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色漸晚。
滴滴答答——
咚咚鏘鏘——
嗩吶和銅鑼等樂器的吹打之聲,從老舊的土坯房里傳出。
扎著的紙花紙人和一些個花圈沿著墻角排開,燒著的粗大線香插在堂前屋后,散落的紙錢和飛灰,在人群往來卷起的陣風里,飄得四下都是。
土坯房外的空坪上,十幾張圓桌緊挨著擺開,兩張圓桌上坐著的人,往往都是背靠著背,容不出一個人側身走過的空隙。
“讓一讓,讓一讓……”
呼喊的聲音響起。
“別把我的酒灑了!”
“小孩,去別個地方鬧,這一盤子的菜差點被你碰了!”
“誰家的狗,再亂跑老子就宰了扔后廚加菜了……”
臨時被拉開充當跑堂的兩個村民,正舉著托盤,來到圓桌邊上菜。
見到那些個臟兮兮沒有座位的小孩,還有游蕩在桌下的幾條土狗,頓時叫罵連連。
那些個早早就坐在圓桌上占位置的村漢農婦,對于那兩個跑堂的村民的呼喊,渾不在意。
一個個坐在圓桌邊的長凳短凳上,全部都盯著那一盤盤端上來的菜肴。只等那些給菜放上桌后,登時個個就仿佛豺狗野狼似的,高舉著筷子,最大的角度去夾最多的菜。
一盤盤的菜肴端上桌,雖大多數不過是些農家菜蔬,干豆皮、豆橛子、海帶絲之類的簡易小菜,但一張張圓桌上,不時還會有喝罵、抱怨,冷嘲熱諷之類的聲音,以及一盤盤菜肴被清理干凈后疊盤子的叮當脆響。
這是村中開席常見的場景,大多數來吃席的村漢農婦,平素在家一筷子辣醬都要吃三碗飯,可到了這樣的場面,那是能有肉吃,就肉當飯吃。沒有肉吃,也要菜吃個囫圇過癮。若是有酒,哪怕是家中陳釀,只要沒安排上差事,那定然也要吃個一二碗,甚至喝他個爛醉如泥。
這不是自己家的東西,這一年到頭也趕不上幾回吃大席,可不得使勁的造,不虧待自己半分。
只是,這邊開席吃喝得熱鬧,但是在土坯房不遠的西南角的一塊空地,齊齊整整的擺著五具大小不一的棺木,這會是有些個冷清。
一家五口死個干凈,這其他來搭手、來幫忙、來蹭飯來湊數的,一群群的人倒吃得高興。
只是這些個高興的人里,總也有不高興的。
五具大小不一的棺木不遠處,老實巴交的方家老大蹲在地上,愁眉不已。
“方家老大,這筵席的錢……那婆……那阿姑替你出了,買菜、廚子、跑堂、幫廚人也給你找齊,一圈的事,算是給你料理了個干凈——”
穿著泛黃襯衫的毛同村村正巫三尺,一只手夾著根卷煙,一邊拿眼睛斜著看地上蹲著的方老大,不徐不緩地說道,“現在就是個上山的事情,那阿姑也一起替你料理了,你也就別管了。”
“我……我我……”
一直愁眉不展的方老大,聽到村正巫三尺的話,干巴巴的張了張嘴,最后才吐出了一句,“我……我不想。”
“不想?!”巫三尺將手頭的卷煙扔到了地上,俯身湊到了方老大的身邊,眼睛圓瞪,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
“前面可是你求著我的,我賣了老大的人情,才給你辦了這事,你現在就一句不想?!再說了,你將棺木送過去又不是什么壞事,一家五口吊死了,這可壞了你方家的風水,以后怎么說怎么不好聽。”
說著,巫三尺直起身,目光望向前面開席后的熱鬧場景,轉頭朝著蹲在地上的方家老大冷冷說道:“行,你要真不想這么干也成,拿錢吧,這堂前屋后的一應開銷,你還給人家吧,總不能人幫你個大忙,白給你墊錢吧?”
方家老大被巫三尺的這話說得,一下又重新低下頭,看地上的螞蟻。
“行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晚上就將棺木送到阿姑那里去。”
巫三尺伸手拍了拍方家老大的肩膀,又朝著一側圓桌上吃得正熱鬧的人群,忽而幽幽說了句,“有飯吃最重要,誰會在意你將他們送去哪里,山上還是燒了,也就那回事。”
“有飯吃最重要,有飯吃最重要……”方家老大緩緩站起身,嘴唇顫抖著,不斷重復這句。
……
夜越發深了。
越秀公學的一間宿舍內,楊越和申屠一陽各搬了一把椅子,相對而坐。
兩人的神情比起平日里的嬉鬧,這個時候明顯來得正經,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肅穆之態。
尤其是申屠一陽,這個有著一張圓臉,平常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壯實男生,此刻眉宇之間,有著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持重。
“……楊越,練武不是兒戲,不是隨意之舉,一定要慎之又慎。你有家傳的打熬體魄之法,其實原也不需要我來為你引路。只是你我緣分,在這公學之中,同處一室,又甚投契,你既開口,我定應你。”
端坐在楊越身前,申屠一陽腰背挺直,聲音一字一句,說得極其清晰認真。
“申屠,多謝!”
楊越同樣以誠懇姿態相對。
從白日里在那測試的小樓出來,楊越其實已經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關系有所變化。
不是說影響到過往一個多月建立的友誼,而是在被那個測試的女老師說破之后,彼此真正將以往隱藏的一面顯露出來。
這個時候的申屠一陽在楊越眼中,與之前那個不等他放下行李就扯著他去報名術科的男生,已然是有一種別樣的不同。
這種不同其實也不復雜,那就是武道。
楊越能夠清晰的看得出來,也感覺得到,申屠一陽在提起練武之類相關的東西,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之感。
整個人仿佛就不是一種喜歡、熱愛之類的感覺,而是——虔誠。
果然,在楊越出聲感謝之后,申屠一陽輕輕擺擺手,“無需謝我。或許你可能覺得我是裝腔作勢故作姿態,但你此前只是打熬體魄,不知其中關鍵,那定然也是你家中長輩故意為之。那……你可知其中緣由?”
“不知。”
楊越搖搖頭。
他其實在葉官弟打那套把式給他看,又無意之中感嘆那句“煉精觀神,其氣自生”時,就察覺到有些東西是葉官弟刻意不說的。
他前身也問過,沒有答案,那現在他自然也不會多問。這一兩天,很多時候他其實都是在融合兩世記憶,融入這個世界,一點一點的從旁觀察。
其實若是不知這個世界真有武功這種東西,也就罷了,既然現在知道有,楊越又如何會不心動。
不說他這個身體自小打熬,身體素質遠勝常人,就說他在這個世界“驟醒”之后所見的那個詭異怪異,就清楚一點,若不想再淪為犧牲品,那最好能有可以倚仗的東西。
“在與你說其中緣由之前,我先獻丑,也免得我口說無憑。”
申屠一陽忽而起身,一躍而起,單腳踩在了他所坐的那把椅子上。不等楊越有所反應,猛地一個跨步,跳到了身后的鐵架床的圍欄上。
這宿舍的雙人間,一左一右兩張鐵架床,上面是床鋪,下面是書桌和柜子。
那鐵架床離地高度大概是一米七,離天花板高度大約也就是一米四左右,旁邊的圍欄又有個二三十公分高,差不多離天花板就一米一二。
申屠一陽一躍跳上了鐵架床的圍欄,雙腳在不過兩三公分米寬的床圍欄上半蹲著身體,很輕松的站穩。接著整個人就那么矮著身,在鐵架子圍欄上,摩掌打拳。
來回翻騰了一圈后,一個縱躍,跨過中間差不多三米的距離,又落到了對面楊越床鋪的圍欄上。
又是一個縱跳人躍上了窗戶,然后落在地面,再又翻騰到了床鋪上。或用手抓,或用腳撐,或倒立,或側步……整個人在雙人宿舍這不算寬敞的空間里,縱躍翻騰,仿佛一頭大馬猴,靈活得不可思議。
楊越即便再沒有眼力,看到申屠一陽展現出來的平衡、靈巧和力量,也明白對方的身體素質是何等的出色。
所謂打熬到了頂點的體魄,放在上一世,比起那些最頂級的體操、雜技之類的運動員,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又是一個縱躍,申屠一陽從床架圍欄跳到了楊越身前,落地輕巧,呼吸均勻,絲毫沒有任何疲態。他看著楊越說道:
“我這個是內圈手和矮襠步里的功夫,是練腳力,練身法,練氣息的。真正的打法,我也只練了幾招防身,卻不好和你展示。”
楊越輕輕頷首,表示理解。
申屠一陽方才展示的身手,足以讓人側目,不夸張的說尋常兩三個人怕是難以近身。而打法是真正有殺傷力的東西,除非是真正的授藝教拳,不然肯定不會胡亂演示。
“……其實不管是練法也好,打法也罷,都算不得什么”申屠一陽重新在楊越身前的椅子上坐下,神色露出了幾分悵然,“若不能修出先天一氣,一切也只是窯頭土坯,全是徒勞。”
“先天一氣?!這是……”
楊越眉頭蹙起,露出疑惑之色。
“看來你確實不知。”
申屠一陽再度認真看了看楊越,接著說道,“武學之道,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可筋骨皮好練,但一口氣氣難尋。這口氣,就是先天一氣。”
說著,申屠一陽神色似乎有些激動,雙眼有著火熱之色,亢奮道,“練出先天一氣,那所能運用的就不再是筋骨皮膜的力量。開碑裂石、迅若奔馬只是等閑,更有甚者,身如金剛,可抵槍炮。打破人類身體桎梏,可謂超凡。”
“超凡?!”楊越聽到這里也是愣了下,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這武功練出先天一氣之后會如此厲害,下意識的問道,“那這個先天一氣,要怎么練?”
“怎么練?哈——”
申屠一陽突然失笑出聲,“我若是知道怎么練,又何須在這里和你說這些。
能修練出先天一氣的,都是那些大門大派的真傳武功,那些高門大戶的秘傳武術。哪怕是官署之中,這樣的人也不過寥寥。
一旦練出先天一氣,哪里都是座上賓。比如在我越秀府警署,身懷先天一氣,即便不是警署署長這個大頭目,至少也有前三的位置。”
“所以說——”
楊越在申屠一陽說完后,稍稍沉吟,“修煉這個先天一氣,是十分的艱難。”
“不錯。”申屠一陽重重點頭。
“我們練筋骨,練皮膜,打熬體魄,不過是武道最粗淺的東西。一個人從小開始煉體,只要能吃飽吃好,又有恒心毅力,加上一點天賦和相關的鍛煉指導,終究是能夠將一身體魄打熬到頂。
可將體魄打熬到頂,也不過是基礎而已,真正的下一步,就是要練出先天一氣。”
說到這,申屠一陽微微頓了下,神情似在回想什么,慢慢說道,“我聽我師父說,練出先天一氣,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有觀想法,只是這個觀想法……”
申屠一陽輕輕搖搖頭,他方才已經說過了,能夠修煉出先天一氣的都是真傳武功,是那些大勢力的秘傳手段,他們這些還停留在筋骨皮膜層次的修煉方式,不過是一點皮毛而已。
“觀想法么?!”
楊越在申屠一陽說完之后,腦海忽然就浮現出了外祖葉官弟打完把式之后的悵惘以及對方念叨的那句“外練筋骨,內壯神勇,煉精觀神,其氣自生……”
通過申屠一陽方才的一番話,楊越這個時候其實已經理解了不少。
外練筋骨,內壯神勇,這些都是打熬體魄。關鍵在于煉精觀神……
所謂的煉精,其實與前面一句都差不多,都是打熬體魄。他記得前世之中,一些道門修煉也是有煉精化氣的說法,兩者不知是否相通,但好像有幾分類似。
煉精,就是煉體,就是要體魄達到極致……然后通過一種名為觀神的手段,就能夠產生氣,先天一氣。
但很顯然的一點,那就是觀神這一步驟,不是輕易能夠做到的。沒有秘傳之法,哪怕你將身體打熬得再強悍,也只是停留在人類正常的身體范疇,無法超脫凡俗。
“……若有這樣一條路,哪怕再艱難,我也會去走。”
楊越一步步將申屠一陽所說的內容理清,也大致對于這個世界的武道和武功有了一點粗淺的認識。
相比較起申屠一陽那種對于前路斷絕,有些悵惘絕望的神情,楊越絲毫沒有半點迷茫,也無半分退縮。
一個平凡、普通,沒有半點奇跡的世界,于很多人而言,是幸福。可對于某些人來說,卻也是一種悲哀。
但現在,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終于,一切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練筋骨,觀想,先天一氣,還有之前的術科,以及那個命圖,真是……有趣……”
楊越不知何時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望著外間闃然無聲的夜色,低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