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籠寒窗
張氏的月子,就此拉開序幕。這絕非尋常的休養,而是一場在生死鋼絲上如履薄冰的漫長跋涉。
最初的幾日,她深陷在昏迷的泥沼里,無知無覺。喂藥、擦身、清理那源源不絕、散發著不祥氣味的惡露、更換被血水與穢物一次次浸透的褥墊……這些最是污穢、最耗心力、又需極度細致耐心的活計,王乃茵默默地、近乎本能地承擔了大半。她仿佛徹底忘卻了張氏曾施加于她的所有刻薄與敵意,也拋開了所謂的“避嫌”,如同一個最沉默也最堅韌的守護者,寸步不離地守在張氏炕前。
她用蒸煮過、溫熱的細棉布,避開冰冷的觸感,一點點潤濕張氏干裂滲血的唇瓣;她守著咕嘟冒泡的砂鍋,一絲不茍地按照李郎中的囑咐熬制濃黑的藥汁,用細瓷小勺撬開那緊閉的牙關,極其耐心地、一滴滴將救命的藥汁喂進去;她敏銳地捕捉著張氏每一次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每一次無意識蹙起的眉頭,及時地為她增減被褥,確保這小小的空間溫暖如春卻又空氣流通。屋角的銅炭盆日夜不息,烘烤著濃重的藥味和尚未散盡的血腥氣。
周婆子和小翠雖也盡力,但親眼目睹過那夜血海翻涌的慘狀,面對張氏這毫無生氣的模樣,心底總存著幾分畏怯,動作也難免束手束腳,更多時候只是給王乃茵打打下手,遞遞東西。王乃茵,成了張氏那縷微弱生機最直接、最細心的維系者。
蘇醒的脆弱
數日后,張氏終于從混沌的深淵中掙扎出一絲清明。意識回籠的瞬間,巨大的、仿佛被掏空的虛弱感席卷了她,下身撕裂般的劇痛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緊接著,那夜瀕死的恐怖記憶,如同冰冷的潮水轟然倒灌——無邊的黑暗、刺骨的恐懼、生命飛速流逝的絕望……她渾身劇烈地篩糠般顫抖起來,枯槁的臉上充滿了驚惶與無助,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大嫂?大嫂?您醒了?”一個溫和而異常熟悉的聲音,如同穿過迷霧,輕輕落在耳畔。
張氏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沉重的眼珠,模糊的視線漸漸聚攏。映入眼簾的,是王乃茵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眼下是濃重的青影,但那雙眸子卻清澈依舊,正帶著毫不作偽的關切,用一塊溫熱的濕布,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她汗濕冰涼的額頭。
一瞬間,張氏怔住了?;杳郧八盒牧逊蔚耐纯?、那無邊黑暗中唯一指引她呼吸的沉穩聲音、那死死按壓在她生命泉眼上、帶來堅實力量的手……昏迷中無數次被這雙手擦拭、翻身、喂藥的模糊感知……所有碎片洶涌而至,與眼前這張疲憊卻溫潤的臉重合在一起。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脆弱感,混合著對死亡的深深恐懼,瞬間沖垮了她心中那堵名為“敵意”的高墻。此刻的王乃茵,不再是那個面目可憎的“狐貍精”,而是將她從地獄邊緣硬生生拽回人間的唯一浮木!一種混雜著極度委屈、無邊后怕和全盤托付般的依賴感,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她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落,浸濕了鬢角。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抬起一只枯瘦冰涼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了王乃茵正在為她擦拭的手腕!
那力道虛弱,卻帶著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絕望的緊致。
“乃……乃茵……”張氏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破碎不成調,裹挾著濃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軟弱,“我……我怕……我以為……真要去見閻王了……那血……那血……止不住……”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語無倫次,只有眼淚洶涌流淌。
王乃茵的手腕被那冰涼顫抖的手指死死攥住,心頭驀地一酸。她沒有掙脫,反而用另一只手,輕輕覆在張氏那枯瘦的手背上,掌心傳遞著溫暖和力量。她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鎮定:“大嫂,別怕。您看,您熬過來了!小侄兒也好好的,就在您身邊睡著呢。李郎中說,只要您安心靜養,按時吃藥,一口一口把元氣補回來,定能好起來。”她說著,示意小翠端來溫在熱水里的參湯,舀起一小勺,仔細吹涼,遞到張氏唇邊,“來,先喝點參湯,提提氣,暖暖身子?!?
張氏像個懵懂無助的嬰孩,順從地微微張開干裂的唇,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那溫潤微苦的液體。暖流滑過喉嚨,似乎也稍稍熨帖了心底那冰冷的恐懼。她貪婪地、一瞬不瞬地望著王乃茵,那雙曾經充滿刻薄與敵意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劫后余生的恐懼如同底色,對眼前這唯一依靠的深切依賴是主調,其間又交織著對自己過往行為的茫然無措,以及一絲……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羞慚?
光影交織的日夜
自此,張氏的月子便在這脆弱與依賴中展開。極度的虛弱放大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情緒。下身傷口的每一次抽痛都如同刀割;給那孱弱吮吸無力的嬰孩喂奶,成了耗盡心力的苦役;深夜里,一個無端的噩夢或一絲寒意,都能讓她從驚悸中尖叫醒來,冷汗涔涔,渾身抖若篩糠。
每當此時,守在外間那張狹窄小榻上、幾乎和衣而臥的王乃茵,總是第一時間點亮如豆的油燈,悄無聲息地掀簾而入。她或是耐心地幫張氏調整僵硬的睡姿,用溫熱的手掌力道適中地揉按她酸脹如石的腰背;或是輕聲細語,用最平和的言語驅散她夢魘的余悸;更多時候,她只是靜靜地坐在炕沿,一言不發,用自己的體溫和那只被握得發麻的手,無聲地告訴這驚弓之鳥:我在這里。
“乃茵……腰……腰像是斷了……”
“乃茵……孩子……孩子哭得沒力氣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沒奶了……”
“乃茵……我又夢見……夢見那晚……血……到處都是血……我抓不住……”
不知從何時起,張氏口中那生硬疏離的“王姑娘”,悄然換成了帶著全副身心依賴的“乃茵”。她仿佛自動抹去了兩人之間所有的齟齬與不堪,忘記了那些刻毒的咒罵和敵視的目光。此刻的王乃茵,是她無邊黑暗中的唯一光,是她搖搖欲墜世界里的唯一支柱。那份信任與依賴,純粹得近乎盲目。
楊秉政冷眼旁觀著妻子這翻天覆地的轉變,心中百味雜陳。他感激王乃茵超越本分的付出,看著妻子蠟黃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胸中也涌起欣慰。然而,更深層的地方,一絲冰冷的隱憂如同毒蛇般盤踞——他太了解妻子的性情了。那偏執如同刻在骨子里,那對“正妻”地位的捍衛近乎本能。此刻這病榻上的脆弱依賴與感激涕零,待到她元氣恢復,重新挺直腰板,拾回那份驕矜時,是否會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暴露出更深的、被“虧欠感”扭曲的怨毒與嫉恨?這份看似溫暖的依賴,是否會成為未來更猛烈風暴的引信?
王乃茵呢?面對張氏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窒息的依賴與親近,她內心的波瀾同樣復雜難言。她照料張氏,源于一種刻在骨子里的良善,源于對生命本身的敬畏,亦是對楊秉政那份如山恩情的沉重償還。她從未奢望借此能化解那根深蒂固的敵意。張氏的脆弱和無助,觸動了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也讓她肩負起一份沉甸甸的、幾乎喘不過氣的責任。然而,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她獨自搓洗著那件袖口和前襟浸透了暗褐色血污、無論怎樣揉搓都殘留著淡淡印痕的舊棉襖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與茫然便會悄然漫上心頭。這份在生死邊緣強行建立起來的、超越界限的“親密”,究竟是福是禍?當張氏康復,重新穿上那身象征主母威嚴的綢緞襖裙,昂起頭時,橫亙在她們之間的,又將是什么?是冰冷的鴻溝?還是……更洶涌的暗流?
深冬的寒風在窗外嗚咽,猛烈地拍打著糊了高麗紙的窗欞。屋內,銅炭盆里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一聲輕響,爆起幾點微弱的火星。張氏在王乃茵低緩的安撫聲和掌心持續的暖意中,緊鎖的眉頭終于緩緩松開,呼吸漸趨平穩,沉入了不安卻也依賴的睡眠。王乃茵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抽回那只被握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仔細地為張氏掖好被角?;椟S搖曳的油燈光暈下,兩個女人的剪影被拉長投在灰白的墻壁上:一個在鬼門關前被強行奪回半條性命,在血污與虛弱中沉沉睡去,帶著嬰兒般的全然依賴;一個在疲憊與血污中沉默守護,眉宇間沉淀著良善的微光,眼底深處卻藏著無人能解的、對未來的隱憂與茫然。
日子在湯藥氤氳的苦澀氣息和王乃茵無微不至的守護中,如同冰層下的暗流,緩慢而沉重地挪移。張氏那曾被死亡攥緊的身體,如同久旱龜裂的焦土,貪婪地吮吸著每一滴救命的汁液,緩慢卻頑強地顯露出一絲復蘇的跡象。蠟黃的臉上終于浮起一層極淡的、如同宣紙下透出的微紅,干癟的唇瓣也漸次豐潤。她依舊虛弱,下炕行走仍需兩人攙扶,步履虛浮如踏云端,但那雙曾黯淡無光的眼眸深處,屬于張氏的那股子執拗的生命力,正如同冰封下的草芽,艱難地探出頭來。
對王乃茵的依賴,也隨著體力的點滴恢復,悄然染上了不同的色調。不再是初時那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全然依附,而是化作了一種近乎習慣的、帶著微妙親昵的倚重。她會絮絮叨叨地向王乃茵訴說小石頭如何淘氣、鐵蛋如何學話,抱怨那黑稠藥汁的苦澀難咽,甚至偶爾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問起前店生意的盈虧。王乃茵亦始終報以那份沉靜的耐心與細致,只是在那清澈的眼波深處,一絲審慎的微光悄然流轉。她深知,這病榻上的溫情與昔日的敵意,只隔著一層吹彈可破的薄冰。
這日午后,難得有慘淡的冬日陽光,吝嗇地透過窗欞,在炕前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王乃茵扶著張氏在炕上略略坐起,背后墊了厚厚的引枕和被垛。張氏精神顯得略好,看著王乃茵用桃木梳子為她梳理那依舊枯槁的發絲,唇角竟難得地勾起一絲虛弱的笑意:“乃茵啊,你這雙手……比孫媽那老繭手可巧多了。這頭發經你一梳,我恍惚覺著……病氣都散了些似的。”
王乃茵手下動作未停,溫言道:“大嫂安心將養,身子骨硬朗了,氣色自然就好。”
話音未落,張氏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她眉頭猛地一蹙,仿佛被無形的利刃刺中,手下意識地死死捂住了小腹深處,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抽氣:“呃……啊喲……”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大嫂?”王乃茵立刻停手,心頭一緊。
“沒……不妨事,”張氏強撐著,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許是……坐久了……岔了氣……”她試圖將這不祥的隱痛歸咎于尋常不適。
然而,那蟄伏的痛楚非但未消,反如一條蘇醒的冰蛇,在小腹深處猛然昂首!初始只是絲絲縷縷的陰冷牽扯,轉瞬之間,竟化作排山倒海、鉆心剜骨般的劇痛!那痛感來得如此暴烈兇悍,瞬間抽干了張氏臉上剛剛聚起的那點可憐的血色!
“啊——??!”張氏發出一聲凄厲非人的慘嚎,整個人如同被滾油潑中,猛地蜷縮翻滾,枯瘦的雙手如鐵鉤般死死摳進小腹的皮肉,豆大的汗珠滾珠般砸落,“疼!殺了我!乃茵……疼死我了……比……比生承高那晚……疼百倍……”她的身體在炕上痛苦地扭動、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王乃茵臉色劇變!她撲上去死死按住張氏痙攣的身體,朝門外嘶聲喊道:“周媽媽!小翠!快!快叫李郎中!叫當家的!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