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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北京城炸鍋了

一路曉行夜宿,風塵仆仆數日后,騾車終于駛入了喧囂鼎沸的天津衛。甫一進城,巨大的聲浪和光怪陸離的景象便撲面而來,與古樸的博鹿城判若云泥。寬闊的馬路(如法租界的梨棧道)上,西洋馬車、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白牌、藍牌)、人力車(“膠皮”)、運貨的大車穿梭不息,鳴笛聲、車鈴聲、車夫的吆喝聲混雜一片。西裝革履、手持文明棍的洋人,長袍馬褂、捻著佛珠的富商,短衣赤膊、扛著大包的苦力,還有穿著陰丹士林藍布衫、黑色學生裙或立領學生裝的青年男女……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渾濁的河水般涌動不息。街道兩旁,洋行(如怡和、太古)、綢緞莊(如謙祥益)、大酒樓(如登瀛樓)、戲園子(如大舞臺)的招牌霓虹閃爍(此時天津已有霓虹燈廣告),五光十色??諝庵谢祀s著煤煙、汽車尾氣、香水、煎炸食物的油煙以及從海河方向飄來的、特有的咸腥水汽,形成一股獨特而令人窒息的都市氣息。

聶大膽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嘖嘖稱奇:“我的親娘咧!這天津衛,簡直是個大蜂巢!比咱博鹿城怕是大了幾十倍去!這樓高的……這車多的……”

楊秉政也掀開車簾,冷靜地打量著這座遠東巨埠。然而,他敏銳的商人直覺立刻捕捉到,這繁華喧囂的皮囊之下,正涌動著一股不同尋常的、令人心悸的暗流與緊張。街上的學生明顯比往年多得多,且三五成群,行色匆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激憤,低聲而熱烈地議論著什么。報童們揮舞著油墨未干的報紙,在車水馬龍中穿梭奔跑,尖利的童音刺破喧囂:“號外!號外!巴黎和會最新消息!山東完矣!青島危矣!”“看報看報!列強背信棄義,我代表拒簽和約!”

“停車!”楊秉政沉聲吩咐。聶大膽一勒韁繩,騾車靠邊停下。楊秉政叫住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報童,買了一份當天的《大公報》。展開一看,頭版觸目驚心的粗黑大字標題如同重錘砸在心上:“巴黎噩耗!列強踐踏公理,允日承襲德在魯一切權益!”下面密密麻麻的鉛字,詳盡報道了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遭遇的慘痛失敗,以及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賣國賊”的丑行。

楊秉政的臉色瞬間陰沉如鐵,捏著報紙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雖是一介商人,遠離廟堂,但也深知山東、青島關乎國運!這些年,洋人步步緊逼,國家積貧積弱,受盡欺凌,原以為此番作為戰勝國,能揚眉吐氣收回故土,卻不想在列強的分贓桌上,竟遭此奇恥大辱!一股郁結的悲憤之氣堵在胸口,讓他呼吸都變得粗重困難。

“東家,這……這是出啥大事了?”聶大膽看出楊秉政臉色鐵青,氣息不對,湊近低聲急問。

楊秉政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那份沉重的報紙猛地塞到聶大膽手里,手指重重戳在那刺眼的標題上,指尖幾乎要將紙張戳破。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天津衛灰蒙蒙的、被煙塵籠罩的天空,胸中那股壓抑了太久的國仇家恨般的郁氣再也無法遏制,化作一聲從胸腔深處迸發出的、低沉而飽含血淚的怒吼:“老天爺!你當真瞎了眼嗎?!洋人欺我辱我便罷了!連這剛被西洋人打趴下的東洋倭寇,也敢騎在我四萬萬同胞頭上屙屎屙尿?!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世道!公理何在?!天理何在啊——!”這聲怒吼,在喧囂的街市上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淹沒,卻凝聚著一個普通中國商人對國破家危的錐心之痛與滔天憤懣。

聶大膽雖識字不多,但那“日本”“山東”“青島”“賣國”幾個詞卻是認得真切,再結合東家那從未有過的失態與悲憤,瞬間明白了八九分,一張剛毅的臉也繃得緊緊的,眼神里燃起怒火:“東家,這幫狗日的!……”

楊秉政胸膛劇烈起伏,深吸了幾口混雜著煤煙塵土的空氣,強行將翻涌的怒火壓回心底。他將那份令人心碎的報紙粗暴地揉成一團,狠狠擲在車廂角落的雜物堆里?!白撸∠日业胤铰淠_,辦正事要緊?!甭曇艋謴土似饺盏某练€,但那深埋眼底的陰霾與沉重,卻如同鉛塊般揮之不去。

他們住進了靠近估衣街(天津衛著名的商業街,銀樓、綢緞莊林立)的一家老字號客棧“悅來居”。這客棧門臉不大,但勝在干凈清靜,后院寬敞可停車馬。安頓好行李、騾車,將幾件要緊的老銀器鎖進楊秉政房內的柜中,略作梳洗休整,楊秉政便帶著聶大膽出門,按計劃逐一拜訪了幾家長期合作的天津大銀樓(如著名的“物華樓”“恒利”)和經營銀料的洋行(如禮和洋行)。生意談得還算順利,銀料價格、花樣圖冊都敲定了意向。但對方掌柜在送他們出門時,言語間無不透露出對時局的深深憂慮:“楊掌柜,這世道……唉,生意難做?。W生鬧得兇,官府抓得緊,人心惶惶,買賣大受影響!您這趟來,也得多加小心才是?!?

傍晚時分,兩人帶著一身疲憊和更深的憂慮回到悅來居。在樓下油膩膩的大堂里簡單要了兩碗打鹵面、一碟醬牛肉。面條軟塌,鹵汁寡淡,遠不如博鹿家里張氏和孫媽的手藝,兩人都吃得索然無味。大堂里其他幾桌客人,也都在壓低了聲音,神色凝重地議論著:

“聽說了嗎?北京城炸鍋了!學生娃娃們把曹汝霖那狗賊的宅子都給燒了(趙家樓曹宅)!”

“可不是!抓了不少學生呢!聽說還有死傷的!”

“咱天津衛這邊也沒閑著!南開、北洋(大學堂)的學生今兒個就在金鋼橋那邊集會演講了!估摸著還得鬧大!”

“唉,這世道……洋人欺負咱,官府也不頂用!學生娃娃們……也是被逼急了……”

這些只言片語如同冰冷的針,不斷刺入楊秉政的耳朵,讓他心頭那團陰云愈發濃重。他草草扒完碗里剩下的面條,對聶大膽說:“聶兄弟,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著。你辛苦些,多留神咱們的東西,尤其是柜子里那幾件老樣子,萬不能出半點岔子?!?

“東家放心!有聶大膽在,一根毛都少不了!”聶大膽拍著厚實的胸膛,眼神警惕地掃過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

楊秉政獨自回到二樓臨街的房間。室內陳設簡單,一張木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他推開那扇糊著高麗紙的木格窗,想透透氣。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法租界方向霓虹閃爍(如勸業場一帶,雖未建成但租界已有霓虹),光影迷離,勾勒出這座殖民都市畸形繁華的輪廓。然而,遠處海河方向,似乎隱隱傳來一陣陣更加嘈雜、更加洶涌的人聲,如同悶雷般的低吼,又似壓抑的潮水,正蓄勢待發。他心情沉重地拿出白天那份被揉皺的報紙,就著桌上那盞光線昏黃的白熾燈泡(天津衛已有電燈),再次逐字逐句地閱讀那些令人窒息、屈辱的文字。字里行間列強的傲慢、日本的貪婪、政府的無能,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屈辱與深深的無力感在胸中激蕩沖撞!他猛地將報紙拍在桌上,震得燈影搖晃,壓抑著聲音對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吼:“賊老天!你就眼睜睜看著這群豺狼將我華夏撕碎分食嗎?!公理?天理?全是狗屁!狗屁——!”

就在這時——

“砰——!”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槍響,如同驚雷,驟然撕裂了沉悶的夜空!緊接著,是幾聲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的槍響和尖銳刺耳的警哨聲!

“抓亂黨!別放跑一個!”

“攔住那些學生!快!”

“打!往死里打!”

混亂的嘶吼、雜沓的奔跑、驚恐的哭喊、憤怒的斥罵……各種聲音瞬間從樓下不遠處的街道爆發出來,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擊著悅來居的門窗!

楊秉政心頭劇震,一個箭步沖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向下望去!只見客棧斜對面的街道已亂成一鍋沸粥!荷槍實彈的軍警(北洋政府警察)揮舞著警棍和手槍(當時警察多用駁殼槍、左輪,步槍較少),正兇神惡煞般地追打驅散一群手無寸鐵、四散奔逃的年輕學生!學生們有的穿著藍布長衫,有的穿著黑色學生制服,有的則是女學生的藍衫黑裙,手里似乎還緊緊攥著標語和小旗?;鸸庠诮纸球v起(可能是被點燃的傳單或雜物箱),人影在混亂的光影中幢幢閃動,呼喊聲、慘叫聲、警哨聲交織成一片,場面極度駭人!

突然!一個嬌小卻異常敏捷的身影,如同被獵鷹驚起的雀鳥,從混亂奔逃的人流中猛地斜刺里沖出!她顯然慌不擇路,在軍警的呼喝和追捕下,不顧一切地朝著相對安全的、有光亮的方向——悅來居客棧那敞開的門洞,亡命般沖了進來!

“砰!”客棧大門被那身影撞得一聲悶響!

樓下的喧嘩、軍警粗暴的呵斥和沉重的砸門聲瞬間逼近,如同驚濤拍岸!

“開門!快開門!警察廳搜查亂黨!”

“他媽的!剛才有個女學生跑進去了!快開門!否則砸門了!”

客棧老板驚慌失措的告饒聲、開門栓的嘩啦聲緊接著響起。

楊秉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后背驚出一層冷汗!他下意識地想立刻關上房門,又擔心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引火燒身。這年月,沾上“亂黨”二字,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家破人亡!恒泰、博鹿城的妻兒老小……他輸不起!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隔壁房間的門被猛地拉開!聶大膽高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閃出,顯然也是被樓下驟起的混亂驚動。他第一反應不是看熱鬧,而是眼神如電般掃過走廊,確認安全后,立刻撲到楊秉政房門前,壓低聲音急道:“東家!樓下亂了套了!軍警在抓學生!您沒事吧?咱們的貨……”聶大膽最本能的反應,永遠是東家的安危和托付給他的財物。

楊秉政來不及多說,一把抓住聶大膽粗壯的手臂,用力將他拽進自己房間,反手“咔嗒”一聲迅速插上了厚重的木門門栓!

兩人屏住呼吸,身體緊貼在冰涼的門板后,側耳傾聽著外面走廊如同地獄般的動靜。

“哐!哐!哐!”粗暴的砸門聲和踹門聲在狹窄的走廊里此起彼伏,如同重錘敲在人心上。

“開門!警察!搜查亂黨!”

“里面的人!再不開門就當同伙論處!”

“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藍裙子的女學生跑上來?!”

腳步聲、呵斥聲、翻箱倒柜的嘈雜聲越來越近,如同索命的無常正在步步緊逼!楊秉政的手心全是冷汗。聶大膽則全身肌肉緊繃如弓,眼神銳利如即將撲食的獵豹,右手已無聲無息地摸向腰間——那里常年暗藏著他那根從不離身的白蠟桿子最關鍵的、打磨得光滑堅韌的中間兩節(入住時拆解藏匿),做好了隨時以命相搏、保護東家的準備!

“砰!”隔壁房間的門似乎被軍警用槍托或者腳暴力踹開了!一陣令人心悸的翻箱倒柜聲、瓷器碎裂聲和客人驚恐的哭喊求饒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眼看就要輪到他們這間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

楊秉政和聶大膽幾乎同時感覺到,房間內那張簡陋的木床底下,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可聞的、被死死壓抑著的、帶著恐懼顫音的喘息!

兩人心頭劇震,猛地低頭,四道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射向床底那片幽深的陰影!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遠處霓虹和混亂火光的微弱映照,他們赫然看到——

一雙因極度驚恐而睜得滾圓的、含著淚水的眼睛,正從床下凌亂的灰塵與雜物縫隙中,絕望而哀戚地望向他們!

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穿著被撕裂了袖口、沾滿泥土的藍布學生裙,頭發散亂,幾縷發絲粘在汗涔涔、沾著灰黑污跡的臉頰上。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藍布包裹的小包袱,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則拼命地向他們作揖哀求,無聲地乞求著憐憫與庇護。

就在這時——

“砰!砰!砰!”

如同催命符般劇烈而粗暴的砸門聲,在他們房間的門板上轟然炸響!整扇門都在震顫!

“開門!快開門!里面的人聽著!再不開門老子開槍了!”

“搜查亂黨!窩藏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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