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恒泰銀樓后堂。
楊秉政坐在紅木賬桌后,面前攤開著厚厚的流水賬本。烏木算盤珠子在他指下發出規律而略顯急促的噼啪聲,但他的心思顯然已不在這些枯燥的數字上。聶大膽換上了一身便于遠行的靛藍粗布短打,腰扎板帶,斜挎著一個結實的粗布褡褳,里面鼓鼓囊囊裝著干糧、水囊、盤纏和那根從不離身的短柄“二人奪”。
“東家,”聶大膽聲音低沉有力,帶著慣常的沉穩,“地址記牢了,宛平縣王家莊西頭第三戶。您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楊秉政停下撥珠的手指,算珠碰撞的余音在寂靜的后堂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聶大膽堅毅的臉上:“路上不太平,直皖(戰爭)雖過,潰兵、路匪未絕。眼睛放亮些,遇事機靈點,寧可繞遠,莫貪近便。錢帶足了,該打點的關卡、客棧,別吝嗇。最緊要的,務必把人,”他加重了語氣,“毫發無損、平平安安地接回來。”
他頓了頓,拉開賬桌最底下的一個抽屜,取出一個用深藍色細棉布仔細包裹、系著紅繩的小布包。布包入手頗有分量。楊秉政將它推到聶大膽面前:“這個,面交王老太太。就說……是楊家的一點心意,請她老人家路上添些茶飯,莫要推辭。”這布包里,是幾枚嶄新锃亮、成色極佳的“袁大頭”銀元,還有一對用紅絲絨襯著、小巧玲瓏卻分量十足、鏨刻著吉祥云紋的赤金耳環。這已遠非尋常的“心意”或“盤纏”,更像是一份無聲的聘禮預支,一種對未來丈母娘的鄭重承諾與底氣。
聶大膽雙手接過布包,那沉甸甸的手感讓他心領神會。他鄭重地點點頭,將布包小心翼翼地塞進褡褳最里層、貼著心口的位置,還用粗布又裹了一道:“東家放心,我聶大膽明白輕重。人在東西在。”這句樸素的誓言,擲地有聲。
“去吧。路上警醒,早去早回。”楊秉政揮了揮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聶大膽不再多言,抱拳一禮,轉身掀開通往前堂的藍布棉門簾,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后傳來的隱約人聲與金屬叮當聲中。楊秉政的目光重新落回算盤上,那黑白的算珠卻仿佛幻化成了千里之外那個素未謀面的老婦人溝壑縱橫的臉,以及……王乃茵在西跨院燈影下低垂的、看不清神色的側臉。那日病榻旁一聲沉沉的“嗯”之后,他心中那份隱秘的悸動并未平息,反而在張氏緊鑼密鼓、不容置疑的安排下,發酵出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沉甸甸的責任感,混雜著對王乃茵處境的憐惜,還有一絲對這條被妻子強硬鋪就的命運之路的無奈默認……以及,一絲深藏心底、不愿也不敢深究的、對即將擁有那個沉靜身影的隱秘期待。這樁婚事,已成離弦之箭,再無回頭路。
傍晚時分。
楊秉政帶著一身銀樓特有的金屬與塵土混合的氣息回到家中。剛邁進二門,就看見西跨院方向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傳來張氏清晰有力的指揮聲、孫裁縫唯唯諾諾的應以及木器搬動的聲響。他腳步頓了頓,沒有徑直過去,而是拐了個彎,先回了正房堂屋。
剛在太師椅上坐下,端起丫鬟新沏的茉莉香片,張氏就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手里還捏著幾塊鮮艷的綢緞邊角料,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秉政!你回來得正好!快瞧瞧,給乃茵挑的料子!這銀紅杭羅配湖藍軟緞,鮮亮又貴氣,襯她那張白凈臉兒,保管好看!”
楊秉政的目光落在張氏手中那抹跳躍刺眼的銀紅上,過于張揚熱烈的顏色讓他本能地微微蹙眉。他想起王乃茵素日里常穿的月白或靛藍布衫,想起她低頭時那份沉靜溫婉、帶著書卷氣的疏離。他放下茶杯,瓷蓋與杯沿發出清脆的磕碰聲,語氣平淡無波:“你看著合適便好。她……性子靜,未必愛這些太跳脫的顏色。”
“哎呀!你個大老爺們懂什么女兒家的心思!”張氏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新娘子哪有不穿紅的?圖個吉利喜慶!我看這顏色就頂好!再合適不過了!”她興致絲毫不減,又想起另一樁大事,“對了,日子!我托人找城隍廟后街的吳瞎子合了八字,又翻了黃歷!下個月初六,癸卯日,宜嫁娶、開光、求嗣,諸事大吉!就定那天了!帖子我都琢磨著擬好了,城里商會劉會長、李老爺、王掌柜他們,還有咱本家幾位叔伯,都得請……”
楊秉政聽著妻子滔滔不絕、事無巨細的安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西跨院的燈火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欞,暈染開一片模糊而忙碌的暖黃光暈。那朦朧的光影里,仿佛疊印著王乃茵沉默順從、如同精致人偶般被丈量、被裝扮的身影。他端起茶杯,送到唇邊,茶水已微涼,入口帶著茉莉香片特有的、揮之不去的淡淡澀意。這樁被妻子以雷霆之勢推動、即將塵埃落定的婚事,像一塊投入看似平靜心湖的巨石,激蕩起的漣漪,其深度與復雜程度,已遠超他最初的預想。光鮮亮麗的綢緞之下,掩蓋著的是各自洶涌難平、無法言說的心潮。聶大膽正披星戴月,策馬疾馳在通往宛平的官道上,去接回一個或許同樣心緒如麻、對未來充滿未知的母親。而博鹿城這看似被暮色籠罩的平靜街巷深處,新的、更深的波瀾,或許已在命運的暗流中,悄然匯聚成形。
日子在張氏緊鑼密鼓、不容置喙的張羅中悄然滑過。西跨院已然煥然一新。榆木擦漆的立柜、梳妝臺散發著沉穩內斂的光澤,新糊的高麗紙(比普通窗紙更堅韌透亮)窗欞透著清亮的天光,一床疊得方方正正、用靛藍印花土布做的被褥枕頭,靜靜地擺在鋪了新葦席的炕頭——這是王乃茵執意要求的“家常”氣息。那匹象征著“新娘子”身份的銀紅杭羅和湖藍軟緞,早已被孫裁縫帶走裁剪,如同兩個華麗卻格格不入的闖入者,暫時從她眼前消失。空氣中彌漫著新木頭清漆的微酸、糨糊的米香,以及一種被刻意營造出來的、缺乏人氣的“嶄新”味道。
午后,博鹿城南門官道。
一輛風塵仆仆、篷布上沾滿黃塵的帶篷騾車,在初春干燥的風中駛近。車轅上,聶大膽身形依舊穩如山岳,臉膛被多日的奔波風吹日曬得更加黝黑粗糙,如同刀刻斧劈,唯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依舊銳利地掃視著四周。他身旁,坐著一位頭發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婦人,身上裹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深藍色補丁的厚實粗布棉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同樣褪了色、邊角磨損的靛藍土布包袱。她正是王乃茵的姑母,王氏。
一路的顛簸勞頓,讓老人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疲憊,但更深的,是一種揮之不去的緊張和近乎惶恐的茫然。侄女兒托人捎來的信中語焉不詳,只說博鹿的恩人楊家待她極好,如今接姑母過去小住些時日,卻對“納妾”這等翻天覆地的大事只字未提。聶大膽是個實心眼的悶葫蘆,路上只揀緊要的路程安排、安全事項說,對楊家內情守口如瓶,這更讓王氏心里七上八下,如同揣著十五只吊桶。眼看著騾車駛入博鹿城那塵土飛揚、略顯破敗的街道,又拐進一條稍顯安靜的胡同,最終停在一座青磚到頂、門樓高聳、透著殷實氣派的大宅院門前,王氏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緊了包袱皮,一顆心更是懸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蹦出來。
楊家那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早已敞開。得了信的張氏,親自攜著王乃茵迎到了二門垂花門下。王乃茵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細棉布夾襖,同色的長褲,烏黑的發髻只簪了一根素銀簪子,素凈得如同剛從鄉下來的使喚丫頭,與身后那座精心布置、等待她入住的“新院”格格不入。她遠遠望見騾車上那個熟悉又蒼老了太多的身影,鼻子猛地一酸,強忍多日的淚水瞬間決堤,模糊了視線。她幾步搶上前去,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
“姑媽!”這一聲呼喚,揉碎了數年的離亂思念與漂泊無依的辛酸。
“茵兒!”王氏顫巍巍地被聶大膽攙扶下車,雙腳落地時甚至踉蹌了一下。看清女兒清瘦卻尚算安好的面容,渾濁的老淚瞬間奪眶而出,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仿佛要將這些年離散的苦楚、擔驚受怕的煎熬,都揉進對方的骨血里。王乃茵能清晰地感受到姑媽瘦骨嶙峋的肩膀在微微顫抖,粗布棉襖上帶著塞外風塵的粗糲感。
張氏站在一旁,臉上堆滿了熱絡得近乎夸張的笑容,耐心等母女倆洶涌的情緒稍稍平復,才上前一步,極其自然地拉過王氏冰涼粗糙的手,親熱地拍撫著:“哎喲喲,王姨!可算把您這尊菩薩盼來了!這一路風塵仆仆的,可遭了大罪了!快!快進屋!炭盆燒得旺旺的,喝口熱茶暖暖身子骨!”她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著王氏。雖然衣著粗陋,滿面風霜,但那挺直的脊背、沉靜的眼神和清秀的眉目輪廓,依稀可見當年大家閨秀的余韻,難怪能教養出乃茵這樣知書達理、氣度不凡的女兒。
王氏慌忙松開女兒,局促地想要屈膝行禮:“楊太太……大恩不言謝,老婆子……給您府上添麻煩了……”
“哎呀呀!王姨!您這是要折我的壽啊!”張氏眼疾手快,一把托住王氏的手臂,半攙半擁地就往正房堂屋里帶,力氣大得不容拒絕,“什么太太不太太的,您叫我淑貞!咱們往后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了,可不興這么生分見外!”
“一家人?”王氏心頭猛地一沉,如同被巨石砸中,目光下意識地、帶著驚疑看向身側的女兒。王乃茵始終低著頭,避開了姑媽探詢的眼神,只沉默地、用力地攙扶著姑媽的另一只胳膊,指尖冰涼。
正房堂屋。
暖意融融,一只擦得锃亮的黃銅炭盆燒著上好的硬炭,散發出融融暖意。楊秉政已得了通報,立在堂屋中央等候。他今日穿著一件深藏青色的直綴長衫,外罩一件玄色緞面馬褂,更顯身姿挺拔,氣度沉穩持重。見到王氏在妻女的攙扶下進來,他上前兩步,拱手為禮,聲音是少有的溫和與敬重:“王老夫人一路風霜,秉政未能遠迎,實在失禮,還請老夫人海涵。”
王氏抬起淚眼,看著眼前這位身材高大、面容端正、目光沉靜、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這就是侄女兒的救命恩人,楊家之主,也是……即將成為侄女兒丈夫的人?她慌忙還禮,聲音帶著未散的哽咽:“楊老爺太……太客氣了,老婆子萬萬不敢當。您……您對我家茵兒的大恩大德,我們母女……”感激的話語哽在喉間,想到那“妾室”身份,又化作難言的苦澀。
“老夫人言重了,些許小事,不足掛齒,萬莫再提。”楊秉政溫和地打斷她,側身讓開主位,“老夫人請上座。路途辛苦,喝杯熱茶定定神。”他的目光掠過王氏身后低眉順眼、仿佛失了魂魄的王乃茵,心中微微一刺。
落座后,丫鬟奉上熱氣騰騰的茉莉香片。張氏便迫不及待地將話題引向了正軌。她緊挨著王氏坐下,依舊握著她的手,親親熱熱、繪聲繪色地將“納乃茵進門”之事和盤托出。她極盡渲染之能事:王乃茵如何在她命懸一線時不離不棄、力挽狂瀾;自己如何感念這份救命大恩,視同再造;如何看出王乃茵與楊秉政是天造地設的良緣;自己又如何力主操辦,務求將這樁“喜事”辦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
“王姨,您老放一百二十個心!”張氏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乃茵進了門,那就是我張淑貞的親妹子!有我一天在,就絕不讓乃茵受一絲半點的委屈!這婚事,咱們一定辦得紅紅火火,讓博鹿城里的人都瞧瞧,乃茵是咱們楊家……”她頓了一下,硬生生把沖到嘴邊的“明媒正娶”咽了回去,換了個詞,“是咱們楊家正兒八經、風風光光抬進來的貴人!”
王氏聽著,臉上那強擠出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如同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面具。捧著溫熱的茶杯,枯瘦的手指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杯蓋與杯沿發出細微的磕碰聲。她終于徹底明白了此行的真正目的。納妾……她的侄女兒,曾經北平城里布莊東家的嬌小姐,飽讀詩書,心氣兒高潔,如今竟要給人做側室?雖然楊家看起來確實家道殷實,楊老爺也像是個端方君子,張氏此刻更是表現得掏心掏肺……可那個“妾”字,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了她的心窩,攪得她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她想起家兄早逝,家業凋零,母女倆輾轉流離,受盡白眼,好不容易女兒得遇恩人安頓下來,原以為苦盡甘來,卻終究……還是逃不過這樣的歸宿?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邊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