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乃茵母女騾車的“咕嚕”聲,仿佛還殘留在后巷清冷的空氣里,那點微不足道的離愁別緒,尚未在心底沉淀,便被恒泰銀樓乃至整個楊家頭頂驟然壓下的、更為濃重的陰云徹底吞噬。深秋已至,寒意侵骨,博鹿城外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蕭瑟荒涼,枯黃的草梗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楊秉政剛踏進舊城老宅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便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堂屋里,父親楊老太爺端坐在正中的酸枝木太師椅上,臉色鐵青,花白的山羊胡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枯瘦如鷹爪的手死死攥著黃楊木拐杖的龍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嶙峋泛白。母親坐在下首的繡墩上,不停地用一方素色絹帕抹著通紅的眼角,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和著沉重的嘆息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而他的弟弟楊秉仁,則像一灘徹底失去骨頭的爛泥,癱跪在冰冷堅硬的方磚地上,嶄新的寶藍綢面長衫前襟蹭滿了灰土,頭深深地垂著,幾乎要碰到地面,肩膀不住地劇烈抖動,卻連一聲抽噎都不敢發(fā)出。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和足以燎原的怒火。
“爹,娘,出什么事了?”楊秉政心中一沉,如同墜入冰窟,快步上前,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楊老太爺猛地抬起渾濁的老眼,那目光里燃燒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拐杖龍頭重重地頓在方磚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旁邊八仙桌上的青花蓋碗都跳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地上的楊秉仁,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調(diào)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
“你……你問這個孽障!問問他干的好事!他把祖業(yè)……把他名下那份恒泰銀樓的股!給……給輸?shù)袅耍“准埡谧郑嬃搜海戳耸钟。航o了孟慶義那條喂不飽的豺狼!”
如同九霄雷霆在頭頂炸響!楊秉政只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起,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兩道淬了冰的利箭,狠狠釘在楊秉仁身上:“秉仁!爹說的——可是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楊秉仁被大哥的目光刺得渾身劇震,終于抬起頭,臉上鼻涕眼淚糊成一團,混合著地上的灰土,狼狽不堪,眼神里充滿了瀕死般的恐懼和絕望:“大哥……大哥救我!我……我糊涂啊!是孟慶義!是他設了死局坑我!他……他從天津衛(wèi)弄來了耍花會票(一種賭博)的高手坐莊……我……我一開始手氣順,還……還贏了些許……后來……后來就……”他語無倫次,只剩下機械般地磕頭,額頭撞擊在冰冷的方磚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爹!大哥!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饒了我這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饒了你?!”楊老太爺氣得渾身篩糠般抖動,枯手抓起桌上的蓋碗就要砸過去,被楊秉政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碗蓋。“饒了你這敗家敗業(yè)的孽障?!那是你太爺爺、爺爺兩代人攢下的基業(yè)!是你大哥豁出命去、求爺爺告奶奶才重新立起來的門臉!你……你就這么輕飄飄地押給了姓孟的?你……你是要氣死我!讓我死了都沒臉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啊!”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悲憤的怒吼,臉憋得如同醬紫的豬肝,幾乎背過氣去。
楊秉政一手用力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一手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快速順氣,目光卻始終死死鎖在楊秉仁身上,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押了多少?怎么押的?字據(jù)呢?”他的聲音異常冷靜,但這份冷靜之下蘊含的徹骨寒意,讓楊秉仁如同被凍僵的蛇,連磕頭都忘了。
楊秉仁哆嗦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掏出一張被揉搓得近乎破爛的竹紙。楊秉政一把奪過,帶著狠勁展開。昏黃的油燈光下,一張簡陋卻致命的“絕賣契”躍然紙上。上面用劣質(zhì)墨汁歪歪扭扭地寫著:立契人楊秉仁,因無力清償賭債,自愿將名下所持恒泰銀樓五成股份,作價大洋六百元整(此款已抵償所欠賭債,并未實付),絕賣與孟慶義名下,永不贖回。空口無憑,特立此契為據(jù)。落款是楊秉仁歪斜的名字和一個鮮紅刺目的朱砂指印,旁邊還有兩個鬼畫符似的“見證人”簽名畫押(一看便知是孟慶義手下狗腿子的手筆)。
六百元?作價抵債?楊秉政只覺得一股腥甜直沖喉頭,幾乎要冷笑出聲!恒泰銀樓,縱使剛遭祝融之劫,其地處鼓樓南大街黃金地段的老字號招牌、幾代積累的客源聲望,還有那剛剛立起的鋪面根基,五成股份何止值六百大洋?一千五百塊都未必買得動!孟慶義這分明是趁火打劫,用一場精心設計的賭局,用區(qū)區(qū)六百塊根本無法兌現(xiàn)的“賭債”,就要生生撕走楊家半壁江山!其心之毒,手段之卑劣,令人發(fā)指!
“孟慶義人呢?他怎么說?”楊秉政的聲音低沉,冷得像數(shù)九寒天的冰凌子。
“他……他假惺惺地說……說看在老街坊面上……給我三天時間籌錢贖回……”楊秉仁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無盡的絕望,“要是……要是三天后,現(xiàn)錢沒湊齊……這……這契書……就……就立刻生效……鋪子……鋪子就得……”后面的話,他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籌錢?六百現(xiàn)大洋?”楊老太爺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聞言更是悲憤欲絕,老淚縱橫,“家里剛遭了天火,重修門臉、添置家伙、打點上下……哪一樣不是錢?田里那點收成,還沒糶出去,佃戶的租子也還沒收齊!你告訴我,三天,去哪里生變這六百塊叮當響的現(xiàn)大洋?!你這是要活活逼死全家,斷了楊家的根啊!”他說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整個人如同風中殘燭,眼看就要熄滅。
“爹!”楊秉政和母親同時驚呼,慌忙上前攙扶。楊秉仁也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來。
一陣手忙腳亂的慌亂之后,楊老太爺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攙扶回里屋炕上躺下,灌下幾口苦藥湯子,氣息才稍稍平穩(wěn)些,但臉色灰白如紙,緊緊閉著雙眼,仿佛不愿再看到這令人心碎的世界,更不愿再看地上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一眼。
堂屋里,只剩下如磐石般佇立的楊秉政和癱軟在地、如同爛泥的楊秉仁。昏黃的豆油燈火苗在穿堂風中不安地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楊秉政沉默地走到供奉著楊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龕前,默默抽出三炷線香,就著油燈點燃。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此刻卻籠罩著沉重陰霾的臉。香灰無聲地落在烏木供桌上。
“大哥……我……我知道錯了……你想想辦法……”楊秉仁帶著濃重的哭腔,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掙扎著想求饒。
“閉嘴!”楊秉政低喝一聲,聲音并不高亢,卻如同悶雷滾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威壓。他沒有回頭,目光似乎穿透了裊裊青煙,落在那些沉默的牌位上。“六百現(xiàn)大洋,三天。”他像是在對著祖宗陳述,又像是在對自己下最后的通牒,“家里賬上能動用的現(xiàn)錢,算上鋪子里剛收回來的幾筆散碎賬款,滿打滿算,”他頓了頓,吐出冰冷的數(shù)字,“不足三百。”
楊秉仁徹底癱了,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生氣,只剩下身體無意識地抽搐和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瀕死的嗚咽。
楊秉政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如同石制的冰錐,落在弟弟身上。那眼神里有痛心疾首,有焚天怒火,但最終沉淀下來的,是一種被逼至懸崖邊緣、退無可退的決絕與冰冷:“家里的地,一畝都不能動。”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如同在宣讀不可更改的鐵律,“那是根本,是活命的根基!動了地,佃戶們來年靠什么活?我們?nèi)依闲。渴裁闯允常俊?
“那……那鋪子……鋪子不是還有大哥你名下的五成嗎?能不能……能不能先抵……”楊秉仁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語無倫次地掙扎著,眼中迸發(fā)出病態(tài)的希冀。
“我的五成?!”楊秉政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兩道冰冷的刀鋒,瞬間刺穿了楊秉仁那點可憐的幻想!那目光里的寒意,讓楊秉仁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凍僵了!“那是爹分給我的,是我要留給承志的!是恒泰銀樓還能在這博鹿城站住腳,還能開下去的最后一點指望!你想都別想!一絲一毫的念頭都給我收起來!”他斷然拒絕,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得楊秉仁徹底絕望。
楊秉仁最后一絲力氣也被抽空,像一具被掏空的皮囊,軟軟地癱倒在冰冷刺骨的地磚上,連嗚咽都停止了,只有渾濁的淚水無聲地順著骯臟的臉頰流淌。
楊秉政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地上只是一團無用的穢物。他大步走到堂屋的雕花木格窗前,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欞。“呼——!”深秋凜冽的寒風如同冰水般猛地灌入,吹得桌上的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也將他身上的棉袍吹得獵獵作響。他望著窗外沉沉的、不見星月的夜色,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胸前棉袍下那枚溫熱的舊銀鎖,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蔓延,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地上的楊秉仁幾乎窒息。久到油燈的火苗都重新穩(wěn)定下來,跳動著昏黃的光暈,久到楊秉仁以為大哥已經(jīng)變成了一尊冰冷的石像時,楊秉政低沉沙啞的聲音才在呼嘯的風聲中響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疲憊與磐石般的決斷:
“明天一早,我去會會孟慶義。”
慶和樓二樓最僻靜的“聽松閣”雅間里,彌漫著上等明前龍井的清雅茶香,卻奇異地被一股濃重油膩的檀香和劣質(zhì)雪茄煙味死死壓住。雕花木格窗欞半開著,透進深秋清冷稀薄的日光,非但未能驅(qū)散室內(nèi)的濁氣,反而將孟慶義那張肥膩的臉映照得更加清晰可憎。
楊秉政端坐在硬實的紫檀木太師椅上,背脊挺得如同懸崖峭壁上的一株孤松,寧折不彎。他面前光可鑒人的紅木八仙桌上,如同擺放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般,攤著那張字跡歪扭、指印鮮紅的“絕賣契”。孟慶義肥胖的身軀深陷在對面同樣寬大的紫檀椅中,一身簇新的寶藍緞團花長袍裹著圓滾的肚子,手里悠閑地盤著兩顆油光水亮、沉甸甸的保定鐵球,發(fā)出“咯棱、咯棱”單調(diào)而令人心煩意亂的摩擦聲。他臉上掛著那種楊秉政再熟悉不過的、仿佛刻上去的皮笑肉不笑,細長的眼睛瞇縫成兩條毒蛇般的縫,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強自鎮(zhèn)定的對手。
“孟掌柜,”楊秉政開門見山,聲音沉靜得像一潭深水,聽不出絲毫波瀾,卻蘊含著千鈞之力,“舍弟秉仁,年輕識淺,著了旁人的道,簽下這張荒唐至極的契書。六百大洋,抵我恒泰銀樓五成股份?”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價碼,您心里比誰都清楚,低得連街邊叫花子都哄騙不了!恒泰的地段、百年老字號的招牌、剛剛重立起來的鋪面根基,值多少真金白銀?這鼓樓南大街上,還有比您孟掌柜更會撥拉算盤珠子的人嗎?”
孟慶義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嗬嗬”的干笑,像破風箱在抽動,掌中鐵球轉(zhuǎn)得更快更響了些:“楊大掌柜,您這話可就失了偏頗了。賭桌之上,講的就是個‘信’字!白紙黑字,紅手印按著,令弟可是自愿畫押!這契書,甭管拿到縣衙還是州府,都是板上釘釘?shù)挠怖恚×俅笱螅橇畹茏詡€兒認下的債數(shù),可不是我孟某人拿刀架著他脖子逼他寫的!畢竟我也是花錢的,這個賭契在這里我也是暫放。又不是我參與的。”他慢條斯理地端起細瓷蓋碗,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又慢悠悠地放下,碗底磕在桌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嗒”聲,帶著刻意的悠閑。“再說了,”他拖長了腔調(diào),細眼里閃著惡毒的光,“恒泰遭了那么場天火,元氣大傷是明擺著的,這買賣嘛,嘿嘿,如今還值不值您楊大掌柜心里那個價兒,可就真得兩說嘍!興許……六百塊,孟某還覺得虧了呢!”他身體微微前傾,湊近了些,一股混合著口臭的油膩氣息撲面而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貓玩弄爪下老鼠般的得意與殘忍,“楊掌柜,跟您交個底兒。我看上恒泰這塊金字招牌和那黃金地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令弟嘛,不過是老天爺開眼,給孟某遞了把趁手的好梯子罷了!三天!就三天!”他伸出肥短、戴著碩大翡翠扳指的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上的契書,“要么,六百塊叮當響的現(xiàn)大洋,一個子兒不少地送到我慶和樓柜上!要么……”他臉上的肥肉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這上面寫的,可就立時生效!到時候,您那‘恒泰銀樓’的匾額底下,就得換上我‘慶和’的號子了!至于您嘛……嘿嘿,咱們說不定還能做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好’鄰居!哈哈哈!”
放肆而刺耳的狂笑在雅間里回蕩,震得窗紙都嗡嗡作響。楊秉政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股腥甜直沖喉頭,胸中氣血翻騰如沸!他終于徹底看透!孟慶義的根本目的從來就不是錢!他就是處心積慮、步步為營,要生吞活剝了恒泰這塊百年招牌!楊秉仁這個蠢貨,不過是人家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里,那只懵懵懂懂一頭撞進去,還自以為撿了便宜的蠢笨獵物!
“孟——慶——義!”楊秉政猛地站起身,沉重的紫檀木椅腿在光滑的水磨方磚地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銳響!他居高臨下,目光如兩道淬了萬年寒冰的利刃,死死釘在孟慶義那張因狂笑而肥肉亂顫的臉上,一字一頓,聲音如同從冰窟窿里撈出來,帶著凜冽刺骨的煞氣,“你想一口吞下恒泰?也得掂量掂量你那副下水,有沒有那么大的斤兩!當心……活活撐爆了你!”
孟慶義那囂張的笑聲如同被利刃割斷,戛然而止!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錯愕和難以置信,隨即被更加陰鷙狠戾的神色取代。他萬沒料到,已被逼到絕境的楊秉政,竟敢如此赤裸裸地撕破臉皮,當面咒他!“楊秉政!你找死!”孟慶義也“騰”地站起來,手中鐵球“砰”一聲狠狠砸在紅木桌面上,震得茶碗亂跳!他臉上的肥肉因暴怒而扭曲,“三天!就他媽三天!六百大洋見不到影子!或者你再敢踏進我慶和樓撒野放屁!別怪老子不講街坊情面!”他喘著粗氣,唾沫星子橫飛,赤裸裸地撕下最后偽裝,“老子立馬把這契書拍在縣太爺?shù)墓干希≡僬堅髱浹卜罓I的丘八爺們過來‘主持公道’!到那時候,我看你楊家,還怎么在博鹿城的地界上喘氣兒!”
圖窮匕見!再無半分轉(zhuǎn)圜余地!楊秉政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孟慶義一眼,那目光仿佛淬了火的烙鐵,要將這張貪婪、無恥、陰險的嘴臉,連同這間充斥著惡臭的雅間,一同烙印進靈魂深處!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一把抓起桌上那張浸透著恥辱的“絕賣契”,如同抓起一團骯臟的穢物,猛地轉(zhuǎn)身,掀起厚重的猩紅門簾,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門簾在他身后沉重落下,隔絕了雅間里孟慶義氣急敗壞的咆哮和鐵球砸地的悶響。
深秋凜冽的寒風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臉上。楊秉政疾步走在熙攘嘈雜的鼓樓南大街上,周遭攤販的叫賣、車馬的喧囂、人流的涌動,仿佛都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只覺胸口被一塊千斤巨石死死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孟慶義的獠牙毒刺已徹底亮出,官府、兵痞,皆是他手中淬毒的刀!硬碰硬?無異于螳臂當車,自取滅亡。俯首認輸?拱手讓出半壁祖業(yè),眼睜睜看著百年心血落入仇寇之手?
不!絕不!
他攥緊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強行刺穿混沌的絕望,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清醒。錢!此刻唯一的生路,只有錢!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湊足六百塊白花花的現(xiàn)大洋!家中賬上能動的現(xiàn)錢,算上剛收回的散碎賬款,滿打滿算不足二百八十塊!缺口是令人窒息的三百二十塊!田產(chǎn)?那是維系全家活命的根基,是佃戶們賴以糊口的指望,動不得!自己名下的五成股份?那是留給承志的最后堡壘,是恒泰不亡的最后火種,更是碰不得!那么,還能從哪里榨出這救命的錢來?
一個冰冷刺骨、帶著巨大恥辱的念頭,如同深冬蟄伏的毒蛇,緩緩爬上心頭,纏繞住他的心臟——當鋪。
楊家舊城老宅那間塵封多年的庫房里,或許還躺著幾件祖上留下的、壓箱底的老物件。母親那只上了銅鎖的舊樟木首飾匣子底層,也許還珍藏著幾件壓箱的金玉細軟。還有……他下意識地抬手,隔著厚實的靛藍棉袍,緊緊按住了胸前那枚緊貼皮肉的、溫熱的舊銀鎖。那是祖父年輕時親手打制、傳于父親、再傳于他的,是楊家銀匠起家的見證,是家族血脈傳承的信物,更是他自幼貼身佩戴、從未離身的護身符。
當?shù)糇鎮(zhèn)鞯钠魑铮慨數(shù)裟赣H珍藏半生的念想?甚至……當?shù)暨@枚象征著家族魂魄的銀鎖?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撕裂的恥辱感瞬間將他淹沒!堂堂百年恒泰的當家人,竟被逼到要典賣祖宗傳下來的家底?!這一切,皆因那個不成器的孽障!
可……還有別的路嗎?楊秉政的腳步,如同灌了鉛,沉重地停在了博鹿城最大的“匯豐當鋪”那高聳、黑沉、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石庫門樓前。門楣上高懸的“裕國便民”四個泥金大字,在深秋慘淡的日光下,閃爍著刺眼而冰冷的嘲諷光芒。他仰起頭,望著那黑洞洞、深不見底的幽深門廊,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洪荒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深秋凜冽的空氣和滿心的屈辱一同吸入肺腑。不再猶豫,不再彷徨,楊秉政抬步,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毅然踏入了那片象征著家道中落與無盡屈辱的濃重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