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張氏半倚在床頭,蠟黃的臉上竟泛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罕見的、近乎亢奮的潮紅,眼神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小火苗。看到他進來,立刻招手,笑容燦爛得有些刻意:“秉政!快過來!有樁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說!”
王乃茵則背對著門口,立在窗邊那張放著綠罩臺燈的小桌前,似乎在整理藥瓶,聽到門響,身影明顯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那一段露在烏黑發髻下的、白皙細膩的頸項,悄然暈染開一片可疑的紅霞。
楊秉政心中疑竇叢生,幾步走到床邊:“什么喜事?夫人今日氣色大好,可是林醫生說了什么?”他習慣性地以為與病情有關。
張氏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朝著王乃茵的背影努了努嘴,壓低了聲音,卻難掩那噴薄欲出的興奮:“我跟乃茵商量妥了!等我養好身子回博鹿,就挑個頂好的黃道吉日,把你倆的事給辦了!”她刻意省略了主語。
“我倆的事?”楊秉政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重復,眉頭微蹙。
“哎呀!榆木疙瘩!”張氏嗔怪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急切,“把乃茵收房啊!我都跟她說明白了!她也點了頭的!這可是咱們楊家天大的喜事!你呀,就擎等著當新郎官吧!”她終于把最關鍵的字眼吐了出來。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在楊秉政腦中炸響!他猛地扭頭,目光如電般射向窗邊那個纖細卻驟然繃緊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猛烈地、失控地狂跳起來!一股洶涌的、混合著巨大震驚、狂喜、難以置信和靈魂深處強烈悸動的熱浪,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他曾在無數個深夜里輾轉反側,設想過各種結局,甚至做好了王乃茵終將離去的準備,卻唯獨不敢奢望……會是這樣的峰回路轉!而且,是由他那曾經視王乃茵為洪水猛獸的妻子,親口促成!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看妻子那張因興奮而容光煥發的臉,又看看王乃茵那泛著紅暈、微微顫抖的后頸,千般滋味萬種情愫在胸中激蕩沖撞,最終只化作一聲低沉的、帶著濃重鼻音和巨大震顫的:“嗯。”
一個簡單的音節,卻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強壓下心頭那幾乎要破腔而出的滔天巨浪,緩緩在床邊的藤椅上坐下,動作竟有些虛浮。目光,卻再也無法從那個窗邊的背影上移開,如同被最堅韌的絲線牢牢牽引,深沉、灼熱,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巨大震撼和無聲的承諾。
病房里,一時間只剩下張氏按捺不住的、興奮的低聲絮語和王乃茵整理藥瓶時發出的輕微磕碰聲。楊秉政坐在那里,如同置身于一場瑰麗而不真實的海市蜃樓。窗外,保定府初春的夕陽余暉,透過高麗紙窗欞,將病房染上了一層溫暖而朦朧的金紅色光暈。這個曾經彌漫著死亡氣息、在血與痛中掙扎過的房間,此刻,竟悄然彌漫開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宿命般塵埃落定的安寧與暖意。一場遲來的、由正妻親手裁定的姻緣,就在這彌漫著藥香的病榻旁,悄然定下了終身。
保定府西醫院那濃烈刺鼻的石炭酸氣味,終于被博鹿城熟悉的、混雜著黃土塵埃、柴火炊煙以及初春泥土蘇醒氣息的空氣所取代。張氏坐在楊秉政特意雇來的、帶有厚實藍呢圍子和棉簾的騾車里,身下墊著暄軟厚實的棉褥,雖面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蠟黃與清瘦,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精神頭十足。她忍不住掀開車簾一角,貪婪地深吸著這帶著微涼土腥氣的“家”的味道,目光掃過車窗外熟悉的、略顯蕭索的街景,最后落在了并排騎行護衛的丈夫楊秉政和聶大膽身上。
楊秉政騎著他那匹健壯的棗紅馬,背影依舊沉穩如山。但張氏總覺得他今日控韁的姿態似乎……格外舒展?連那慣常微蹙的眉頭都仿佛舒展了些,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松快。聶大膽則騎著一匹青驄馬,落后半個馬身,警惕的目光習慣性地掃視著官道兩側的田埂樹林,腰間的短柄“二人奪”(一種可拆卸的短棍)隨著騾馬的顛簸輕輕晃動。張氏嘴角勾起一抹心領神會的笑意,隨即,她的目光又投向后面那輛略小些、同樣圍著藍呢子的騾車——王乃茵正獨自安靜地坐在里面。
王乃茵低垂著眼簾,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上藍印花布包袱的粗糙紋路。自那日在彌漫著藥味的病榻旁點了頭,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羞窘、茫然無措與隱隱不安的情緒便如影隨形地包裹著她。面對張氏出院時親熱的挽留同乘,她以“怕人多擾了大嫂靜養”為由,執意婉拒了。此刻,她迫切需要這方狹小顛簸的空間,來獨自消化這猝不及防的命運轉折。窗外的田野村莊飛速掠過,她卻視而不見,腦海里反復糾纏著張氏興奮的籌劃聲浪,以及楊秉政那一聲沉甸甸、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的“嗯”。那個挺拔的背影,那個低沉的音節,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在她本已紛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攪動起更深的漩渦。
“聶大膽!”張氏忽然揚聲喚道,聲音帶著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中氣不足卻異常清晰的穿透力。
聶大膽聞聲,熟練地一勒韁繩,青驄馬小跑幾步靠近車窗:“大奶奶,您吩咐?”
“你腿腳快當,辦事又牢靠,”張氏微微探出些頭,壓低了些聲音,但語氣里的熱切與不容置疑卻絲毫未減,“等回了家,安頓停當,你替我去辦一樁頂頂要緊的事。”
“您吩咐就是。”聶大膽沉聲應道,并無半分猶疑。
“辛苦你跑一趟宛平縣城,”張氏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語速加快,“去把乃茵的姑媽,王老太太,給我接來!”
聶大膽黝黑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旋即恢復如常,點頭道:“是,大奶奶。具體落腳的地界兒是?”
“乃茵清楚。”張氏朝后面的騾車努了努嘴,聲音又壓低了些,“你跟她問個仔細。路上警醒著點,這年月,直皖(戰爭)剛消停,路上不太平,潰兵游勇、剪徑的毛賊都有,務必把老太太平平安安、一根汗毛不少地接來!路上該雇車雇車,該住店住店,花銷……”她目光瞟向前方丈夫的背影,語氣斬釘截鐵,“找你東家支取,就說是我的主意,不必細問緣由!”
“明白!大奶奶您放一百個心!”聶大膽利落地抱拳應下,不再多言,輕磕馬腹,策馬稍稍落后,與王乃茵乘坐的騾車并行,隔著車簾低聲詢問起具體的地址來。
張氏滿意地放下車簾,靠回暄軟的靠枕里,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大計初定的松弛。接王母來,是她反復盤算后定下的關鍵一著棋。一來,這是向王乃茵和其姑母展示楊家的誠意與體面,讓王乃茵安心,顯得名正言順;二來,這終究是納妾,非明媒正娶,若有王乃茵的娘家長輩在場主持見證,禮數上更周全,堵住旁人的悠悠之口,也顯得楊家鄭重其事;這三來嘛……她心底那點更深沉的算計,也是想借此牢牢拴住王乃茵的心,讓她與楊家徹底綁定,再無旁騖。姑媽來了,便是認了這門親,王乃茵便再無退路可言。
騾車轆轆,駛入博鹿城略顯陳舊、磚石斑駁的南門。城門口站著幾個穿著灰布舊軍裝、抱著老套筒步槍、無精打采的巡警,對進出的車馬行人只是懶懶地掀了掀眼皮。街道兩旁的鋪面,大多掛著褪色的布幌或油漆剝落的木招牌,偶有幾張殘破的“抵制日貨”“實業救國”的標語,頑強地貼在斑駁的土墻或磚墻上,無聲地訴說著兩年前那場席卷全國的五四風潮余燼。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悶而警惕的氣息,這是直皖戰爭(1920年7月)后,北洋政府權威進一步削弱,地方上大小勢力盤踞、治安不靖下的常態。街面上行人不多,神色匆匆。
楊家大院坐落在舊城稍顯僻靜的槐樹胡同里,是座規整的三進四合院,青磚灰瓦,磨磚對縫,雖無雕梁畫棟的奢華,但屋宇高大,庭院潔凈,處處透著殷實商家的穩重與體面。聽聞主家歸來,留守的老管家楊福(一個五十多歲、背微駝卻眼神清亮的干瘦老頭)和兩個年輕力壯的長工早已敞開黑漆大門,垂手恭候在門洞下。
騾車穩穩停在門前。張氏被楊秉政和聶大膽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下車。當她的雙腳終于踏踏實實地踩在自家院子那熟悉的、冰涼的青石板上時,一股強烈的、劫后余生的踏實感才洶涌地淹沒了她,眼眶竟微微有些發熱。“活著回來了……”她在心底長長喟嘆。
王乃茵也隨后下車,拎著自己的藍印花布小包袱,默默地跟在后面,盡量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大奶奶!老爺!您二位可算平安回來了!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老管家楊福激動地迎上來,看著張氏蒼白卻明顯有了生氣的臉,聲音都有些發顫。他是楊家幾十年的老仆,幾乎是看著楊秉政兄弟倆長大的,情分非同一般。
“福伯,家里都還好吧?孩子們呢?”張氏穩住心神,笑著問道,目光急切地投向院內。
“好!都好!石頭鐵蛋在學堂,小三子有孫媽和奶娘看著呢,剛哄睡了。就是都念叨著您!”楊福連聲應著,目光掃過安靜站在一旁的王乃茵,恭敬地作了個揖,“王姑娘一路辛苦,受累了。”
王乃茵連忙微微屈膝還禮:“福伯客氣了。”
一行人進了垂花門,穿過前院。張氏進了正房堂屋,在正中央那張鋪著猩紅坐墊的櫸木太師椅上坐下,接過丫鬟遞上的熱手巾把子擦了臉,又喝了一口沏得釅釅的茉莉香片,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環顧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的熟悉家什,臉上露出了真正舒心而踏實的笑容。暖茶入腹,精神似乎又振作了三分。
“福伯,”張氏放下那套粉彩蓋碗,聲音不高,卻帶著久違的、當家主母特有的清晰決斷,“有樁天大的喜事,得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了。”
楊福和侍立在旁的兩個長工立刻屏息凝神,豎起了耳朵。
“老爺,”張氏轉向剛在另一張太師椅上坐下的楊秉政,臉上漾開一種混合著興奮與不容置疑的喜氣,“我琢磨著,把西跨院那兩間廂房拾掇出來,給乃茵住。那院子僻靜,敞亮,離咱們正房也近便,往來照應都方便。”她頓了頓,語速加快,顯出籌劃已久的熟稔,“以前堆在里頭的那些個舊家什、雜物,統統清出來!沒用的劈了當柴火燒,還能用的挪到后罩房去。屋里的擺設嘛……”她目光轉向楊秉政,“我嫁妝里壓箱底的那套榆木擦漆(一種傳統漆藝)的桌椅、箱柜、梳妝臺,雖說不是紫檀花梨,可料子厚實,做工也還體面,正好給乃茵用上!回頭讓針線上的李媽帶人,扯幾匹時興的好料子,蘇杭的軟緞或是細棉布都成,把帳子、窗簾、門簾、被褥枕套,統統換成新的!要鮮亮喜慶的!”
楊秉政坐在太師椅上,聽著妻子條理分明、不容置喙地安排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安靜侍立在堂屋門邊陰影里的王乃茵。王乃茵正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著放在身前,手指用力地絞著衣角,白皙的耳垂和一段脖頸都染上了明顯的紅暈。楊秉政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奇異的暖流混合著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悄然涌起。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嗯,夫人思慮周全,就按你說的辦。福伯,”他轉向老管家,“這事你親自盯著,手腳麻利些,務必拾掇得妥妥帖帖。用錢……不夠就去柜上支,找趙先生。”
“是!老爺!大奶奶!您二位放一百二十個心!老奴保管辦得妥妥當當!”楊福連忙躬身應下,布滿皺紋的臉上也綻開了由衷的笑容。他對納妾之事并不覺意外,大戶人家尋常事爾。更難得的是主母竟如此熱忱操持,對象又是這位知書達理、為人和善、更于主母有救命之恩的王姑娘,在他這老派人看來,實在是樁福澤綿延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