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孟慶義臉上的得意和兇狠瞬間凍結,像是聽到了最最荒謬絕倫的天方夜譚,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連地上那被抓住的年輕女子也猛地停止了徒勞的掙扎,震驚無比地看向楊秉政,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混合著難以置信的茫然。
楊秉政不再廢話。他解下背上那個裝著新工具和剩余銀料的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一戶人家門廊下干凈些的青石門墩上。然后,他在孟慶義和所有圍觀者驚愕到極點的目光注視下,從容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靛藍粗布錢袋——那是他今日賣戒指所得李舉人給的銅錢,加上出門時家里僅有的、張氏塞給他應急的幾塊碎銀子,攏共價值不過十幾塊大洋。他看也不看,將錢袋重新揣回懷里。緊接著,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又從貼身內袋最深處,取出一個用厚實的、防水的油紙仔細包裹、捆扎得嚴嚴實實、如同護心鏡般緊貼胸口的小包。
他一層層、極其鄭重地解開油紙的捆繩。隨著油紙的剝落,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幾根嶄新的、閃著內斂柔和銀光的、規規整整的十兩庫平銀料條!每一根都沉甸甸、光潔平整,在慘淡的陽光下泛著令人心悸的、屬于貴金屬的冷硬光澤!這是銀匠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重振恒泰的最后資本!
楊秉政拿起一根銀料條,在掌心掂了掂分量,那冰冷的觸感卻讓他心頭一片滾燙。在孟慶義貪婪又驚疑不定、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中,他又拿起一根……他當著所有圍觀街坊的面,仔細地、一根一根地數著,動作沉穩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最后,他數出了五根沉甸甸、閃著致命誘惑光芒的銀料條。每一根的價值,都遠超孟慶義那身所謂貂裘!
“五根十兩庫平銀條,”楊秉政的聲音平靜得如同凍結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波瀾,將五根嶄新的銀條托在掌心,遞向呆若木雞的孟慶義,“成色足赤,天津官爐新出,牙印火試俱可驗。抵你那五百塊現洋,只多不少。孟慶義,驗驗?”最后三個字,如同冰珠子砸在鐵板上,冰冷刺骨。
寒風卷過死寂的街道,卷起地上的殘雪碎屑和枯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孟慶義臉上的表情如同開了染坊,貪婪、錯愕、難以置信、羞惱,還有一絲被當眾狠狠抽臉的恐懼,最終化為一種扭曲的鐵青色。他死死盯著楊秉政手中那五根嶄新的、沉甸甸的、散發著冰冷財富光芒的銀條,又看看楊秉政那雙沉靜如深潭、卻蘊含著火山般熾熱怒意與不容侵犯寒意的眼睛,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想咆哮,想繼續耍無賴,想污蔑這銀條來路不正,可那五根嶄新的、官爐印記清晰的足赤銀條,如同五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恒泰已倒、楊秉政已成爛泥”的論斷上!抽得他啞口無言!
他猛地一把奪過那五根銀條!入手冰涼沉甸,那沉重的分量讓他心頭猛地一悸!他胡亂地在掌心掂了掂,又下意識地用指甲在一根銀條邊緣用力掐了一下,留下一個清晰的月牙形印記——確實是上好的足赤紋銀!絕非偽造!他臉色瞬間由鐵青轉為豬肝般的醬紫,像是生吞了一只帶毛的死老鼠般難受。眾目睽睽之下,在五根嶄新的、價值不菲的官銀面前,他所有的蠻橫刁難都成了自取其辱的笑話!
“哼!算……算你小子識相!走了狗屎運!”孟慶義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他狠狠剜了楊秉政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蛇毒,又貪婪而不甘地掃了一眼地上那對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母女,終究不敢再當眾行兇。他手忙腳亂地將銀條胡亂塞進貂裘內袋,對著兩個同樣目瞪口呆的跟班惱羞成怒地吼了一聲:“還杵著等開飯吶?!走!”轉身帶著人,如同斗敗的鬣狗,灰溜溜地擠開噤若寒蟬的人群,狼狽而去。
那兩個抓著女子的壯漢也訕訕地松開如同鐵鉗般的大手。年輕女子渾身一軟,踉蹌一步,撲倒在泥水中仍在痛苦痙攣、咳得只剩一口氣的老母親身邊,失聲痛哭,聲音凄厲絕望:“娘!娘您醒醒啊!娘——!”
楊秉政默默地蹲下身,將地上散落的油紙和剩下的那根孤零零的銀料條仔細收起,重新用油紙包好,捆扎嚴實,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那冰冷的金屬緊貼著他的胸膛,與那枚溫熱的、刻著“持正”二字的舊銀鎖緊緊相貼。他沒有去看那對劫后余生、抱頭痛哭的母女,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幕從未發生。他彎腰,抱起跑到他腿邊、正仰著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里滿是懵懂好奇的兒子楊承志。小家伙伸出小手,摸了摸父親冰冷緊繃的臉頰。
“回家。”他低聲對兒子說了一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他抱起兒子,背起那個裝著工具的包袱,在眾人復雜難言、敬畏交織的目光注視下,轉身,一步一步,穩穩地朝著自家后院那條窄巷的方向走去。
博鹿城舊城楊家老宅的灶房里,松枝在灶膛里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張氏略顯蒼白、心事重重的臉龐。她手里握著一柄長木勺,緩慢地攪動著鐵鍋里翻滾的、濃稠金黃的小米粥,升騰的米香混合著新切咸菜絲的清爽微酸氣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堂屋里,楊守業蜷縮在角落的矮凳上,吧嗒著那桿磨得油亮的紫竹旱煙鍋,辛辣的煙霧繚繞升騰,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目光透過煙霧,不時瞟向緊閉的院門,帶著不易察覺的焦慮。楊承志被奶奶抱在懷里,裹得像個棉球,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發出細微的鼾聲。
“吱呀——”
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帶著滯澀,帶進一股凜冽刺骨的寒氣。楊秉政抱著熟睡的兒子,裹著一身夜路的冷霜走了進來。他身后緊跟著那位年輕女子,此刻她正用盡全身力氣,幾乎半拖半抱著她那幾乎虛脫的老母親。老婦人王秦氏臉色灰白如土,嘴唇青紫,呼吸急促微弱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令人揪心的拉哨音,整個身子軟塌塌的,大半重量都壓在女兒那瘦弱單薄的肩上,腳步踉蹌虛浮,仿佛隨時會倒下。
“回來了?”張氏聞聲立刻從灶房探出身,目光飛快地在丈夫沾著泥沙、寫滿疲憊的臉上掃過,隨即凝固在他身后那對形容狼狽不堪、如同從泥潭里撈出來的母女身上。她臉上的憂色瞬間被一種復雜的風暴取代——驚愕、疑慮、一絲本能的戒備,還有更深層、難以言說的不安。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的木勺柄,指節微微發白。
“嗯。”楊秉政低沉地應了一聲,聲音帶著趕路的沙啞和一種透支后的干澀。他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楊承志遞給聞聲迎上來的母親。母親接過孫子,渾濁的眼睛擔憂地看向兒子和他身后的人。楊秉政隨即轉身,伸出有力的臂膀,穩穩地托住王秦氏另一側搖搖欲墜的身體,與王乃茵合力,幾乎是架著,將這位氣息奄奄的老婦人扶挪到堂屋角落那張閑置的、鋪著舊棉墊的榆木圈椅上。王秦氏一沾椅子,便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佝僂著背劇烈地顫抖,枯瘦的手死死揪著胸前的破棉襖,像一片在狂風暴雨中即將徹底凋零的枯葉。
“娘!娘您撐著點……”王乃茵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慌,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肩上那個同樣沾滿泥污、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從里面摸索出一個磕碰得坑坑洼洼、掉了不少瓷的舊搪瓷缸子,里面空空如也。
“爹,娘,”楊秉政直起身,對著沉默的父母簡短地解釋道,“這位王老夫人病勢沉重,天寒地凍又無落腳處,先在家里緩一緩,避避風寒。”他沒有提孟慶義當街的暴行,沒有提那五根作為銀匠命根子的嶄新銀料條,更沒有提那“五百塊”的屈辱勒索,仿佛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只是歸途上微不足道的塵埃。
楊守業渾濁的目光在兒子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兒子心底深處。他又緩緩移向圈椅上咳得死去活來、仿佛只剩一口氣的王秦氏,再看向旁邊那個滿臉淚痕、衣衫襤褸卻難掩清秀、此刻強撐著精神、眼神里滿是驚惶與哀求的王乃茵。最終,他只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喉結滾動了一下,卻只發出更重的、吧嗒吧嗒的吸煙聲,濃濃的煙霧徹底籠罩了他溝壑縱橫的臉,讓人看不清表情。母親則抱著被驚醒、開始委屈哼唧的楊承志,輕輕拍哄著,眼神復雜地在丈夫、兒子和那對陌生母女之間逡巡,無聲地嘆息。
張氏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熬得油亮濃稠的小米粥從灶房出來,默默地放在堂屋那張油漆斑駁的八仙桌上。粥熬得極好,米粒開花,上面特意撒了幾根切得細細、油亮亮的芝麻咸菜絲,散發著誘人的暖香。她沒看那對母女,只將其中一碗輕輕推向楊秉政的方向,低聲道:“先吃飯吧,都涼了。”語氣平靜無波,卻透著一股刻意維持的、冰涼的疏離感。
“多謝……多謝恩公活命之恩,多謝夫人收留……”王乃茵扶著咳喘稍歇、卻依舊癱軟的母親,對著楊秉政和張氏的方向深深福了一禮,動作雖因疲憊而有些搖晃,卻帶著舊時閨閣的儀態痕跡。她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混著泥污,卻努力擠出一絲得體而卑微的笑容,“小女子王乃茵,家母王秦氏。實在……實在叨擾貴府,大恩……大恩不敢言謝……”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劇烈顫抖和發自肺腑的感激,卻也難掩那份深入骨髓的惶恐與不安。
“先讓老夫人喝口熱粥,暖暖腸胃。”楊秉政指了指桌上的粥碗,語氣比方才溫和了些,“灶上還熬著姜湯,一會兒端來,發發汗,驅驅寒氣。”他轉頭看向沉默地站在桌邊的張氏,“西廂那間空房,收拾出來,讓老夫人歇著。再拿床厚實些的被褥。”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安排意味。
張氏的嘴唇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話堵在喉嚨里。她飛快地瞥了一眼丈夫,又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最終,她只是低低地、毫無溫度地應了一聲:“嗯。”轉身,腳步略顯僵硬地走向里間去取被褥,背影繃得筆直。
王乃茵感激涕零,連聲道謝。她先小心翼翼地將氣息奄奄的母親扶到桌邊坐下,自己端起一碗熱粥,用小勺仔細地吹涼,再一勺一勺,極其耐心地喂到王秦氏干裂的唇邊。王秦氏勉強吞咽了幾口溫熱黏稠的米粥,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熱氣,那令人揪心的咳嗽也稍稍平復了些,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王乃茵這才端起自己那碗粥,小口小口地喝著,動作斯文克制,即使餓極了,也保持著良好的教養儀態,只是端著碗的手微微顫抖。
楊秉政坐在桌旁,拿起自己的粥碗,沉默地吃著。滾燙的粥水流過喉嚨,驅散著四肢百骸的寒意,卻化不開堂屋里彌漫的、如同實質般沉重的微妙氣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妻子沉默背后洶涌的不悅和受傷,也能感覺到父母目光中無聲的沉重詢問與憂慮。他胸前的舊銀鎖緊貼著溫熱的皮膚,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此刻變得無比清晰,也無比艱難。救下這對母女,是那一刻骨子里“持正”的本能驅使,是不忍見弱者在眼前被凌辱踐踏的義憤。但這收留……無異于在自家這艘剛剛從滔天巨浪中掙扎浮起、尚且千瘡百孔的小船上,又添了兩個沉重的、未知的包袱。前路風雨未卜,這艘小船,還能否經得起?
這時,被奶奶抱在懷里安撫了一陣的楊承志徹底醒了。小家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烏溜溜、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最終落在了桌邊陌生的王乃茵身上。他的目光尤其被王乃茵解下來放在包袱上、沾著泥污的那塊靛藍色粗布頭巾吸引。那顏色,和他娘張氏平日戴的一條頭巾顏色相近。小家伙咿咿呀呀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著王乃茵的方向,含混不清地、帶著睡意的奶音喊道:“娘……娘……抱……”
這一聲童言無忌的“娘”,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
張氏正抱著一床厚重的、散發著濃烈樟腦丸氣味的舊棉被從里屋出來,腳步猛地頓在原地!她抱著被子的手瞬間攥緊,指節因用力而泛起青白,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的審視和一種被深深冒犯、刺痛的尖銳敵意,直直射向桌邊的王乃茵!
王乃茵正低頭小心地給母親擦嘴,聞聲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猝不及防正對上張氏那刀子般冰冷刺骨的目光,以及張氏懷里孩子那純真無邪、卻將她誤認的小臉。她瞬間明白了這聲呼喚引發的可怕誤會!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窘迫、慌亂、難堪和無地自容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慌忙放下手中的粥碗,像被燙到般猛地站起身,對著張氏的方向,深深彎下腰,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急切的澄清,幾乎語無倫次:“夫人恕罪!夫人息怒!孩子……孩子年幼認錯了!我……我絕不是……萬萬不敢……”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楊秉政的心也隨之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他立刻放下粥碗,沉聲喝道:“志兒!看清楚了!”他起身快步走到母親身邊,從她緊繃的臂彎里抱過懵懂的兒子,將他小小的身子轉向張氏,指著自己的妻子,聲音清晰而嚴肅,“這才是你娘!親娘!記住了!”
楊承志被父親抱著,小臉上滿是困惑,看看臉色蒼白、眼神冰冷的張氏,又看看窘迫站著、滿臉淚痕的王乃茵,似乎完全不明白為什么會有兩個“娘”,小嘴委屈地癟了癟,烏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滿了迷茫。
張氏抱著那床厚實的舊棉被,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如同壓抑著風暴。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壓下某種即將噴發的情緒。最終,她避開了丈夫深沉的目光,也避開了王乃茵那無地自容、泫然欲泣的臉,抱著被子,一言不發,徑直走向西廂房那間陰冷的屋子,腳步聲在寂靜的堂屋里顯得格外沉重。那背影,透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堅硬如鐵的冰冷。門簾在她身后落下,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卻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堂屋里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死寂。只有楊守業吧嗒旱煙的“吧嗒”聲單調地回響,以及王秦氏喉嚨里發出的、壓抑而痛苦的痰鳴聲。昏黃的油燈在墻壁上投下搖曳不安的光影,將每個人的身影拉長、扭曲,映照出臉上那復雜難言、千鈞重負般的晦暗神色。
楊秉政抱著懵懂的兒子,看著妻子消失在廂房門簾后那冰冷決絕的背影,又看看站在那里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仿佛隨時會暈倒的王乃茵,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憊感,比肩上的千斤重擔更甚地壓了下來,幾乎要將他壓垮。灶膛里的爐火熊熊燃燒,溫暖著老宅的磚墻,驅散著冬夜的嚴寒,卻似乎無法穿透這初生的、厚重而無形的堅冰。他胸前的銀鎖,在單薄的衣衫下緊貼著劇烈的心跳,冰涼刺骨,重如枷鎖。
西廂房那間久未住人的小屋,被匆匆打掃過,卻依舊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灰塵和潮濕的霉味,混合著樟腦丸刺鼻的氣息。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床,一張瘸了腿、用磚頭墊著的破桌子,兩把搖搖晃晃的榆木凳子,便是全部。張氏抱來的那床厚棉被,帶著陳年的氣息,孤零零地堆放在冰冷堅硬的床板上。
王乃茵用盡全身力氣,才將幾乎失去意識的母親安頓在床上躺下。她打來一盆微溫的清水,用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仔細地、輕柔地給母親擦拭臉上、頸間的泥污和冷汗。王秦氏昏昏沉沉,偶爾睜開渾濁無神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低矮陌生的房梁,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呻吟,又陷入昏睡。王乃茵坐在床沿冰冷的矮凳上,緊緊握著母親枯瘦冰冷、布滿老繭的手,聽著她粗重艱難、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滾燙的淚水無聲地、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母親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環顧著這簡陋得近乎寒酸、散發著霉味和排斥感的小屋,再回想剛才堂屋里那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楊夫人那冰冷刺骨、如同看賊般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無助、寄人籬下的悲涼和前途未卜的絕望,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幾乎窒息。
門外傳來輕微的、帶著遲疑的腳步聲。王乃茵慌忙用袖子狠狠擦干臉上的淚水,強自鎮定。門簾被一只骨節分明、帶著勞作痕跡的大手掀開。楊秉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烈辛辣姜味的湯藥走了進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背著陳舊藤條藥箱、穿著洗得發白的藏青棉袍、留著稀疏山羊胡的老者——是舊城里坐館行醫多年的孫郎中。
“孫先生,勞煩您再仔細給這位老夫人瞧瞧。”楊秉政將姜湯放在那張瘸腿的破桌上,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