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秉政淡淡道,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實。他不再看孟慶義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從容地轉過身,對重新停下活計、面露憤懣的巧手張和泥瓦匠王老五說,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張師傅,王師傅,辛苦幾位,按咱們議定的章程,加緊干。工錢方面,我楊秉政在此立言,絕不會虧待了諸位的手藝和汗水。”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仿佛孟慶義那番惡毒的話語,只是一陣裹挾著垃圾的穿堂風,吹過便散。
“好嘞!楊掌柜您擎好兒吧!”巧手張和王老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被點燃的斗志,連忙大聲應下,手上的動作重新變得利索起來,斧鑿聲、刨子聲、敲打聲比剛才更響、更密,帶著一股沉默而有力的反抗意味,重重地砸在青石路面上。
孟慶義在樓上碰了個結結實實的軟釘子,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死死盯著楊秉政挺拔如松的背影,眼中怨毒之色一閃而過,猛地一甩手,“砰!”一聲巨響,用力關上了那扇雕花木窗,粗暴地隔絕了外面那片充滿生機的喧囂。但那沉悶刺耳的關窗聲,卻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重重砸在了在場每個人的心上,瞬間澆滅了剛剛升起的暖意,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它冰冷地提醒著所有人,這看似因街坊援手而回暖的世道下,陰霾與惡意從未真正散去。那場蹊蹺詭異的大火,那躲在暗處、如同毒蛇般窺伺的算計,如同附骨之疽,始終纏繞著風雨飄搖的楊家,纏繞著這用汗水和人情艱難重建的微薄家業(yè)。
趙叔憂心忡忡地湊近楊秉政,幾乎貼著他耳朵,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掩飾的焦慮:“少東家,姓孟的這是賊心不死啊!他今天當眾這么一鬧,明擺著是下絆子、攪人心!會不會……”
楊秉政抬手,用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止住了趙叔后面的話。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雖被孟慶義攪擾,卻依舊埋頭苦干、用手中活計表達著無聲支持的匠人們,掃過那些面露尷尬卻并未離去的街坊掌柜,最終,落在那已然立起、框架初成的、堅實厚樸的新榆木門框上。陽光穿透飛揚的塵土,清晰地勾勒出榆木粗獷而深刻的紋理,那是一種沉默無言、卻蘊含著強大生命力的象征。
“趙叔,”楊秉政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如同深潭之水,只有身邊的趙叔能清晰聽見,“看見了嗎?”他抬起腳,輕輕跺了跺腳下被無數(shù)人踩踏得堅實無比的石板地面,又抬手指了指那粗壯穩(wěn)固、深深嵌入磚石基礎的門框柱腳,“只要這地還在,只要這立門的根基沒毀,”他頓了頓,目光深邃,“門臉倒了,不過是費些力氣,總能再立起來。人心若是散了,那才是……真完了。”
他目光微轉,銳利如鷹隼,再次投向街對面那扇緊閉的、透著陰鷙與算計的雕花木窗,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千鈞:“至于那些躲在暗處、只敢吠叫幾聲的跳梁小丑……這亂世年頭,魑魅魍魎,何曾少過?怕,解決不了半分問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鋪子,我楊秉政,”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立定了!”
他胸前的舊銀鎖,隔著厚實的靛藍粗布棉袍,緊貼著溫熱的肌膚,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話語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和不移的意志,傳遞出一股源源不斷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悄然驅散了孟慶義帶來的刺骨寒意。
趙叔怔怔地看著楊秉政堅毅如石刻般的側臉,看著他眼底那份歷經驟雨狂瀾卻愈發(fā)沉凝如淵的定力,心中那翻騰的憂慮,竟不知不覺地平息了大半。他用力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沉悶的“嗯”字,不再多言,猛地轉過身,抄起地上的鐵锨,狠狠地插進石灰麻刀堆里,用力攪拌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擔憂和憤懣都搗碎在泥漿之中。
陽光越爬越高,金色的暖意慷慨地灑落,驅散了清晨最后一絲料峭。恒泰銀樓的門臉,在匠人們汗水的浸潤下,在街坊鄰里的默默注視中,在楊秉政這沉靜如山、不動如岳的守護下,正一點一點,頑強而堅定地從焦黑的廢墟中,重新挺立起它那不屈的脊梁。
新制的榆木門框刷足了三遍老桐油,在初秋干燥爽利的空氣中,光澤愈發(fā)顯得溫潤內斂,透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新做的兩扇榆木大門厚實沉重,門軸和門閂都包著锃亮的熟鐵皮,開關時發(fā)出沉穩(wěn)悠長的“吱呀——”聲,宣告著恒泰銀樓終于從焦黑的灰燼中,重新挺直了它的脊梁。麻刀石灰仔細抹過的墻面平整光潔,透著一種淡淡的、干凈的青灰色。翰墨齋劉先生傾力仿古題寫的“恒泰銀樓”四字新匾,黑漆底子,泥金大字,在午后斜照的秋陽下,沉靜而莊重地懸掛在門楣之上,雖無舊匾的百年滄桑,卻也透著一股子新生的韌勁。
鋪子里彌漫著新木的清香、桐油微苦的余味,以及一絲絲尚未完全散盡的、若有若無的藥草氣息——那是王母長久病臥留下的痕跡。生意遠談不上興隆,但街坊老主顧念著情分,修補炸亮(清洗翻新舊金銀首飾)的小活計不斷,加上楊秉政沉得住氣,趙叔帶著兩個半大徒弟手腳麻利,待人接物也透著老鋪子的厚道,總算讓這新生的門臉里,有了幾分重整旗鼓的生氣。楊秉仁似乎也收斂了些往日的浮躁,偶爾在鋪面后頭露個臉,更多時候是待在后院廂房或躲回舊城老宅,臉色灰敗,眼神空洞,顯然還沒從那場被孟慶義精心設局坑騙、幾乎傾家蕩產的沉重打擊中緩過神來,像被抽掉了筋骨。
后院里,那間曾安置王乃茵母女的狹小廂房,房門此刻敞開著。秋日的陽光斜斜地照進門檻,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王母的氣色比月前好了許多,蠟黃褪去,臉頰有了些許血色,雖仍顯虛弱,腳步虛浮,但已能自己扶著墻下地慢慢挪動幾步。王乃茵正背對著門口,麻利地將最后幾件洗凈、疊得整整齊齊的粗布衣裳,仔細收進一個半舊的靛藍色土布包袱里。她的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條理,只是那略顯單薄的背影,和微微低垂的脖頸,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離愁與沉重。房間被她收拾得纖塵不染,炕席掃得溜光,桌椅板凳擦得發(fā)亮,連墻角那只熬藥的小泥爐都擦拭干凈,仿佛她們母女從未在此停留過,不曾攪擾過楊家后院這方寸天地半分。唯有墻角那張褪了漆的矮幾上,那支赤金嵌珍珠的簪子,靜靜地躺在一方洗得發(fā)白、卻漿熨得平平整整的舊帕子上,在光線下流轉著溫潤而孤寂的光澤。
楊秉政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廂房門口,背對著前院隱約傳來的敲打聲和低語。他手里拿著一個沉甸甸、鼓鼓囊囊的靛青色粗布小袋子,袋口用麻繩緊緊系著。他看著王乃茵那忙碌中透著孤寂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這女子身上有種奇特的、令人動容的堅韌,家逢巨變,從云端跌落泥濘,一路顛沛流離,嘗盡世態(tài)炎涼,卻始終將病重的母親照料得一絲不茍,連離開都力求清清白白,不欠分毫人情。這份骨子里的硬氣,讓他想起自家?guī)旆坷锬切┐虿槐狻㈠N不爛的熟金。
“王姑娘。”楊秉政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房內近乎凝滯的沉寂。
王乃茵動作猛地一頓,像是被這聲音驚擾。她緩緩轉過身來,看到門口的楊秉政,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勉強的、近乎蒼白的笑容,深深福了一禮,腰彎得很低:“楊掌柜。”
“令堂身子可大安了?”楊秉政邁步走進這略顯逼仄的房間,目光越過王乃茵,帶著真誠的關切看向倚坐在床邊小杌子上的王母。秋陽的光斑落在老人花白的鬢角。
王母掙扎著想扶著床沿起身行禮,被楊秉政快走兩步抬手止住:“老人家快坐著,您身子剛好些,虛禮就免了。”
“托楊掌柜您的洪福……還有那些貴重的湯藥吊著……老身……這條賤命,算是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了。”王母的聲音依舊虛弱,氣息短促,但渾濁的眼里卻盈滿了真摯得近乎卑微的感激,“您的大恩大德……老身和我這閨女……實在是……實在是無以為報啊……”說著,淚水便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滴在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襟上。
“老人家言重了,不過是些力所能及的俗務。”楊秉政溫聲道,隨即轉向一旁垂手而立的王乃茵,將那沉甸甸的靛青布袋子遞了過去,“王姑娘,河南路遠,千里迢迢,關山阻隔,又不太平。這點盤纏,務必收下,權作路上的嚼谷(路費和生活費)。”袋子沉甸甸的分量,壓得他的手腕微微向下。
王乃茵的目光落在那只眼熟的靛青布袋子上——這是趙叔平日裝零散銅元用的,邊角已被磨得發(fā)白。袋子鼓脹的程度……她心頭猛地一沉,像被重錘擊中。隔著粗布,幾乎能想象里面那摞摞銀元的形狀!這豈止是“一點盤纏”?這怕是不下百塊“袁大頭”!這數(shù)目,遠遠超出了她們母女這段時間湯藥飯食的開銷,甚至足夠小戶人家一年的嚼谷!她像是被那袋子的光芒燙到,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雙手緊緊絞在身前,連連搖頭,聲音因極力壓抑而微微發(fā)顫:“楊掌柜!萬萬使不得!您救了我們母女性命,已是天大的恩情!我們……我們受之有愧,實在不能再……”
“拿著!”楊秉政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式的威嚴,不由分說地上前一步,直接將那冰涼的袋子塞進了王乃茵因緊張而冰冷的手中,“這不是給你一個人的!是給老人家路上保命用的!”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王母憔悴的臉,“雇騾車、住干凈點的客棧、吃口熱乎的、萬一路上有個頭疼腦熱抓副藥……哪一樣不要現(xiàn)錢?難道你想讓老人家病體初愈,就跟著你再吃一遍風餐露宿、沿街乞討的苦頭嗎?!”他刻意將話說得又重又直,字字敲打在王乃茵最痛的心坎上。
那粗布袋子入手,冰冷堅硬,沉甸甸的墜手,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王乃茵的手心,直灼到心底。她看著楊秉政那張沉靜得近乎嚴苛的臉,看著他眼底那份不容置喙的、深沉的關懷,所有拒絕的話語都死死堵在了喉嚨里,噎得她幾乎窒息。是啊,母親這風中之燭般的身體,再也經不起半點顛簸和苦楚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才硬生生將洶涌到眼眶的滾燙淚水逼了回去。她只是對著楊秉政,再次深深、深深地彎下了腰,腰背彎成一張緊繃的弓,肩膀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千言萬語的感激與無以言表的愧疚,都化作了這無聲的、幾乎觸地的深深一躬。
“謝……謝楊掌柜再造之恩……”王母在床邊,早已泣不成聲,掙扎著想下跪,被楊乃茵死死扶住。
楊秉政看著眼前這對悲慟的母女,心底也泛起一陣酸澀的波瀾,輕輕嘆了口氣:“車已套好,在后門候著了。趙叔送你們出城,到官道口。”
后院狹窄的后門外,一輛半舊的鐵箍木輪騾車靜靜等著,車轅上搭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車篷。趙叔坐在車轅上,手里握著鞭子,看到他們出來,連忙跳下車。楊秉政親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王母顫巍巍地邁過門檻,坐進鋪了層薄薄干草的騾車里,又細心地替她攏了攏擋風的舊棉襖。王乃茵拎著那個不大的靛藍包袱,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在她們母女最絕望時給予庇護的院落。目光掠過前院隱約傳來的、屬于恒泰新生的忙碌聲響,掠過墻角那株葉子已微微泛黃的榆樹,最終,落在了楊秉政的臉上。那眼神復雜得如同秋日深不見底的寒潭,翻涌著濃烈的感激,沉重的愧疚,錐心的離愁,還有一種被理智強行壓下、卻依舊在眼底深處閃爍的、難以名狀的哀傷與牽念。
“楊掌柜,您……多保重。”她低聲道,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秋風。
“一路順遂。”楊秉政點點頭,聲音沉厚。
趙叔輕輕一抖韁繩,吆喝了一聲。老騾子打了個響鼻,邁開蹄子。車輪碾過青石板鋪就的后巷,發(fā)出單調而悠長的“咕嚕嚕”聲響,載著這對命運多舛、前路渺茫的母女,駛向未知的遠方。車影在博鹿城午后悠長寂寥的小巷盡頭拐了個彎,最終消失在秋日澄澈卻帶著涼意的陽光里。
楊秉政獨自站在后門口,望著那條空蕩蕩、只剩下風吹落葉的小巷,久久佇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初秋的風帶著明顯的涼意,卷起幾片早凋的榆錢黃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腳邊。他胸前的舊銀鎖緊貼著溫熱的皮膚,汲取著他的體溫,仿佛也沾染了這份離別的蕭索。亂世如刀,輕易便能斬斷萍水相逢的微末緣分,只余下這一點沉甸甸的暖意,如同這秋陽,終究難敵寒風的侵襲。
他緩緩轉身,穿過寂靜的后院,回到前堂鋪面。柜臺旁,張氏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塊半濕的抹布,正心不在焉地擦拭著擦拭得光可鑒人的玻璃柜臺面。聽到腳步聲,她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了楊秉政一眼,那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隨即又迅速垂下,更加用力地擦拭著那塊其實早已纖塵不染的玻璃,仿佛上面有什么頑固的污跡。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刻意維持著一種平日的腔調,透著一絲極力掩飾的輕松,又似乎夾雜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釋然:
“走了?”
“嗯,走了。”楊秉政應了一聲,聲音聽不出情緒,徑直走到柜臺后,拿起那本厚厚的藍布面賬本。
張氏沒再說話,只是擦拭玻璃的動作幅度明顯更大了些,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她盯著玻璃上映出的、丈夫那張沉靜如水的側臉,又仿佛透過這冰冷的玻璃,看到了后門外那條終于恢復清靜、空寂無人的小巷。那根在她心頭緊緊繃了月余、充滿戒備與不安的心弦,終于“錚”地一聲松了下來,一股卸下重擔的疲憊感涌遍全身。可就在這疲憊的松懈中,心底某個極其隱蔽的角落,卻又莫名地,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空落,像丟了一件不起眼卻用慣了的小物件。她悄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將那絲不合時宜的異樣感覺,連同這些日子積壓的煩悶,一起用力地壓了下去。走了就好。這楊家后院,這方寸之間的天地,終究還是她張月娥的天下。
楊秉政翻開賬本,目光落在今日寥寥幾筆的流水賬目上,心思卻有些不受控制地飄遠。那裝著沉甸甸百塊銀元的靛青粗布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一圈圈帶著涼意的漣漪,但這漣漪很快就被重建鋪面、維持生計的千頭萬緒,如同沉重的磨盤般壓了下去。亂世飄搖,身不由己,能做的,能給的,也僅止于此了。他拿起柜臺上的黃銅算盤,手指熟練地撥動起冰涼的、油潤的算珠。清脆而規(guī)律的“噼啪”聲,在這剛剛重獲新生、彌漫著桐油與木香氣息的恒泰銀樓里響起,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回頭的、必須向前看的決心,試圖覆蓋掉后院殘留的那一絲離別的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