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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攔糊

當王乃茵清晰準確地匯報張氏昨夜的體溫曲線和用藥記錄時,林醫生聽得格外專注,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許。

當王乃茵配合護士為張氏換藥,她那雙原本撥弄算盤珠的手,此刻動作卻干凈利落,無菌觀念極強地協助鋪巾、遞送敷料,林醫生便會微微頷首,嘴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

甚至有時,在交代完張氏的用藥和飲食禁忌后,林醫生會“順口”問起王乃茵對上次借給她那本《生理衛生圖解》的看法,或者聊兩句保定府新開的電燈公司、學生游行之類的新聞。王乃茵雖始終保持著恭敬得體的距離,但每當觸及那些新奇的醫學理念或時興思潮,她的眸子便會不由自主地亮起來,清冷的聲音也帶上幾分不易察覺的熱度。

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張氏眼中。起初,一絲隱秘的、近乎幸災樂禍的竊喜在她心底滋生:瞧!這狐媚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燈!連這留過洋、有頭有臉的醫生都勾搭上了!巴不得林醫生趕緊把她娶走,遠遠地打發掉!徹底絕了這心腹大患!省得她整日在秉政眼皮子底下晃蕩!

可這絲快意沒維持多久,便被一股更強烈的不忿和酸澀取代了。憑什么?王乃茵一個寄人籬下、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有的孤女,憑什么能得林醫生這般青年才俊的青眼?她張氏才是楊家的正頭娘子!雖說病了一場,容色稍減,可底子還在,當家主母的氣派更是不減分毫!林醫生怎就不多看她一眼?更讓她心頭如堵了塊濕棉花般難受的是,她敏銳地察覺到,每當林醫生和王乃茵低聲交談時,坐在病床另一側、看似專注看著《申報》或是閉目養神的楊秉政,那寬闊的肩膀會不易察覺地繃緊一下,翻動報紙的手指也會突兀地停頓片刻。丈夫掩飾得極好,但同床共枕十數載,張氏對他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洞若觀火!

哼!男人!張氏在心底恨恨地啐了一口。一個兩個的,都被那股子墨水味兒和裝腔作勢的“新派”迷了眼!不行!她得做點什么!王乃茵想借著林醫生這根高枝兒攀上去?想都甭想!她得讓林醫生,更要讓王乃茵刻骨銘心地明白,這女人從頭到腳都是楊家的人!是她張氏手里攥著的人!

機會不期而至。

這天午后,林醫生照例查完房,交代完醫囑。他目光掃過安靜坐在窗邊小桌旁、正就著一盞綠罩臺燈核對賬冊的王乃茵,腳步微頓,臉上顯出幾分躊躇,最終還是走了過去,聲音溫和卻清晰地傳遍整個病房:

“王小姐,”他清了清嗓子,“今晚……不知王小姐是否得空?醫院西頭街口新開了一家‘玉露春’番菜館,做的是改良的江南菜式,口味清淡雅致,聽說頗適口養人。我……想略備薄酌,請王小姐吃頓便飯。一來是感謝你這段時間對楊太太無微不至、勞心勞力的照料,實在辛苦;二來……上次提及的南丁格爾女士的護理新理念,有幾處還想與王小姐探討一二。”他的邀請措辭正式,理由冠冕堂皇,可眼底那點不易掩飾的期待,卻瞞不過張氏這等明眼人。

王乃茵執筆的手腕一滯,顯然沒料到林醫生會當眾邀約。她下意識地抬眸看向病床上的張氏,目光又飛快地掠過坐在床尾藤椅上的楊秉政。楊秉政手里捏著那份《申報》,似乎全神貫注于鉛字,但報紙的邊緣已被他無意識攥得起了皺褶。

“林醫生,您太客氣了。”王乃茵連忙擱下鋼筆起身,微微屈膝行了個半禮,語氣溫婉卻帶著清晰的疏離,“照料大嫂是分內之事,實在不敢當您一個‘謝’字。況且,大嫂這邊需人時刻留心,晚間還有一劑湯藥要服,柜上帶過來的幾本緊要賬冊也亟待核對。分身乏術,實在抱歉,辜負林醫生美意了。”她將“分內”“時刻留心”“分身乏術”幾個詞咬得清晰。

林醫生眼中掠過明顯的失望,但仍維持著風度,點頭道:“無妨,無妨,是在下唐突了。王小姐辛苦。那……改日再敘。”他有些訕訕地轉身,準備離去。

“哎呀——!”

就在這當口,病床上的張氏突然拔高了聲調,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熱絡,充滿了“當家主母”特有的權威感,臉上更是堆滿了夸張的笑容,仿佛聽到了天大的喜事:

“林醫生!您要請我們乃茵吃飯啊?這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啊!”她熱情洋溢地朝王乃茵招手,語氣親昵得如同呼喚自家小妹,“乃茵啊,快過來!你這孩子,就是心眼太實!成日里就知道守著大嫂這病秧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年輕人,是該出去走走,透透氣,見識見識世面!林醫生是咱們楊家的大恩人!他請你,那是給咱們楊家的臉面!大嫂替你做主了!你去!一定得去!好好拾掇拾掇,漂漂亮亮地去!”她連珠炮似的說完,又立刻轉向面露錯愕的林醫生,笑容滿面,眼神卻銳利如針,帶著毫不掩飾的“宣示”意味:

“林醫生,您是貴人,興許不知道。我們家乃茵啊,雖說眼下幫我協理些家務、照看照看柜上的賬目,可那本事,那心氣兒,擱在咱們博鹿縣那也是拔尖兒的!我們家秉政啊,”她刻意加重了“我們家”三個字,目光如探照燈般射向楊秉政,“最是看重她!簡直就當親妹子一般疼著護著!在家里,幾個孩子都黏她,下人們也都敬著她,一口一個‘表小姐’叫得親熱!這次要不是有她里里外外替我撐著這個家,管著鋪子,看著孩子,秉政他能安安心心在這兒陪著我耗這么久?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啊,秉——政——?”那拖長的尾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和逼迫。

楊秉政被妻子這猝不及防的一出戲弄得措手不及,心頭先是一緊,隨即豁然開朗——妻子這是在用最“熱情洋溢”的方式,向林醫生乃至所有人宣告王乃茵的“歸屬”!她是“我們家乃茵”,是楊秉政“當親妹子一樣”看重的人,是替她張氏“協理家務”“照看賬目”“撐著家”的“家里人”!她張氏才是那個能替王乃茵“做主”的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王乃茵(在楊家的重要性),又徹底劃清了界限(親妹子的身份),還順帶彰顯了她張氏作為主母的“大度”和“權威”。

這手段……楊秉政心里簡直是五味雜陳,啼笑皆非,卻又不得不嘆服妻子在這等事情上的“殺伐決斷”和“宅斗智慧”。他看著林醫生臉上那幾乎掛不住的尷尬笑容,又瞥見王乃茵窘迫得耳根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模樣,強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努力繃著臉,配合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干地應和道:“嗯……夫人說得……在理。”他刻意避開了“親妹子”這個稱謂,只肯定了“在理”。

林文彬是何等通透人物?張氏這番夾槍帶棒、熱情似火的“推介”,字字句句背后的深意,他豈能聽不明白?那是在不動聲色地畫地為牢,宣告主權!他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連聲道:“楊太太言重了!言重了!王小姐賢淑能干,林某自然知曉。既然王小姐……確有要務在身,那……那便罷了,日后有緣再敘。您安心靜養,林某告辭!”說完,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轉身,白大褂的下擺帶起一陣風,匆匆離開了病房,連聽診器都忘了從脖子上取下來好好收進口袋。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市聲。

張氏望著林醫生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臉上綻開一個毫不掩飾的、帶著十足得意和狡黠的笑容,如同剛打贏了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她心滿意足地躺回墊高的枕頭上,還故意拖長了調子,仿佛自言自語般:“哎呀呀,這林醫生,走恁急做啥?我還想留他嘗嘗咱家新送來的明前龍井呢!”

王乃茵僵立在原地,臉頰燒得滾燙,從耳根一直紅到脖頸。巨大的屈辱感和無處遁形的尷尬讓她指尖冰涼。她飛快地合上賬本,將散落的票據胡亂攏起,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大嫂,大哥,藥……藥房那邊該送湯劑過來了,我去看看。”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快步沖出了病房。

直到王乃茵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張氏才徹底放松下來,帶著一臉“旗開得勝”的得意,朝楊秉政揚了揚下巴,邀功似的說:“哼!算他識相!想打乃茵的主意?也不掂量掂量!她是誰家的人?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甭想飛出我的手掌心兒去!”

楊秉政看著妻子那副“護食”成功、志得意滿的模樣,再回想剛才林醫生那副進退失據的窘態和王乃茵羞憤難當的樣子,心中那點因林醫生邀約而起的酸澀憋悶,竟如陽光下的薄霧般,突然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荒謬、釋然乃至一絲隱秘輕松的奇異感覺。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背過身去,面向墻壁,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起初只是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悶哼,漸漸地,那笑聲越來越清晰,帶著一種宣泄般的暢快,連帶著整個寬闊的脊背都在微微顫抖。

張氏正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被丈夫這突如其來的大笑弄得莫名其妙,嗔道:“你樂個啥勁兒?抽風了?我說得不對?”

楊秉政好不容易才止住這突如其來的大笑,轉過身時,眼角甚至笑出了些許淚花。他走到床邊,看著妻子那張因“大獲全勝”而容光煥發的臉,半是無奈半是戲謔地嘆道:“對!夫人說得極對!句句在理!我們家乃茵,”他刻意模仿著張氏的語氣,重重咬著“我們家”三個字,“自然是我們楊家的人!誰也甭想惦記!”他眼中閃爍著張氏一時未能完全讀懂的光芒,那里面有暖意,有無奈,還有一絲更深沉的、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張氏被丈夫這帶著明顯笑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飛起兩片薄紅,故作姿態地扭過頭去,哼了一聲,但嘴角卻止不住地向上翹起。她自覺今日這事辦得漂亮極了,既敲打了不安分的王乃茵,又震懾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林醫生,更在丈夫面前彰顯了自己的“主權”和“手段”,簡直是一箭三雕!心情一舒暢,連帶著覺得窗外那灰蒙蒙的初春天空,都顯得格外透亮起來。

病房門外,王乃茵并未立刻去藥房。她背靠著冰涼堅硬的水磨石墻壁,手中托盤里剛煎好的湯藥散發著濃烈的苦澀氣息。里面隱約傳來楊秉政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帶著暢快余韻的低笑,以及張氏嬌嗔的抱怨。臉上的紅潮尚未褪盡,心中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被張氏當眾“歸屬”、如同貨物般宣示的強烈屈辱,有對林醫生那點因知識共鳴而生的、尚未萌芽的好感被粗暴掐滅的失落與難堪,但在這翻江倒海的情緒之下,更深更隱秘的地方,竟悄然滋生出一絲……連她自己都感到驚惶的安定?仿佛懸空已久的雙腳,終于觸到了某種堅硬的、無可更改的基石。她用力甩了甩頭,似乎想將這些紛亂如麻的思緒甩出去,深吸了一口帶著消毒水和草藥味的冰冷空氣,挺直脊背,推門走了進去。

藥碗里升騰起氤氳的、苦澀的白霧,模糊了病房里清冷的光線。張氏在丈夫那含著未散笑意的注視下,帶著勝利者的滿足,將那一碗苦藥一飲而盡,仿佛飲下的不是湯劑,而是瓊漿玉液。而這場由她一手導演、充滿煙火算計的“主權宣示”,如同一顆投入看似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激蕩起形狀迥異、深淺不一的漣漪。博鹿城的春天尚在料峭寒風中醞釀,但這保定府西醫院的一方斗室之內,屬于俗世男女的機鋒、心計與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已然在藥香與消毒水的氣息里,無聲地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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