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乃茵抬起頭,神情平靜得如同一泓深潭,語氣清晰而坦然:“大哥,大嫂如今身懷六甲,最需靜養安胎。后院孩童嬉鬧,人來人往,恐擾了大嫂清靜。我想……搬去前店賬房后的隔間歇息。那處雖小,收拾一番尚可容身。一來,賬目繁雜,我隨時整理核驗更為便宜;二來,”她頓了頓,目光坦然地迎向張氏,“也免得大嫂走動時瞧見我,心中……添了煩擾,于安胎無益?!彼脑捳f得委婉周全,意思卻再明白不過——為安胎計,她主動退避,徹底劃清界限。
張氏攪動粥碗的瓷勺停在了半空,帶著一絲驚愕看向王乃茵。她沒料到對方竟會如此識趣地主動請離,且將理由粉飾得這般……冠冕堂皇。這讓她腹中那些早已備好的敲打之詞,頓時失去了著力點,生生憋了回去。
楊秉政亦是微微一怔,看著王乃茵平靜眼眸下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心中了然,亦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與歉疚。他沉吟少頃,緩緩點頭:“如此……也好。賬房清靜,于你做事確也便利。只是委屈你了,那隔間狹小陰冷,不比廂房。”
“不委屈?!蓖跄艘鸫浇菑澠鹨荒O淡的弧度,“能為大哥分憂,乃茵本分。唯愿大嫂與腹中麟兒一切安好?!彼俅螌χ鴱埵系姆较蚋A艘欢Y,“大嫂安心靜養,若有差遣,吩咐小翠喚我便是?!毖援叄辉俣嗔粢凰玻D身安靜地退出了堂屋,棉布門簾在她身后輕輕落下,隔絕了內外。
張氏望著那微微晃動的門簾,又低頭看看碗中黏稠溫潤的小米粥,心頭那點剛剛升騰起的、掌控一切的得意,竟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的失落感悄然稀釋了。王乃茵的主動退避,非但沒給她帶來預想中的揚眉吐氣,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又被對方那滴水不漏的姿態襯得局促小氣了。
她有些煩躁地將粥碗往炕桌上一推:“膩了,撤了吧。”
楊秉政看著妻子臉上那變幻不定的神色,未置一詞,只對孫媽吩咐道:“去幫王姑娘收拾賬房隔間。把庫房里那床新彈的厚棉被找出來,再添個足炭的銅手爐送去。窗紙若有破損,仔細糊好?!?
隔間歲月
王乃茵言出必行。翌日,她便抱著自己簡單的行囊,搬進了前店賬房后那個名副其實的“斗室”。這間狹小的隔間,原是堆放些陳年舊賬和廢棄雜物的所在,僅容一床、一桌、一凳,四壁蕭然。初春的寒氣無孔不入,即便生了炭盆,刺骨的冷意依舊從磚縫地隙里絲絲縷縷地滲進來,遠不及后院廂房半分暖意。
王乃茵卻毫無怨色。她將狹小的空間收拾得纖塵不染,窄床上鋪了那床厚實的新棉被。白日里,她端坐于前廳明亮的賬臺后,指尖在算盤珠上翻飛跳躍,核對銀兩成色,謄錄客戶訂件,將恒泰的賬目打理得井井有條。夜幕四合,她便蜷縮在隔間冰冷的窄床上,借著油燈如豆的昏黃光暈,或是翻閱幾頁從天津帶回的舊書,或是就著炭盆微弱的光熱,一針一線地給小石頭、鐵蛋縫制夾襖、編織精巧的草編蟈蟈籠。她刻意將踏足后院的時間壓縮到最少,即便去送新衣或小玩意兒,也必揀選張氏午憩正酣或楊秉政在前店坐鎮的時辰,輕手輕腳地將東西放在堂屋門邊的小杌子上,旋即悄然離去,絕不多留片刻。
張氏起初疑云未散,總覺得王乃茵此舉是“以退為進”,搬到前店更便于接近當家的。她暗中留意了數日,卻發現王乃茵果然安分得如同隱形。除了必要的賬冊交接,后院幾乎絕了她的蹤跡,連用飯也只在賬房方寸之地。偶爾楊秉政在堂屋與她談論銀樓事務,王乃茵也只是垂首靜聽,絕不像從前那般,偶爾還能提出些令人側目的“新想法”。
時日一久,張氏緊繃的心弦終究緩緩松弛下來。熬過了初期的孕吐,她胃口漸開,人也豐腴紅潤起來,臉上重新煥發出屬于孕中婦人的慵懶光澤。她安然享受著丈夫的關切、孫媽的精心伺候,感受著腹中那日益有力的胎動,一種久違的、作為女主人的篤定與滿足感,如同暖流般充盈心間。后院少了那個讓她如芒在背的身影,連呼吸似乎都順暢了許多。她終于可以挺著日漸顯懷的肚子,在后院慢悠悠地踱步,指揮著小翠晾曬新縫的小衣小被,滿心歡喜地憧憬著新生命的啼哭。
偶爾,瞥見小石頭和鐵蛋拿著王乃茵新編的草蚱蜢或新縫的虎頭帽,在院子里嬉笑著追逐,張氏心頭也會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異樣。但那微瀾很快便被腹中孩子有力的踢蹬,或是楊秉政一句溫存的問詢撫平。她此刻最緊要的,是平安誕下腹中這塊護身符,將自己在楊家的根基夯得更加牢不可破。至于王乃茵……只要她識趣地龜縮在那方寸賬房,不來礙眼,不來分寵,不來動搖她這正頭娘子的根基,張氏倒也樂得將她當作一個……暫時不必在意的影子。
前店與后院,賬房隔間與溫暖廂房,被一道無形的、卻森嚴的界限清晰地切割開來。王乃茵以近乎自苦的退避與隱忍,為楊家換來了表面上的風平浪靜,也為那個即將叩響人間之門的新生命,讓渡出了絕對安全的空間。她如同一株生長在斷墻殘垣背陰處的瓦松,在屬于自己的逼仄角落里,沉默地汲取著微薄的雨露與天光,堅韌地活著,勞作著,靜待著命運未知的轉圜。博鹿城的初春,風沙依舊凜冽,屋檐下的冰溜子,在正午的陽光下,滴落著混了煤灰的濁水。
光陰如梭,轉眼間博鹿城已浸透深秋的寒涼。金燦燦的落葉鋪滿了石板街巷,空氣中彌漫著新糧入倉后特有的踏實谷香與日益凜冽的霜氣。恒泰銀樓臨近年關,生意愈發紅火,王乃茵終日埋首于前店賬房,纖細卻有力的指尖在烏木算盤上翻飛跳躍,將一筆筆繁雜賬目梳理得紋絲不亂。她依舊蝸居在那個狹仄陰冷的隔間,炭盆的微溫難以抵御深秋滲骨的濕寒,但這份被恒泰所需的忙碌,卻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支撐著她內心的溫度。
后院,張氏的孕肚已高高隆起,形如揣著一個渾圓沉重的石磨。這胎懷得并不安穩,初期的翻江倒海雖已過去,身子卻一日沉過一日,雙腿浮腫得發亮,按下去便是久久不消的深坑,夜里抽筋更是常事,痛得她冷汗涔涔,輾轉艱難。楊秉政愈發上心,特意重金請了位據說伺候過官宦人家的積年老穩婆周氏來家照料。張氏享受著這份眾星捧月般的呵護,臉上常掛著滿足而驕矜的笑意。只是偶爾,當她扶著后腰,在院中蹣跚踱步,目光無意間掠過前店緊閉的門扉時,眼底會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復雜。王乃茵的徹底“隱遁”,令她心安,卻也像抽走了某種無形的張力,心底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空茫。
這日傍晚,張氏由周婆子和小翠攙扶著,在后院走了不足兩圈,便覺腰似折斷,氣喘吁吁,早早回房安歇了。楊秉政則在前店與聶大膽一同清點一批新到的關東足紋銀錠。
夜色漸濃,萬籟俱寂。后院里,秋蟲最后的嘶鳴也漸次消隱,唯余冷風掠過檐角,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陡然——
“啊——?。。 ?
一聲凄厲得非人般的慘嚎,如同淬毒的利刃,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幕!緊接著是周婆子變了調的、帶著哭腔的嘶喊:“太太!太太您醒醒!天爺??!血……見紅了!老爺!快來人??!老爺救命!!”
前店的楊秉政與聶大膽心頭如遭重錘,手中銀錠“哐當”墜地,拔腿就往后院狂奔!隔間里的王乃茵亦被驚醒,胡亂披上外襖,趿拉著鞋便沖了出來。
張氏房內,燈火被挑得通明。張氏面無人色,癱在炕上,豆大的汗珠混著淚水滾落,浸透了鬢發。她雙手如鐵鉗般死死摳抓著身下凌亂的褥子,身體痛苦地蜷縮扭動,仿佛正被無形的巨力撕扯,喉嚨里擠出破碎而壓抑的呻吟。褥子下方,一大片刺目的濕痕正迅速蔓延、加深,邊緣赫然洇染著令人心悸的、淡淡的胭脂紅!
“疼……殺了我……當家的……救我……”張氏瞥見楊秉政沖入,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眼中迸發出絕望的哀求,“肚……肚子……要炸了……有刀在絞……”
周婆子在一旁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老爺!太太……太太這是發作了!可……可這勢頭不對??!陣痛來得像山崩!羊水破得急……還帶了血筋!這……這怕是‘血光之災’的兇兆!老婆子……老婆子接生幾十年,少見這么兇險的!”
楊秉政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妻子扭曲的面容、身下那片刺目的猩紅濕痕、婆子驚恐的斷言,瞬間抽空了他四肢百骸的力氣,手腳冰涼,頭皮發麻。
“快!去請仁德堂的李郎中!不!去砸門!把城里最好的接生孫姥姥也一并請來!綁也要綁來!快!!”楊秉政的吼聲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破碎的顫抖。
聶大膽二話不說,身影如離弦之箭,再次沒入濃重的夜色。
屋內,張氏的慘嚎一聲慘過一聲,身體在劇烈的陣痛中失控地翻滾,身下的血水如同失控的泉眼,汩汩洇開,染紅了更大片的褥墊。周婆子和小翠手忙腳亂地擦拭、喂水,杯水車薪。楊秉政死死攥住妻子冰冷濕滑、顫抖不止的手,心如油煎,卻束手無策,只能徒勞地嘶喊:“撐??!玉芬!郎中馬上就到!為了孩子!撐住?。 ?
王乃茵僵立在門框的陰影里,目睹著屋內這地獄般的景象,臉色亦慘白如紙。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汗液的酸餿,直沖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攪。她從未親歷過生產,但張氏那瀕死般的痛苦掙扎和身下不斷擴大的猩紅,讓她感同身受般渾身發冷,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輕顫。她看到楊秉政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與無助,看到周婆子和小翠的六神無主,一股源于生命最本能的沖動,壓倒了所有的猶豫與恐懼——她不能只是旁觀!
她猛地咬住下唇,直至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強迫自己從那滅頂的恐懼中掙脫出來。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她快步踏入這血光之地,聲音竭力維持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磐石般的鎮定:
“大哥!冷靜!周媽媽,立刻去燒滾水!要三大鍋!快!小翠!找最細密干凈的白布!越多越好!剪成一尺寬的條!還有,刀剪白布用滾水煮著!家里有高麗參嗎?速速切薄片給大嫂含?。≡賯湫└蓛舻牟菽净一蛟钚耐?!”(草木灰/灶心土是舊時民間應急止血土法)
這一連串清晰、精準到冷酷的指令,如同暗夜中驟然亮起的火把!周婆子和小翠先是一愣,旋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帶爬地分頭奔出。
楊秉政猛地抬頭,看向王乃茵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以及絕境中驟然閃現的一線微光。王乃茵無暇解釋,她疾步至炕邊,俯身查看。雖不通接生之術,但在天津新式學堂接觸過的生理衛生課、翻閱過的譯著圖冊,此刻在她腦中飛速掠過——此刻首要是維持產婦元氣、嚴防穢物侵入、預備應對那最可怕的“血崩”!
“大嫂!看著我!”王乃茵用力握住張氏另一只冰冷顫抖、指甲深深陷入她皮肉的手,聲音沉穩如山,試圖將殘存的力量注入對方瀕臨崩潰的意志,“別叫!省力氣!跟著我!吸氣——吸到丹田!對!好——慢慢吐……對!就這樣!把力氣留給下面!孩子在等你!想想石頭!想想鐵蛋!他們等著看弟弟妹妹!”
張氏已被劇痛折磨得意識模糊渙散,但王乃茵那不容置疑的沉穩聲線、掌中傳來的堅定力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束,讓她在無邊的痛苦深淵中抓住了一絲微弱的依托。她下意識地、艱難地追隨著王乃茵的呼吸節奏,凄厲的嚎叫終于化作了喉間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
終于,門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和聶大膽嘶啞的呼喊:“來了!郎中!穩婆來了!”聶大膽幾乎是半拖半架著一位頭發花白、裹著小腳的老婦(孫姥姥)和提著藥箱、衣衫不整的李郎中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