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三連招
- 守望之百年心印
- 歐陽和子辰
- 4131字
- 2025-08-03 08:57:27
王乃茵聞聲抬起頭,見是張氏抱著孩子站在門口,忙擱下筆站起身:“大嫂。我看店里前幾月的賬目,趙叔記得有些……散亂,年月混雜,銀錢出入也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趙叔年紀(jì)大了,眼神精力都跟不上,有些地方可能記得不太周全。我……左右也無事可做,就想著幫趙叔重新謄錄整理一下,按年月分冊,再把銀錢、貨物、客戶都分門別類列清楚,這樣日后查對起來也方便些,不易出錯。”她說著,把炕桌上那本謄錄了大半的新冊子拿起來,遞向張氏。
張氏狐疑地接過來,瞇著眼掃了幾頁。好家伙!那新冊子上,一行行簪花小楷,工整娟秀,如同刻印上去的一般!日期、客戶名、貨物種類數(shù)量、銀錢出入數(shù)目,分欄列項,條理清晰,一目了然!比她以前看趙叔那本如同“天書”般、字跡潦草、涂改勾畫、年月混雜的流水賬,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張氏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這女人……還真不是光會讀書的花架子!這賬本要是讓當(dāng)家的看見了,還不得驚為天人?往后這家里內(nèi)務(wù)、店里賬目,還有她張淑貞站的地兒嗎?不行!這風(fēng)頭絕不能讓她出!這賬本,就是引狼入室的禍根!
“喲!嘖嘖嘖!”張氏臉上瞬間堆起夸張的假笑,嘴里嘖嘖有聲,“到底是喝過墨水的大小姐!瞧瞧這字兒,跟繡花兒似的!這賬記得,可真叫一個明白!”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語重心長”,“不過啊,王姑娘,你初來乍到,不懂咱們這小地方做生意的門道。恒泰是小本買賣,講究的是個人情味兒,是老主顧的臉面!趙叔那賬本看著是亂,可幾十年了,哪一筆進出不在他老人家心里裝著?從沒差過分毫!你弄這么精細(xì)明白,倒顯得咱們生分、計較了!讓街坊四鄰老主顧們知道了,心里該咋想?還以為咱楊家信不過他們,要查他們的賬呢!”
她根本不待王乃茵分辨,一把將那本謄錄得工工整整的新賬本合上,緊緊攥在手里:“這新賬本啊,先放我這兒保管著!回頭我跟趙叔說道說道,咱們小門小戶的,還是按老規(guī)矩來!圖個省心省力!可不敢勞您這金貴手!”說完,抱著賬本,像抱著一件燙手的戰(zhàn)利品,也顧不上懷里的承遠(yuǎn)了,扭身快步走回自己正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還落了門閂。
王乃茵手里拿著那本被嫌棄的、字跡潦草的舊賬本,站在西廂房門口,看著張氏緊閉的房門,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這位大嫂的敵意與防范,還真是……簡單直接、蠻橫霸道,卻又令人無可奈何,帶著一種鄉(xiāng)村婦人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執(zhí)拗。
第三回合:洗衣池邊的“意外”
午后,日頭愈發(fā)毒辣,曬得院里的青石板都發(fā)燙。張氏指揮著小翠,把全家人的臟衣服都搜羅出來,堆在后院井臺旁那個半人高的柏木大洗衣盆里。她特意把王乃茵換下來的那件撕破了好幾處、沾著泥點汗?jié)n的陰丹士林藍(lán)布學(xué)生裙,放在了最上面,顏色在一堆灰撲撲的粗布衣服中格外扎眼。
“小翠!眼珠子放亮點!把這些都給我洗干凈嘍!一件不許落下!尤其是上面那件!”張氏叉著腰,聲音洪亮地吩咐,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西廂房敞開的窗戶。
王乃茵在屋里聽見動靜,忙放下手中的書卷走了出來:“大嫂,不必麻煩小翠妹妹了。我自己的衣服,我自己洗就好。”
“那哪成!”張氏立刻拔高聲音,語氣斬釘截鐵,“你是客!是讀書人!哪能讓你干這粗活?傳出去,人家還不得戳俺們楊家的脊梁骨,說俺們不懂待客的規(guī)矩,慢待了恩人!”她心里想的卻是:哼,讓你洗?洗得干凈利索了,顯得你能干?萬一洗壞了(她巴不得洗壞),正好讓當(dāng)家的看看,你這細(xì)皮嫩肉的小姐身子,就不是能過苦日子的料!這盆臟水,你躲不過!
王乃茵堅持道:“真的不用,大嫂。我在學(xué)堂讀書,都是自己動手漿洗縫補的。”說著,她便挽起灰布襖的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伸手要去拿盆里最上面那件藍(lán)布裙子。
張氏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按在王乃茵纖細(xì)的手腕上(力道不小,捏得王乃茵微微蹙眉):“說了不用就是不用!你這人咋這么犟呢?回屋歇著去!小翠!愣著干啥?還不快洗!”她一邊說著,一邊給小翠使了個嚴(yán)厲的眼色。
小翠嚇得一哆嗦,趕緊應(yīng)聲,費力地從井里打起兩桶沁涼的井水倒進大木盆,拿起沉重的棗木棒槌和一塊土黃色的豬胰子(土制肥皂),開始賣力地捶打揉搓盆里的衣服。她年紀(jì)小,力氣也小,捶打楊秉政和聶大膽那些厚實的粗布褂子、綁腿布時,尚能應(yīng)付。輪到王乃茵那件料子薄軟、本就多處撕裂的藍(lán)布裙子時,就顯得有些笨拙不知輕重了。
“嘶啦——!”
一聲清脆刺耳的裂帛聲驟然響起!
小翠手中的棒槌,不偏不倚,正好重重捶在裙子本就撕裂的一道口子邊緣!那薄脆的布料哪里經(jīng)得起這力道,口子瞬間被撕扯開一個巴掌大的豁口!
“哎呀媽呀!”小翠嚇得魂飛魄散,驚叫一聲,棒槌“哐當(dāng)”掉進渾濁的洗衣水里,濺起一片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
張氏也立刻“哎喲”一聲,聲音里帶著夸張的驚訝和“痛惜”,她快步上前,一把撈起那件豁了口子的藍(lán)裙子,拎在手里抖開,指著那觸目驚心的大口子,對著小翠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你個死丫頭!笨手笨腳的!眼睛長到后腦勺去了?這……這可是王姑娘的裙子!雖然舊了破了點,可那也是人家念書人穿的體面衣裳!你瞧瞧!你瞧瞧這讓你禍害的!這下可好,徹底穿不得了!你說你……真是氣死我了!”她一邊聲色俱厲地罵著小翠,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緊緊鎖住王乃茵的臉,觀察著她每一絲細(xì)微的表情變化。
王乃茵看著那條幾乎被撕成兩半、徹底報廢的藍(lán)布裙子,那是她僅存的、能證明自己曾是北洋女師學(xué)生身份的舊物之一了。一股尖銳的心疼瞬間刺穿了她的平靜,她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臉色微微發(fā)白。但僅僅一瞬,她便強行壓下了翻涌的情緒。她甚至對著嚇得臉色煞白、快要哭出來的小翠,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小翠妹妹,別怕,不怪你。這裙子……本來就已經(jīng)破了,不中用了。正好,”她轉(zhuǎn)向張氏,語氣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釋然,“以后就安心穿大嫂給的這身粗布衣裳,結(jié)實耐磨,干活也方便,挺好的。”
她說著,彎腰從渾濁的洗衣水里撈起那根沉重的棗木棒槌,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水漬,輕輕遞還給驚魂未定的小翠:“來,拿著。接著洗吧,當(dāng)心點,別砸著手。”
小翠看著王乃茵溫和的笑容和毫無責(zé)怪的眼神,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眼圈都紅了,接過棒槌,再捶打衣服時,動作明顯變得小心翼翼,輕柔了許多。
張氏蓄滿力的一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看著王乃茵那副云淡風(fēng)輕,甚至反過來安撫小翠的樣子,她心里那股無名邪火“噌噌”地往上躥,燒得她心口發(fā)堵,卻又像被堵住了嘴的葫蘆,發(fā)作不得。她憋著一股惡氣,把那條破布似的裙子狠狠往旁邊柴禾堆上一扔,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算了算了!破成這樣,留著招灰啊?扔灶膛里當(dāng)引火柴燒了算了!晦氣!”說完,氣呼呼地一甩手,轉(zhuǎn)身沖回了自己屋,“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尾聲:孩子的直覺與當(dāng)家的嘆息
傍晚時分,夕陽的金輝給恒泰后院鍍上了一層暖色。楊秉政帶著一身鋪子里的煙火氣和銀屑味,從前店回來。一踏進后院,就敏銳地感覺到氣氛有些凝滯。廚房里傳來張氏把鍋碗瓢盆摔摔打打的叮當(dāng)聲,孫媽在里面小聲應(yīng)和著什么,聲音透著小心翼翼。院子里,卻有一幅意外的溫馨畫面:王乃茵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板凳上,楊承遠(yuǎn)依偎在她腿邊的小馬扎上。王乃茵手里拿著幾根細(xì)長的狗尾巴草,手指靈巧地翻動著,正耐心地教承遠(yuǎn)編一只小小的、栩栩如生的草螞蚱。
“姨,螞蚱……綠綠……蹦蹦!”楊承遠(yuǎn)指著快要成型的草編,小臉上滿是新奇和專注,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王乃茵溫和的笑容,早把早上被燙哭和親娘訓(xùn)斥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對呀,承遠(yuǎn)真聰明,這是螞蚱,喜歡在草里蹦蹦跳跳的。”王乃茵的聲音溫柔得像初夏傍晚的風(fēng),手指翻飛,一只翠綠的草螞蚱便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她掌心。
楊秉政看著這一幕,心頭因店鋪瑣事帶來的煩悶和歸家時感覺到的詭異氣氛,似乎被這夕陽下的溫情悄然熨平了些許。他走過去,寬厚的大手揉了揉兒子毛茸茸的小腦袋:“承遠(yuǎn),跟王姨玩什么呢?這么高興?”
楊承遠(yuǎn)抬起頭,看看高大威嚴(yán)的爹爹,又看看笑容溫柔的“新姨姨”,咧開沒長齊牙的小嘴,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奶聲奶氣地宣布:“爹!姨,好!螞蚱,好看!給爹!”說著,伸出小胖手,獻(xiàn)寶似的想把那只草螞蚱遞給父親。
孩子的直覺最是純粹敏銳。誰對他真心實意地好,誰給予他耐心和溫暖,他感受得最清楚。這一句發(fā)自肺腑的“姨,好!”,如同一股暖流,瞬間沖垮了王乃茵心中積壓的委屈和酸楚,讓她眼眶微微發(fā)熱,鼻尖發(fā)酸。她抬起頭,對楊秉政露出一個有些疲憊卻無比坦然真誠的笑容。
楊秉政接過兒子遞來的草螞蚱,看著那精巧的手工,再看看兒子與王乃茵之間自然流露的親昵,心頭五味雜陳。目光掠過廚房門口那道帶著濃重怨氣、正冷冷地瞥向這邊的身影,他無奈地深深嘆了口氣。這看似平靜的后院日子,恐怕要在妻子張氏的“嚴(yán)防死守、處處刁難”與王乃茵的“以柔克剛、隱忍退讓”中,掀起連綿不絕的微瀾了。他忽然覺得,比起應(yīng)付天津衛(wèi)荷槍實彈的軍警,或是當(dāng)年博鹿城明槍暗箭的孟慶義,這后院兩個女人之間無聲的“戰(zhàn)爭”,似乎更讓他感到心力交瘁,無處著力。
他搖搖頭,將那只草編螞蚱小心地放在兒子手心,轉(zhuǎn)身走進了彌漫著飯菜香(夾雜著怨氣)的堂屋。心底只盼著王乃茵口中那“暫時安頓”的日子,能快些過去,讓這后院重歸平靜。然而,看著兒子依偎在王乃茵身邊時那全然信賴和快樂的小臉,這個原本堅定的念頭,似乎又悄然松動了一絲縫隙,變得不那么急切了。這縷異樣的暖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漣漪。
日子在張氏的嚴(yán)防死守和王乃茵的低眉順眼中滑入了初秋。那“暫住幾日”的允諾,在張氏心頭早已成了沉甸甸的負(fù)擔(dān)。更讓她焦灼的是,王乃茵非但沒走,反倒在恒泰銀樓里扎下了根。
賬本風(fēng)波后不久,楊秉政在柜上無意間瞥見趙叔正對著一本簇新工整的賬冊核驗一筆進出,字跡清秀,條目明晰,金銀成色、重量、兌換價碼、手工費用、往來賒欠,無一不條分縷析。一問才知是王乃茵重謄的。楊秉政是做了金銀生意的精明人,深知一本好賬目就是生意的命脈。他當(dāng)下便讓王乃茵正式協(xié)助年邁的趙叔打理賬房。趙叔樂得清閑,只專注于維系那些需要人情往來的老主顧。
王乃茵做事極有條理,指尖在算盤上撥動如飛,心算更是快而準(zhǔn)。那些繁雜的金銀流水、客戶訂件、工料耗用,在她筆下變得井井有條。待人接物也溫和知禮,無論是店里的伙計還是來打首飾、兌銀洋的主顧,提起她都是贊不絕口。連一向粗豪的聶大膽也私下跟楊秉政嘀咕:“東家,王姑娘管賬,是這個!”他用力豎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