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寒窯暖刃

老者微微一笑,“倒像是經了風雨的老物件,更添幾分厚重。”

楊秉政看著老者眼中那份真誠的欣賞,心中那口郁結的濁氣似乎散開了一絲。他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沉靜:“承蒙老先生看得上。這是遭劫后重打的第一件東西,手藝生疏,火候也差了些。您若不嫌棄,只管拿去。工料……您看著給便是。”

老者付了一個遠超過普通銀鐲,甚至頗為公道的價錢——幾塊帶著體溫的、嶄新的“袁大頭”銀元。楊秉政握著那沉甸甸的幾塊銀元,仿佛握著一小團微弱的火種。他走出舊縣衙那破敗而空曠的院子。深秋的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孤寂,投在布滿車轍印和枯葉的泥地上。他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那迅速拆卸、如同褪去華麗戲服的彩棚,又望向遠處鼓樓南大街的方向——那里,恒泰銀樓焦黑的門臉如同巨大的傷疤,依舊在暮色漸起的寒風中沉默矗立。

他挺直了在生活的重壓下已略顯佝僂的腰背,將那幾塊帶著老者體溫和認可、更帶著無盡辛酸的銀元,仔細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迎著漸起、帶著哨音的凜冽秋風,他邁開沉穩而堅定的步伐,朝著城外老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爐膛里的火種未熄,淬火的刃口猶在。前路漫長,風雪未歇。胸前的舊銀鎖,在暮色中緊貼著溫熱的皮膚,沉甸甸的,仿佛在無聲地應和著他每一步落在地上的、沉穩而有力的足音。

勸業獎進會草草收場,喧囂散盡后的舊縣衙院子更顯破敗蕭瑟,如同卸了妝的戲子,露出灰敗的本色。深秋的寒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零落的彩紙碎屑和枯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楊秉政將那位柳姓塾師付的、帶著體溫和一絲敬意的幾塊“袁大頭”銀元,仔細地揣進懷里最貼身的暗袋,又將那塊洗得發白、此刻空無一物的靛藍粗布仔細疊好,收進隨身攜帶的、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他背上那個此刻顯得格外沉甸甸的包袱——里面裝著用那幾塊銀元咬牙置辦的工具和銀料,是重燃爐火的根基,更是壓在肩頭沉甸甸的期許——最后看了一眼慶和樓攤位前猶在與人高談闊論、紅光滿面的孟慶義。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潭,不起一絲漣漪,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出了這片徒留虛名的院門。

夕陽西墜,血色殘陽將博鹿城低矮的屋檐、殘破的城墻和冷清的街道拉出長長的、扭曲變形的陰影。風更冷了,帶著深秋透骨的肅殺,輕易穿透了他單薄的棉布長袍。楊秉政挺直了在生活的重壓下已略顯佝僂的腰背,步履沉穩地穿過劫后余生、依舊彌漫著惶惶不安氣息的街市。街邊偶有認出他的舊相識或老主顧,目光復雜地投來,帶著同情、惋惜、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審視他這個鋪子被砸爛燒毀的少東家,是否真如孟慶義所散播的那般,就此沉淪鄉野,泯然眾人。楊秉政目不斜視,腳步堅定。胸前的舊銀鎖隔著衣衫緊貼皮肉,冰涼而沉實,如同錨定心神的鎮石。

走出略顯破敗的城門洞,踏上通往舊城楊氏老家的官道。暮色四合,四野空曠,寒風毫無遮攔地刮過田野收割后裸露的、凍得梆硬的褐色土地,卷起枯草敗葉和干燥的塵土,打在臉上生疼。道旁光禿禿的刺槐、榆樹枝丫在凜冽的風中劇烈搖晃,發出如同萬千冤魂齊聲嗚咽般的尖嘯。他緊了緊肩上的包袱帶,那里面新工具冰冷的棱角和銀料條沉甸甸的分量,透過布帛硌著肩胛骨,卻奇異地給他一種踏實的、可觸摸的依靠感。他加快了腳步,踏著泥濘凍土,朝著那點微弱的、被稱為家的燈火走去。

回到老宅時,天已黑透。院子里點著一盞小小的、玻璃罩子熏得發黑的防風馬燈,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門廊下的一小片方寸之地。灶房里飄出熬煮粟米粥的熟悉香氣,混雜著松枝燃燒特有的煙火氣和一絲咸菜疙瘩的微酸,在這寒夜里顯得格外溫暖。張氏正抱著剛滿周歲不久的楊承志在堂屋里踱步,輕聲哼著不成調的鄉謠哄睡。小家伙似乎有些鬧覺,在她懷里不安地扭動著小身子,發出小貓似的哼唧。

聽到院門沉重的吱呀聲,張氏猛地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她看到丈夫背著那個顯眼的、鼓鼓囊囊的藍布大包袱走進來,一身深秋夜路的寒氣,臉上是掩不住的仆仆風塵與刻骨的疲憊,鬢角甚至沾著幾點趕路時濺上的泥星。然而,那雙深邃的目光在搖曳的燈影下卻亮得驚人,少了幾分往日的沉郁陰霾,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淬火后精鐵般的冷硬與銳利,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無形的廝殺。

“回來了?”張氏的聲音帶著小心和不易察覺的期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丈夫肩頭那個沉甸甸的包袱上,那里裝著家里緊巴巴湊出、又加上柳先生付的銀元換來的東西,是沉甸甸的、幾乎押上了全家人希望的根基,“勸業會……可還順當?”她抱著孩子,下意識地往前迎了一步。

楊秉政沒立刻回答。他將包袱輕輕放在堂屋門檻內的泥地上,走到墻角那口半人高的粗陶水缸邊,拿起掛在缸沿的木瓢,嘩啦啦地舀起半瓢冰冷的井水,兜頭澆在臉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渾身一顫,混沌的頭腦瞬間為之一清。他胡亂抹了把臉上淋漓的水珠,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前襟。他走到妻子身邊,微微俯身,低頭看向襁褓中的兒子。小家伙似乎感應到父親身上熟悉的氣息和那股凜冽的寒氣,停止了扭動,睜著烏溜溜、清澈見底的大眼睛,懵懂而好奇地望著他,小嘴咿咿呀呀地吐著泡泡,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無意識地伸出來,似乎想去抓父親下巴上掛著的水珠。

“鐲子賣了。”楊秉政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長途跋涉的干澀與疲憊,語調卻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輕,卻漾開清晰的漣漪。他從懷里掏出那幾塊溫熱的銀元,遞向張氏,“城西私塾的柳老先生買走的,給他家老太太做壽禮。價錢……公道。”他頓了頓,補充道,“老先生說……鐲子有筋骨。”

張氏接過那幾塊沉甸甸、邊緣帶著清晰齒輪紋的“袁大頭”,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卻讓她心頭猛地一熱,鼻尖微微發酸。她看著丈夫被寒風吹得粗糙發紅的臉頰、眉宇間深鎖的倦色和眼底那抹新生的銳氣,再看看懵里懵懂無知、只知依賴父母的兒子,一股復雜洶涌的情緒堵在喉頭,混雜著深切的心疼、一絲微弱的塵埃落定般的欣喜,以及難以言說的、對未來未卜的酸楚與憂慮。她默默地將銀元仔細收進懷里一個貼身的小布袋,輕聲道:“鍋里熱著粥,還有新貼的玉米面摻高粱面的餅子,先吃飯吧。爹娘都吃過了,給志兒喂了米糊。”

晚飯是照得見人影的稀薄粟米粥,幾個白面饅頭和烙得焦黃的雜糧貼餅,還有幾小碟切得細細的、腌得發黑不同樣式的咸菜疙瘩。飯桌上,氣氛一如既往地沉默壓抑。父親楊守業端著粗陶大碗,小口小口地啜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稀粥,渾濁的目光偶爾抬起,掃過兒子放在墻角那個鼓囊囊的藍布大包袱,又緩緩落回碗里渾濁的湯水中,溝壑縱橫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有那握著筷子的、骨節粗大變形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著。母親則不停地用筷子夾起咸菜絲,顫巍巍地放進兒子碗里,嘴里小聲地、絮絮地念叨著:“吃,多吃點……累了一天了,肚子里沒點硬食頂不住寒氣……”

楊秉政埋頭喝著粥,溫熱粗糙的粥水流過干澀的喉嚨,驅散著四肢百骸透骨的寒意。他吃得很快,風卷殘云般解決了面前的飯食,連碗底都刮得干干凈凈。放下碗筷,他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嘴角,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彌漫著沉重氣氛的堂屋多坐片刻,而是徑直起身,走向墻角那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

在家人沉默而復雜的注視下,他蹲下身,解開包袱結,動作沉穩而鄭重。昏暗的油燈光下,他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件取出,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堂屋角落那張擦拭得干干凈凈的舊榆木方桌上:

幾根嶄新的、閃著內斂柔和銀光的、規整的十兩庫平銀料條(這是根本,是命脈)。

一小塊用雙層油紙仔細包裹、邊緣扎緊的、淡黃色半透明晶體狀的硼砂(助熔除雜)。

幾塊質地緊密、敲擊聲沉實如木、燃燒時幾無煙氣的上等棗核木炭。

一套嶄新的、在油燈下閃著冷冽金屬光澤的工具:三把鏨子(尖如麥芒的線鏨、圓潤飽滿的點鏨、扁平方正的鏟鏨)、一把小巧但分量十足、錘頭渾圓的中號手錘、一把刃口鋒利如新月的三角銼刀、一把結實耐用的熟鐵火鉗。

還有一個巴掌大的、密封嚴實的小陶罐,里面裝著珍貴的銀焊藥粉。

這些物件在昏黃搖曳的油燈光下,泛著冰冷而堅實的光澤,帶著一種與這簡陋寒酸堂屋格格不入的專業氣息,卻又散發著一種令人屏息凝神、心生敬畏的、關乎生計的力量。它們無聲地宣告著:爐膛里的火種,從未真正熄滅。

楊秉政拿起那把新打的熟鐵手錘,掂了掂分量,感受著錘柄那尚未被汗水浸透的、略顯生澀的木質紋理。又拿起那根最細的尖鏨子,指尖在冰涼銳利的鏨尖上極其輕柔地拂過。那熟悉而又久違的、屬于銀匠的冰冷觸感,讓他心頭猛地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酸熱瞬間涌上鼻尖。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沉默的母親、低頭喝粥的父親、抱著孩子眼中含憂的妻子,最后,沉甸甸地落在父親那張溝壑縱橫、刻滿風霜的臉上。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鐵砧落地般的堅定:

“爹,娘,鋪子……能修。手藝,丟不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的工具,那眼神如同看著失散多年的老友,“明日,我帶趙叔進城收拾鋪面。開春,等凍土消透,恒泰……重新開張。”

楊守業端著粥碗的手猛地一抖,幾滴稀薄的米湯不受控制地濺落在油膩的桌面上。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盤,長久地、一寸寸地碾過桌上那些嶄新的、閃著寒光的工具,又極其艱難地、緩緩移到兒子那張年輕卻已飽經滄桑、此刻寫滿決絕的臉上。那目光里有太多沉甸甸的東西——劫后余生刻骨的余悸,家業傾覆沉痛的過往,還有一絲微弱的、幾乎被絕望塵封掩埋的火光,此刻正被那冰冷的金屬光澤艱難地撩撥著。許久,久到灶膛里柴火的噼啪聲都顯得格外清晰,他才極其緩慢地、如同耗盡全身力氣般,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最終只發出一聲含混不清、卻重逾千鈞的:“嗯。”再無多余言語。

母親的眼圈瞬間紅了,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溢出,她慌忙低下頭,用粗糙的袖口用力擦了擦眼睛。張氏抱著已經睡熟、小臉恬靜的楊承志,看著丈夫在昏黃燈下堅毅如鐵的側臉,看著桌上那些代表著浴火重生的冰冷工具,心中那點酸楚與憂慮,被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不安卻無比踏實的暖流所取代。她知道,這個男人,注定要再次踏入那片曾將他撕得粉碎的焦土了。

吃完飯,楊秉政沒有片刻歇息。他拿起一盞添滿了油、燈焰如豆的小油燈,腳步沉穩地走進了后院那間熟悉而簡陋的棚屋。寒風立刻從破敗的窗欞縫隙里灌入,吹得燈火劇烈搖曳,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巨大晃動的陰影。他將油燈小心地放在那塊充當工作臺的厚重青石板一角。昏黃搖曳的光暈下,他拿起一根嶄新的、閃著柔光的十兩庫平銀料條,在掌心掂量了一下那沉甸甸的分量。然后,用那把新買的熟鐵火鉗穩穩夾住銀條一端,湊近磚爐里重新燃起的、跳躍不定的棗核木炭火苗。

幽藍帶橘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銀條。火光映照著他專注而沉靜的側臉,明暗不定。銀料在火焰的持續擁抱下,漸漸由堅硬冰冷變得柔軟、發紅,最終透出一種誘人的、熾熱的亮橙色。他看準火候,手腕沉穩一抽,迅速將其從火焰中移出,放置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右手,穩穩地抓起那柄嶄新的、錘頭渾圓的熟鐵手錘。

“叮——!”

一聲清脆、飽滿、帶著金屬特有韌性與回響的敲擊聲,在寂靜寒冷的棚屋里驟然炸響!這聲音,不再是廢墟中的悲鳴哀號,不再是勸業會上的孤勇宣告,它純粹而有力,帶著一種撥開迷霧、斬斷過往、重新錨定方向的篤定與新生!

錘頭落下,手腕精妙地捻動,身體重心隨之極其細微地調整。動作行云流水,帶著刻入骨髓的本能記憶。熾熱的銀料在精準而富有韻律的敲擊下迅速延展變形,發出悅耳的、如同心跳般穩定而清晰的韻律。

“叮!叮!叮……”

聲音穩定而清晰,穿透棚屋單薄的土坯墻壁,在寂靜的鄉村寒夜里遠遠傳開。它蓋過了窗外呼嘯嗚咽的寒風,像一顆在凍土下頑強搏動的心臟,宣告著恒泰銀樓并未化為灰燼,宣告著一個男人在命運的廢墟之上,重新挺直了被重壓彎曲的脊梁,舉起了重鑄家業的鐵錘!

堂屋里,楊守業獨自坐在油燈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布滿厚繭、骨節粗大的手緊緊攥著那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棗木拐杖。后院傳來的、久違的、充滿勃勃生機的敲擊聲,一下下,清晰地撞擊在他沉寂如死水的心湖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大新县| 玛曲县| 沧源| 错那县| 灌南县| 汝南县| 仲巴县| 丹寨县| 德令哈市| 新巴尔虎右旗| 张家港市| 饶平县| 宁津县| 大方县| 霍城县| 自贡市| 七台河市| 庆元县| 泰顺县| 德惠市| 杭锦后旗| 于都县| 遵化市| 钟山县| 吉安市| 巨野县| 克拉玛依市| 建宁县| 柳林县| 祥云县| 烟台市| 息烽县| 深州市| 泗洪县| 鄂伦春自治旗| 日土县| 榆社县| 垫江县| 北流市| 盐亭县| 南宫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