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靈智的競爭

施大畏

毛時安是我們上海中國畫院研究理論和評論的兼職畫師。我們每年請他在畫院年度創作會議上做專題講座。連續四年，他先后給我們講了時代藝術和我們、藝術和藝術家、從“個人與國家關系”談重大歷史題材創作、藝術創作中的三個“珍惜”。他的每次講座都視野非常開闊，旁征博引，既有大量文藝創作的實踐材料，又有理論的深度和自己不人云亦云的思考，而且風趣生動。是畫院一年一度創作會議上“精彩的一筆”，對畫家創作很有啟發，成為畫家們熱議的話題。

維克多·雨果說，靈智的競爭是美的生命。我想，這句話給我們的“毛頭”——我習慣這樣稱呼他——是最對的。毛頭是我們的好朋友、畫家的好朋友。他經常給你一種智慧，一種啟迪。他評畫家和繪畫不是就事論事，千篇一律。對每一個畫家都會有自己極其獨特敏銳的發現和評論。他從藝術和時代的關系出發評畫家程十發，既有高度肯定又有對其局限的明晰指出，特別是他對程十發線條和程硯秋唱腔的聯想非常有意思。評方增先，他回避了被人們反復說了千百遍的浙派人物畫，而把重點放在其最新人物畫創作上，透視了他作為功成名就的大藝術家，作為學院派藝術家，對鄉土人民懷著深厚感情的藝術家，對于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懷著不息的學術理想，不附庸風雅，不趨勢媚俗，始終堅持作為藝術探索先行者晚年的某種內心寂寞。評賀友直，他不但看到了賀先生的幽默，更看到了他一生為人的良知和內心的善良，以詩性的語言言簡意賅地評價賀先生，說“他來自民間，畫著最通俗的小人書，但有著一顆高尚的熱愛生活的靈魂……”。他敬重藝術家，對藝術和藝術家，有著深厚的感情。在沈柔堅誕辰100周年的時候，他還特意為這位為上海美術發展繁榮獻了一生的老藝術家畫冊撰寫了1萬多字長篇序言，回顧了畫家一生的創作生涯。在評論畫家的時候，他經常會有理論的思考，從個別上升到一般，提出了諸如藝術語言的可生長性問題，關于畫種氣質和畫家氣質相關性的看法，都很有新意。廣地域性，是他對海派繪畫和海派文化的最新理論概括。文章視野開闊，結合歷史和現狀，以富于穿透力的眼光，讓我們看到海派繪畫和海派文化的未來。毛時安的評論，使我們對已經非常熟悉的藝術和藝術家有了一種新的感受，新的認識。畫家以創作為評論家提供思維的養料，刺激評論家的思想靈感，這就是雨果說的“靈智的競爭”，也是他作為評論家在美術界所起的作用。在我看來，藝術家和評論家是一對孿生兄弟。畫家提供畫作讓評論家點評，而評論家給藝術家帶來更多的啟示性。尤其是像毛時安這樣的評論家，他從來不把自己封閉起來，然后拘泥于一種藝術理論去刻舟求劍。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他已經投身上海美術活動，和一批畫家用藝術探索推動思想解放和藝術創新。1986年，他更是在當時的上海美術家協會主席沈柔堅的支持下，不憚當時“清污”的影響和壓力，直接介入第一屆上海海平線繪畫聯展，并且為畫展撰寫了《為了遙遠的海平線》的序言。其后他又不畏壓力，在《江蘇畫刊》《解放日報》上撰寫評論，他一一點評畫家作品，力挺畫展和參展畫家，那屆參展畫家張桂銘、陳家泠、楊正新、張培成、韓碩、俞曉夫、王劼音、盧輔圣等后來大都成了上海和中國美術界的重要畫家。其后三十年來，他一直無私地奉獻著自己的智慧，像我們忠實的朋友那樣，告訴他的畫家朋友，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我們不少藝術家就是在和毛頭永遠激情洋溢的切磋、交流、互動中，一點點成長，一點點長大，長壯實的。從他的美術評論中我們可以看到毛頭心胸的開闊，看到他的奉獻，他的智慧。他從地理、氣候、文化、時代對海派繪畫特點的透視，確實沒前人這么說過。從當代全球化視域出發對中國油畫和藝術的未來的思考，尤其是當代中國美術三重焦慮的揭示，都可以看到一個評論家的大氣度大擔當。近四十年來毛時安始終活躍在我們時代的文化思想前沿，曾是上海美協理論藝委會的幾屆主任，也是海派美術評論的當之無愧的領軍人物。幾十年來，他參與了上海雙年展等大量的美術展覽活動，或策劃，或研討，或作序，或評論，成為上海美術最熱情的參與者。

今天，毛時安出這本書，我感到，是他的光榮，也是我的光榮。從中，可以看到我們這代人的成長，“老炮”們的成長。這批“老炮”有一種共同的情結，50后的情結。這代人為什么為了藝術能無私、能奉獻？因為他們對社會的認知，對社會的感受、從事藝術的經歷，使他們能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的成長、取得的成績是多么地來之不易。社會給予了他們這么多的機會，這么多的磨礪。盡管是苦澀的，但是壯美的。盡管是悲情的，但是充滿理想的美麗的。

毛頭是我們美術界的朋友。朋友的心是“通”的。所以，彼此講的話是“聽得懂的”。朋友講話“聽得懂”，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經歷共同的理想，有共同的苦澀也有共同的心氣。是因為，他其實有學問的，讀過很多書，一直在想問題，在琢磨道理。但他從來不擺出一副學問的“譜”。真佛只說家常話，大道直行，把可以云里霧里的藝術道理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此，《聽潮》同時是廣大美術愛好者，包括對上海文化有興趣的讀者，欣賞當代海派美術的一塊良好的“敲門磚”。當然，也正是在這種明白樸素清楚的言說中，毛時安形成了自己不同于其他美術評論家的靈動而文學化的個人評論風格。

雨果說，“我們不能超過天才，但我們可以和天才并駕齊驅，理由是我們可以和天才做的不一樣”。是啊，在靈智的競爭中，我們，藝術家和評論家，藝術家和藝術家，也完全可以一起而又做得不一樣！

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