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病榻定音
- 守望之百年心印
- 歐陽和子辰
- 4128字
- 2025-08-14 09:50:55
林文彬醫生那場被張氏巧妙扼殺的邀約風波過后,保定府西醫院這間病房里,表面似乎重歸了往日的秩序。張氏依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王乃茵無微不至的服侍——喂藥、擦身、按摩久臥酸麻的肢體。楊秉政則如常奔波于博鹿與保定之間,料理著恒泰銀樓的生意和家中稚子。然而,張氏的心思卻如同初春解凍的河面,底下暗流涌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活絡。
她倚在墊高的枕頭上,目光隨著王乃茵的身影移動。王乃茵正用溫熱的濕毛巾,動作輕柔地為她擦拭手臂。她看著王乃茵低垂的眼睫,沉靜的側臉,那專注的神情里沒有絲毫敷衍。經歷了這場刻骨銘心的生死劫難,在鬼門關口被王乃茵拼盡全力拉回,更在絕望的深淵里將三個骨肉和整個楊家的家業托付給了她……張淑貞再愚鈍,也早已將王乃茵的秉性看得一清二楚。那些臆想中“狐媚惑主”“覬覦主母之位”的標簽被徹底撕碎,顯露出的是一個真正有擔當、有韌性、心地純善的女子。這份認知,讓她心頭百感交集。
同時,她那雙被病痛磨礪得更為銳利的眼睛,也未曾放過丈夫楊秉政一絲一毫的變化。林醫生邀約那日,丈夫雖強作鎮定,但那份細微的肢體僵硬和氣息的不穩,如何能瞞過同床共枕十余載的她?而事后他那場壓抑不住、近乎宣泄的暢快大笑,與其說是嘲弄林醫生的窘態,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心石落地的釋然?一種領地免遭覬覦后的輕松?張氏心頭那點屬于女人的直覺和多年夫妻的默契,讓她隱隱觸碰到了一個她從前不敢深究或刻意回避的真相——丈夫楊秉政對王乃茵,恐怕早已超越了“恩情”與“倚重”的界限,摻入了男人對女人的心思。
這個認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復雜的漣漪。有酸澀的醋意,有本能的警惕,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被殘酷現實逼至墻角后的無奈,以及……一絲奇異的、近乎認命的豁達。鬼門關前走一遭,許多曾經視若性命的東西,譬如那點獨霸丈夫的執念,似乎也變得沒那么不可撼動了。與其日夜懸心,嚴防死守,不如……不如就順水推舟?將那不可控的“萬一”變成可控的“確定”,將那潛在的“隱患”轉化為穩固后院的“助力”?如此,她這正妻的名分地位反而更加無虞,孩子們也多了一個真心實意且有能力的依靠。更何況,內心深處,對王乃茵那份救命之恩的感激,以及……對過往種種刁難的一絲愧疚,也悄然推動著她這個念頭。
這念頭一旦破土,便如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了她的全部思緒。她反復權衡,越想越覺得此乃上策。終于,在楊秉政回博鹿處理一批緊要銀飾交割、病房里只剩她和王乃茵的午后,張氏決定攤牌了。
“乃茵,”張氏拍了拍身下洋鐵床(當時教會醫院多用鐵架床)的床沿,聲音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的疲軟,卻又刻意透出親昵,“來,坐這兒,挨著大嫂,陪我說會兒體己話。”
王乃茵放下手中正在縫補的一件小兒夾襖,依言在床邊的方凳上坐下,安靜地看向張氏,眼神帶著詢問。
張氏伸出手,拉過王乃茵略有些涼意的手,放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輕輕拍了拍,目光復雜地在她清秀的臉上逡巡:“乃茵啊,這些日子……真真是苦了你了。沒有你,我這條命,連帶小三子,怕是都填了閻王殿。這份天大的恩情,大嫂我……刻在骨頭里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真切的動容。
“大嫂言重了,分內之事罷了。”王乃茵輕聲回應,想抽回手,卻被張氏更緊地握住。
“分內?”張氏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眼角的細紋顯得更深了,“哪有什么分內?我心里明鏡似的。以前……是我豬油蒙了心,眼皮子淺,容不下你,處處給你下絆子,說了不少戳心窩子的話,做了好些……上不得臺面的糊涂事。”她頓了頓,直視著王乃茵清澈如水的眼眸,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得的赧然,“尤其是……攛掇劉麻子那樁……唉,如今想來,臊得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乃茵,你……心里還怨大嫂嗎?”
王乃茵萬沒料到張氏會如此直白地翻出舊賬,還主動認錯,一時怔住,隨即垂下眼簾,微微搖頭:“大嫂,都過去了。眼下您養好身子最要緊。”
“過去了?”張氏苦笑一聲,眼神飄向糊著高麗紙的窗戶,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蒼涼,“有些事能揭過去,有些坎兒……在心里頭堵著,過不去啊。就比如……那個要命的晚上,血糊糊的,我以為真要去見閻王了,死死抓著你的手,跟你托付的那些話……”
王乃茵的心猛地一沉,那股冰冷黏稠的血腥氣和張氏絕望的囑托瞬間涌回腦海,指尖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
張氏敏銳地察覺到了,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她:“乃茵!那些話,不是昏話!是我張淑貞掏心窩子的托付!我把石頭、鐵蛋、小三子,把這個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家,把秉政他……都托付給你了!”她看到王乃茵臉色瞬間褪去血色,語氣更加懇切,甚至帶上了哀求的意味,“你別慌!我不是要賴上你!我這不是……閻王爺沒收嘛!”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隨即神色一肅,斬釘截鐵道:“正因為我活下來了,這事兒才更要掰扯清楚!乃茵,我張秀蘭不是那等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白眼狼!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救了我三個娃的親娘!這份情,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清!我也算徹底看透了,你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女子!秉政他……”她故意停頓,目光如炬地觀察著王乃茵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心里頭,早就有你了!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王乃茵的臉頰“騰”地燒起來,像著了火,慌亂地想要抽回手:“大嫂!您……您病糊涂了!大哥他待我……”
“我糊涂?”張氏打斷她,語氣帶著過來人斬釘截鐵的篤定,“我是他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頭娘子!跟他過了十幾年柴米油鹽的日子,他心里頭那點彎彎繞,我能摸不準?從前是我自個兒糊涂,眼瞎心也瞎,看不明白,更容不下。可這趟鬼門關闖過來,我算是活明白了!這世道,外頭兵荒馬亂,家里沒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行,可光指著秉政一個人死撐,太難了!他需要個知冷知熱、能分憂解難的貼心人!而你……”她用力攥緊了王乃茵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決心傳遞過去,“乃茵!你就是老天爺派來幫襯他的人!論情分,你對他有救命大恩;論本事,你掌家理財、識字斷文,樣樣拿得出手;論心性人品,更是萬里挑一!孩子們哪個不親你、不敬你?那晚上我把你當親妹子托付,如今我活著,這話,依然作數!比真金還真!”
王乃茵被張氏這番直白、熱烈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宣言沖擊得頭暈目眩,心口怦怦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她死死低著頭,滾燙的臉頰幾乎要埋進衣襟里。她對楊秉政……是什么?是報恩的忠誠?是對主家的敬畏?是亂世中抓住浮木般的依賴?還是……心底深處那絲不敢觸碰、更不敢言說的悸動?她從未敢深想。此刻被張氏赤裸裸地揭開,羞窘、恐慌,還有一絲隱秘的悸動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窒息。
“大嫂……這……這于禮不合……使不得……”王乃茵的聲音細若游絲,帶著顫抖。
“什么禮不禮的!”張氏一揮手,那點久違的爽利勁兒又冒了出來(盡管底氣因虛弱而不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是娶過正房了,可這年月,體面人家男人置個側室,天經地義!我張淑貞親自點頭,親自操持!風風光光把你抬進楊家門!往后咱們姊妹相稱,你幫我管著內宅,幫秉政撐著外頭的生意,照顧好三個娃!這難道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她看著王乃茵依舊低垂著頭,連白皙的脖頸都染上了紅霞,心知她并非全然抗拒,只是女兒家面皮薄,顧慮重重。張氏放緩了語氣,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懇求的柔軟:“乃茵,這事兒,講究個你情我愿。大嫂絕不強逼你。你若當真沒那份心思,就當我今兒個是病中囈語,風一吹就散了!咱們還跟從前一樣,是親親熱熱的好姊妹!我張淑貞對天發誓!可要是……”她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過來人的洞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要是你心里頭,對他也有那么一點……念想,就別再自個兒苦著自個兒了!這兵荒馬亂、朝不保夕的年頭,好姻緣趕早不趕晚!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難道真想孤零零一個人漂泊到老?還是說……心里還惦記著那個洋派的林大夫?”
“林大夫”三個字,張氏刻意咬得清晰又重,目光緊緊鎖住王乃茵。
王乃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林文彬那點因學識共鳴而生的、朦朧的好感,早已被張氏那番“主權宣示”碾得粉碎。而此刻張氏描繪的圖景——成為楊秉政身邊名正言順的助力,照看那幾個視她如母的孩子,與張氏“姊妹相稱”共同持家……這畫面,竟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暖意,對她這個如浮萍般漂泊無依的人來說,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她想起楊秉政寬厚沉穩的背影,想起他偶爾流露的、不易察覺的關切,想起他將恒泰賬目托付于她時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與歸屬感,悄然在心底最深處破土而出。
她沉默了。病房里靜得只剩下窗外麻雀嘰喳的碎語和遠處偶爾傳來的洋車喇叭聲。消毒水和草藥混合的獨特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張氏屏息凝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耐心等待著。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終于,王乃茵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幅度極小,如同微風拂過柳梢,若非張氏全神貫注地盯著,幾乎無法察覺。但那含羞帶怯、欲語還休的姿態,那份無聲的默認,卻清晰地、重重地傳遞給了張氏。
張氏心頭那塊懸了許久的大石,轟然落地!巨大的喜悅和一種如釋重負的狂喜瞬間席卷了她!她猛地一拍王乃茵的手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劫后余生般的亢奮:“好!好!好!乃茵!我的好妹子!這就對了!你放心!這事兒包在大嫂身上!保管給你辦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等我這身子骨好利索了,咱們立馬回博鹿!選黃道吉日,熱熱鬧鬧地辦!”
她興奮地盤算起來,仿佛已經看到了紅燭高照、賓客盈門的場景,全然忘卻了當初是如何將眼前這女子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此刻的王乃茵,在她眼中已然成了穩固楊家基業、分擔她重擔,甚至某種意義上成全了她某種隱秘心愿的“自家人”。
王乃茵依舊低垂著頭,臉頰紅得如同熟透的櫻桃,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月白色棉布旗袍的衣角。那輕輕的一點頭,如同推開了一扇通往未知命運的重門。門后是安穩的港灣還是新的桎梏?是溫暖的歸宿還是無形的牢籠?她無從知曉。她只知道,在這亂世飄搖、人命如草芥的年月,這份來自“家”的、帶著張氏烙印的強力接納與安排,是她無力,也似乎無法拒絕的暖流,裹挾著她向前。窗外的陽光透過高麗紙,濾下朦朧的光暈,灑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顫動的陰影,掩住了眼底深處那絲復雜難辨的波瀾與認命般的順從。
傍晚時分,楊秉政處理完博鹿銀樓那批緊要的關東客商訂銀,帶著一身仆仆風塵和料峭春寒匆匆趕回病房。推開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便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