),一聲聲,像燒紅的針尖,精準地扎在他已然麻木僵死的神經(jīng)末梢上。
不知僵坐了多久,油燈終于熄滅。整座老宅徹底沉入墨汁般黏稠的死寂和刺骨的寒冷。楊秉政凍得四肢關(guān)節(jié)仿佛生了銹,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撞擊在空曠的寂靜里,格外驚心。他想撐起身子,腿腳卻像灌滿了冰碴和鉛塊,沉重得不聽使喚。就在意識也要被凍僵的剎那,堂屋那厚重的藍布門簾被一只枯瘦的手掀開了一條縫。趙叔佝僂著幾乎折疊的背,像個幽靈般摸索出來。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從鋪子廢墟里扒出來的、用破藍布仔細裹好的小包袱,如同抱著最后一點火星。
老伙計一步一挪,鞋底摩擦著凍硬的泥地,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他摸索到楊秉政身邊,沒有言語,只是把那沉甸甸的小包袱輕輕放在他腳邊冰冷的泥地上。動作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裝著的是易碎的琉璃。包袱皮散開一角,露出里面扭曲變形的鏨子、斷裂的棗木錘柄、崩了口卷了刃的銼刀,還有那些在灰燼瓦礫中扒拉出來的、被砸得不成樣子的碎銀塊和舊銀簪、戒指托子的殘骸。它們在慘淡的星月光下,泛著微弱而冰冷的、屬于金屬特有的、內(nèi)斂而執(zhí)拗的微芒。
“少東家……”趙叔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喉嚨的破鑼,帶著風燭殘年特有的顫抖,卻又透著一股奇異的、老樹根般的韌勁,“人……人還在……爐子……爐膛還能再壘起來……”他渾濁的老眼在濃稠的黑暗里努力辨認著楊秉政模糊的輪廓,里面沒有責備,沒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屬于老手藝人的執(zhí)拗微光,“咱……咱靠手藝吃飯的……家伙什兒沒丟光……手上的勁兒沒散……就……就不算絕……”
一陣凜冽的穿堂風卷過,趙叔猛地弓起背,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小的身子在風中篩糠般抖動著,像一片掛在枯枝上隨時會飄零的殘葉。他不再多說,只是伸出枯樹枝般粗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在楊秉政僵硬的、裹著破棉絮的肩膀上,重重地、帶著某種沉甸甸的儀式感,按了一下。那力道透過冰冷的布料,沉甸甸地壓下來,帶著老伙計幾十年煙熏火燎、錘打鏨刻積攢下的溫度與分量。然后,他佝僂著背,一步一挪,蹣跚地退回了那吞噬光亮的、死寂的堂屋門簾后。
包袱皮散落在地,冰冷的金屬碎片徹底暴露在寒夜中,如同他此刻裸露在外的、血淋淋的心。楊秉政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面。那扭曲的鏨子,每一道彎折都刻著兵匪斧鑿的暴虐;那斷掉的錘柄,裂口處新鮮的木茬訴說著毀滅的蠻力;那崩口的銼刀,卷曲的刃口是無聲的控訴。那些散碎的銀塊、殘缺的銀飾,更是如同他楊家?guī)状诵难辉宜椤⒈唤俾右豢盏淖鏄I(yè)和希望,冰冷、丑陋、支離破碎,在寒夜里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
他猛地閉上布滿血絲的眼,喉頭劇烈地上下滾動,一股強烈的、帶著血腥氣的惡心感翻涌上來,灼燒著食道。但趙叔那只枯手殘留的溫度,和他那句“爐膛還能再壘起來”“手上的勁兒沒散就不算絕”,卻像兩顆剛從灰燼里扒拉出來的、帶著余溫的火炭,固執(zhí)地落在他心頭的冰原上,燙出兩個焦黑的印記,頑強地冒著微弱的青煙,不肯徹底熄滅。
楊承志的哭聲又響了起來,微弱而持續(xù),帶著嬰兒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生存渴望。那哭聲穿透緊閉的門窗,鉆進楊秉政凍木的耳朵,鉆進他冰封的心底深處。他仿佛又看到妻子張氏在昏暗油燈下蒼白驚恐的臉,看到父親楊守業(yè)在村口料峭寒風中佝僂如千年朽木、眸光徹底熄滅的背影。
他不能死。他得活著!楊家還沒絕!
一股混雜著無邊絕望、刻骨不甘和某種更原始、更蠻荒力量的滾燙氣流,猛地沖開了他喉頭凍結(jié)的冰塞!他發(fā)出一聲低沉壓抑、如同野獸被利刃刺穿肺腑般的嘶吼,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瞳孔在黑暗中驟然收縮,死死鎖住地上那堆冰冷的殘骸,仿佛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伸出那只沾滿泥污血痂的手,不再是顫抖和抗拒,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兇獸撲食般的決絕,一把抓起一塊邊緣最為尖銳、帶著明顯砸擊痕跡的碎銀片!冰冷的金屬棱角瞬間再次刺破了他掌心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新鮮的、溫熱的鮮血混合著凝固的黑灰污漬涌出,帶來尖銳無比、直抵骨髓的劇痛!
這劇痛,像一道撕裂混沌黑暗的慘白閃電,狠狠劈開了他心頭的冰層與死寂!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銹血腥氣的蠻力猛地從身體最深處炸開!他不再蜷縮,不再顫抖,猛地挺直了幾乎凍僵的脊梁骨,如同被無形之力硬生生扳直的老弓!他踉蹌著,卻異常堅定地站了起來!
他彎腰,動作粗魯迅疾,帶著一股破罐破摔的狠勁,將散落在地的破藍布包袱皮一把抓起,連同里面的所有工具碎片、銀塊殘渣——那些被遺棄的、被踐踏的、被視作無用的殘渣余燼——一股腦地緊緊裹住!沉甸甸的包袱被他死死地、如同抱著自己破碎心臟般抱在懷里。那冰冷的觸感和尖銳的棱角隔著薄薄的包袱皮,狠狠地硌著他的胸膛肋骨,帶來一陣陣鈍痛,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踏實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