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熬過了一個輪回，手術室的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林醫生率先走了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但眼神中有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手術還算順利！膿液都引出來了，爛掉的闌尾也切掉了！命……暫時保住了！”他看著瞬間抬起頭、眼中爆發出狂喜光芒的楊秉政，語氣轉為嚴肅，“但病人失血多，身體掏空了，毒還沒清干凈，非常非常虛弱！接下來要嚴防感染，得靠‘打吊瓶’（輸液）消炎，觀察治療，住院時日短不了！”

楊秉政猛地從地上彈起，布滿血絲的眼中瞬間蓄滿了滾燙的液體，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虛脫讓他雙腿發軟。他踉蹌著撲過去，死死抓住林醫生的手，語無倫次，聲音哽咽：“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林先生！您……您是我們楊家再造的恩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謝謝！謝謝！”他幾乎要給林醫生跪下。

張氏被轉入了安靜的隔離病房。接下來的日子，是漫長而艱難的康復期。剖腹手術雖清除了致命的病灶，但她的身體如同風中殘燭，極度孱弱，高燒反復，兇險的感染陰影仍未完全散去。每日需要持續輸入生理鹽水（需用熱水袋焐溫）和消炎藥水（當時多為磺胺類前驅藥物），手臂上扎著針，連著倒吊的玻璃瓶；護士定時來注射針劑，傷口也需要頻繁換藥。這一切都離不開嚴密的監護。

楊秉政拋下了恒泰大掌柜的身份，寸步不離地守在病床前。喂水喂藥，擦身換衣，端屎倒尿……他像一個最普通的、心力交瘁的丈夫，做著最瑣碎也最磨人的陪護。聶大膽則成了堅實的后盾，跑藥房、尋補品、安排客棧食宿，把騾車照料好，隨時聽候差遣。

然而，博鹿縣的恒泰銀樓不能長期群龍無首，家里還有三個翹首以盼的稚兒。楊秉政心急如焚，分身乏術，眉宇間的焦慮日益深重。就在這時，王乃茵帶著貼身丫頭小翠，風塵仆仆地趕到了保定府。

“大哥，家里都安頓妥了。石頭和鐵蛋很懂事，跟著先生讀書認字。小三子有孫媽和奶娘輪流看著，我囑咐得仔細。店里的事，趙叔暫時支應著，緊要的賬目票據我都帶來了，您在這兒也能處理。”王乃茵的聲音帶著旅途的疲憊，發髻也有些松散，但眼神卻清澈而堅定，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擔當，“我來換您和小翠。您熬得眼窩都陷了，得回去歇口氣，看看孩子，也看看柜上的情形。大嫂這里，交給我?！?

楊秉政望著王乃茵，望著她眼中那深切的關切和不容推拒的堅韌，一股滾燙的暖流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感激猛地沖上喉頭，堵得他一時說不出話。他沒有絲毫猶豫和客套，沉重地點點頭，將照顧張氏這副千斤重擔，鄭重地交到了王乃茵和小翠手中。他深知，唯有王乃茵的細致入微和骨子里的堅韌，才能在這生死邊緣的拉鋸戰中，給予張氏最妥帖的守護。

王乃茵的到來，如同陰霾病房里投入的一束溫暖而明亮的光。她延續了在博鹿時的細致，更展現出驚人的適應和學習能力——她很快掌握了觀察倒吊玻璃瓶里藥水的刻度、記錄體溫曲線的要領、協助護士換藥時如何保持無菌。她的動作總是輕柔得如同羽毛，話語溫婉熨帖，總能恰到好處地撫平張氏因病痛折磨和未知恐懼而生的煩躁與脆弱。

林文彬醫生查房很勤。他不僅驚訝于這位年輕女子護理的規范嚴謹（甚至超過了一些新來的實習護士），更欣賞她對西醫護理知識的快速理解和接受能力。待張氏病情稍穩，林醫生查房時，除了例行的檢查詢問，常常會多停留片刻，與王乃茵討論一些護理細節，甚至聊起一些基礎的現代醫學理念和公共衛生觀念。

“王小姐，你對病人的照料，細致規范，實在難得?！币淮尾榉亢?，林醫生看著王乃茵熟練地調整著輸液管的高度，由衷贊道。

“林醫生謬贊了。不過是分內事，只盼大嫂能早日康復。”王乃茵謙遜地微微頷首，露出一抹淺淡而真誠的笑意，“早年在天津中西女塾讀書時，略接觸過一些生理衛生知識，知曉些皮毛。此番親歷西醫手術救人性命于頃刻，更是深感其精妙。”

“哦？王小姐竟在天津讀過新式學堂？難怪見識不凡，思想開明。”林醫生鏡片后的目光流露出濃厚的興趣，“如今國勢維艱，欲圖自強，首在開啟民智，昌明科學。醫學一道，關乎國人體魄，亦是救國正途。王小姐若有心，不妨多看看這方面的譯著?！彼踔習匾鈳硪恍┗A的生理衛生圖解冊子或淺顯的醫學譯文給王乃茵翻閱。

他們的交談，有時是清晰的中文，有時不可避免地夾雜著幾個英文的醫學專有名詞。王乃茵聽得極其專注，遇到不懂處便虛心請教，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如饑似渴的求知光芒。這些談話，對她而言，是這充斥著藥味和病痛的壓抑空間里，一扇通向更廣闊世界的窗，讓她恍惚間又觸摸到了當年在天津求學時，那種接觸新知的悸動與開闊。

小翠在一旁安靜地做著針線，看著王小姐和林醫生談著她全然聽不懂的“洋氣”學問，心中對王乃茵的敬佩又添了幾分。

然而，這些落在偶爾風塵仆仆從博鹿趕來探望的楊秉政眼中，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漸漸在他心底漾開一圈圈陌生而令人不安的漣漪。

一次，楊秉政處理完柜上緊要事務，帶著幾包新抓的名貴滋補藥材趕回醫院。剛走到病房門口，隔著門上的玻璃小窗，便看見林醫生正站在張氏病床邊查看記錄，但目光卻溫和地落在侍立一旁的王乃茵身上。兩人正低聲交談著什么，聲音聽不真切。王乃茵微微側著頭，神情是全然的專注，嘴角甚至噙著一絲因領悟或共鳴而自然流露的淺淺笑意。午后清冷的陽光透過高窗玻璃斜射進來，正好勾勒著她清秀專注的側臉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朦朧的光暈。

那一瞬間，楊秉政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一股莫名的、尖銳的酸澀滋味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處翻涌上來，直沖喉頭，堵得他胸口發悶，幾乎喘不上氣。他從未見過王乃茵對除他之外的哪個男人，流露出如此專注平和，甚至帶著一絲……欣賞與默契的神情？林醫生年輕有為，留過洋，學識淵博，更是妻子的救命恩人，他本該心存十二分的感激與敬重?？蔀槭裁创丝?，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低聲交談的樣子，那畫面竟像針一樣刺眼？心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被醋浸過的細刺，不劇烈，卻扎得人坐立難安，隱隱作痛。

他用力閉了下眼，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氣，定了定神，才推門進去，臉上努力擠出慣常的笑容：“林醫生，您查房呢？勞您費心。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林醫生和王乃茵的交談戛然而止。王乃茵見是楊秉政，立刻恢復了往日的恭敬溫順，微微垂首：“大哥回來了。大嫂今日精神稍好，剛用小勺喂了些白米粥?！绷轴t生也客氣地回應著張氏病情的進展，一如既往的專業而疏離。

楊秉政走到病床邊，俯身關切地詢問妻子，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一旁整理床頭藥瓶的王乃茵。她低眉順眼，神情平靜無波，仿佛方才那專注交談的一幕，只是他心神恍惚下的錯覺。

可心湖里被攪動的那點異樣波瀾，卻并未隨之平息。夜里，病房中只余一盞小燈，他看著王乃茵在燈下就著一方小幾，全神貫注地核對從博鹿帶來的賬冊，纖細的手指熟練地撥弄著算盤珠，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響。這曾是他最欣賞、最倚賴的模樣，象征著恒泰的安穩?？纱丝蹋X海里卻頑固地浮現出午后病房門口那一幕——她專注地仰望著林醫生，唇角那抹因智慧碰撞而生的淺笑……

一股莫名的煩躁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大，帶倒了凳子。他走到窗邊，近乎粗暴地推開冰冷的鐵窗，讓深冬凜冽的寒風猛地灌進來，試圖吹散心頭那絲惱人又荒謬的情緒。他覺得自己簡直昏了頭！王乃茵是他什么人？不過是他收留的、幫忙管賬的“遠房表妹”，一個孤苦無依投奔來的女子。他有什么立場、什么資格去在意她與誰說話？更何況，對方是才將他妻子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恩人！

然而，那絲酸澀的漣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旦蕩開，便再也無法恢復最初的平靜。他望著窗外保定府冬夜清冷寂靜、只有零星燈火的街道，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對王乃茵，似乎早已在經年累月的朝夕相處與患難與共中，悄然越過了對一個“得力幫手”或“受庇護者”的情感界限。這份遲來的、沉重的認知，像一塊巨石壓上心頭，帶來深重的惶恐和對病榻上氣息奄奄的妻子無盡的愧疚。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里貼身放著一枚在博鹿廟里為張氏求來的、刻著“平安”二字的桃木小符。

病房里，張氏在鎮痛安神的藥物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微弱但均勻。王乃茵合上厚厚的賬本，揉了揉因久視而酸脹的眼睛，目光無意間掃過窗邊楊秉政那沉默而顯得異常僵硬的背影。她似乎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又似乎只是出于本能的關切。她輕輕起身，拿起自己帶來的一件厚實棉袍，無聲地走到楊秉政身后，將棉袍披在他肩上：“大哥，夜里寒氣重，窗邊風硬，小心凍著。”

楊秉政的身體在她靠近的瞬間幾不可察地一僵，沒有回頭，只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低啞的“嗯”字。那件帶著王乃茵身上淡淡皂角清香的棉袍披在肩上，本該帶來暖意，卻讓他覺得心頭那根無形的刺，仿佛扎得更深了些，隱隱作痛。石門（保定）冬夜的寒風，呼嘯著卷過空曠的街道，吹得窗欞嗚嗚作響，卻吹不散病房里濃重的消毒水味，也吹不散這悄然滋生、盤踞在生死邊緣、沉重得無法宣之于口的微妙情愫。張氏在安睡，她的生命正從死神冰冷的指縫間艱難地掙脫，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康復。而圍繞在她病榻旁的，除了冰冷的藥石、溫熱的情義，還有一縷如同未愈傷口下悄然蔓延的隱痛，在寂靜中無聲滋長。

保定府西醫院病房里那股濃烈刺鼻的石炭酸氣味，終于被窗外初春時節若有似無的、混合著泥土與新生草木的氣息漸漸沖淡。張氏如同經歷了一場嚴酷霜凍的植株，在洋藥針水（輸液和注射）、精心調理和王乃茵、小翠日夜不懈的看護下，終于一寸寸地從死神的指縫里掙扎出來。駭人的高燒徹底退去，腹上那道開刀的創口也已收口，只余下一條淡粉色的疤痕。臉上也終于褪盡灰敗，透出久違的、屬于活人的紅暈。雖然身子骨仍虛軟得像剛抽條的柳枝，需人攙扶方能下地挪動幾步，但那雙曾經黯淡的眼睛里，屬于張氏的精明、韌勁和旺盛的生命力，已然灼灼復燃。

隨著身體的日漸硬朗，張氏那份“當家主母”的心思也如同解凍的河水，重新活泛奔騰起來。她不再僅僅是病榻上依賴王乃茵喂藥擦身的孱弱婦人。她開始挑剔湯藥的滾燙程度，抱怨醫院伙食（常是寡淡的麥片粥、煮雞蛋和白面包）不合胃口，嫌肉糜燉得不夠爛糊。更關鍵的是，她那對重新變得銳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羅盤，開始不動聲色地掃視病房里的每一絲動靜——尤其是林文彬醫生每日例行查房時的每一個眼神流轉。

林醫生依舊準時出現，白大褂漿洗得筆挺，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嚴謹而專注。他仔細檢查張氏腹部的愈合情況，詢問體溫、胃口、二便，一絲不茍。然而，張氏那久經宅院歷練的直覺，幾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異樣：這位救命恩人林醫生的目光，在完成對病人的審視后，總會若有似無地、仿佛不經意般，在王乃茵身上多停留那么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