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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修屋

秋雨下了三天,依舊沒停。天灰蒙蒙的,濕氣很重,屋子里也一股霉味。

晏青坐在屋里唯一的小凳子上,借著門縫透進來的光,翻看那半本殘卷,白天舍不得點燈。

屋里暗,紙上的字更模糊。他看得很慢,手指虛懸在紙上辨認,這時,墻角傳來“嗒”的一聲輕響,很清晰。

他抬眼看去。墻角地上,那只破口的粗陶碗里,又積了小半碗渾濁的雨水。水珠正從屋頂看不見的縫隙滴下來,落在碗里。

這聲音不大,但一聲聲的,讓人心煩。屋子又潮又悶,鋪的草墊子摸著冰涼濕漉漉的,薄被子也又沉又潮。

屋子漏了。

晏青合上殘卷,用油布裹好,塞回木箱底下。他站起來,走到墻角,看著那接水的破碗。水滴不緊不慢,透著一股固執。

他抬頭,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看屋頂的茅草。有些地方的草被雨水浸透了,顏色深黑,沉沉地墜著,隱約能看到水順著草莖往下洇。

不能再等了。他想起殘卷里有幾頁,專門記著“茅頂修補七法”,有圖有字。以前翻到,只覺得是些修修補補的手藝,沒細看。現在屋子漏雨,逼著他得把那些東西從腦子里翻出來用。

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帶著雨腥氣的冷風立刻灌進來,凍得他一哆嗦。

他縮了縮脖子,走到屋后放雜物的小棚里,棚子也漏雨,但東西還在。他翻找出幾捆去年秋天曬干,準備冬天引火用的茅草。

草葉子金黃,還算硬實。他又拖出一根長竹竿,竿頭綁著個自制的木鉤子,是以前摘高處果子用的。最后,從墻根拿起那把豁了口的舊柴刀。

工具備齊了。他吸了口冷空氣,抬頭看那濕漉漉的屋頂。雨還在下,不大,但煩人。

晏青把長竹竿靠墻放好,抱起一捆干茅草,踩著屋外墻角墊的幾塊石頭,手腳并用地往屋頂爬。

茅草屋頂又濕又滑,腳踩上去就陷進去,冰冷的雨水立刻順著領口、袖口往里鉆。他穩住身子,小心地往上挪,終于騎在了屋脊那根最粗的橫梁上。屋脊的茅草厚些,勉強能坐住。

風吹著雨絲掃過,冷得他牙齒打顫。整個屋頂濕漉漉、黑乎乎的。

他定了定神,努力回想殘卷上的法子。第一法,“察漏尋源,水痕最深處”。他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找。

果然,有幾處顏色特別深黑,雨水正順著往下淌。第二法,“壓茬疊新,舊草莫輕棄”。意思是找到漏的地方,不能直接把舊草掀掉,得用新草壓著舊草茬一層層疊上去,才能嚴實。

他放下干茅草捆,抽出幾把金黃的草葉。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頭發、臉,往下淌。他抹了把臉,看清一處漏得最厲害的地方,那里的舊茅草已經被雨水泡得發黑發軟。

他先用豁口的柴刀,小心地挑開周圍幾束還算完好的舊草,露出下面腐爛的草茬和濕漉漉的屋梁。一股更濃的霉味沖上來。

他拿起一束新茅草,照著殘卷上畫的“疊角”樣子,把草根對準腐爛草茬的邊緣,用力壓下去,再小心地把草葉理順,一層層蓋在旁邊的舊草上。

動作生疏,手指被粗糙的草葉劃了幾道口子。壓上去的新草翹著邊,不服帖。

不行,他停下來,喘了口氣,冷空氣吸進肺里。想起第三法,“巧力壓實,莫使蠻勁”。不能硬按,得順著草葉的方向,用掌心帶著點揉的勁,一點點壓服帖。

他換了手法,不再用死力,而是用手掌貼著新草,順著葉脈,慢慢地、帶著韌勁往下揉壓。雨水順著手腕流進袖子,冰涼刺骨。

幾束新草終于服帖地疊壓在舊茬上,蓋住了那個濕黑的窟窿。他剛松口氣,一陣斜風吹來,夾著更密的雨點,打在他剛補好的地方。新草晃了晃,沒散開。成了!他心里繃緊的弦,松了一點。

摸到門道,動作快了些。他騎在濕滑的屋脊上,抱著干茅草,在風雨里手腳笨拙地修補著。

手指很快凍僵了,劃破的地方被雨水和草汁一浸,又麻又痛。雨水順著脖子灌,里衣濕透,貼在身上,冷得像冰。

他咬著牙,只想著眼前這一束草該怎么壓,那一處茬該怎么疊。殘卷上那些枯燥的步驟,成了風雨里唯一的指引。

最難補的是靠近屋檐的一處。坐在屋脊夠不著,他只能半蹲著,一手死死抓住一束還算結實的茅草穩住身體,另一只手拿著新草去疊壓。

腳下濕滑的茅草不斷下陷,他身體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滑下去,驚出一身冷汗。雨水糊住眼睛,他胡亂抹開,繼續和那處頑固的漏點較勁。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風雨似乎小了點。晏青身上最后一點熱氣也沒了,冷得直哆嗦,嘴唇發青。他數了數剩下的干茅草,又看了看自己修補過的屋頂。

幾處明顯的深黑色水痕都被新鋪的金黃茅草蓋住了。新草舊草疊壓在一起,雖然像打了補丁,看著不好看,但至少沒有雨水匯成細流往下淌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白氣瞬間消散。他用手按了按幾處修補過的地方,新草壓得實實的,不動。成了。一股強烈的滿足感,混著刺骨的寒冷和疲憊,涌了上來。

他抱著剩下的干茅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雙腳踩到墊腳石上,沾滿泥漿的草鞋一滑,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穩住身子跳下石頭,雙腳踩在泥地上,冰涼從腳底直沖上來。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渾身抖個不停。

回到屋里,關上門,把風雨聲擋在外面。屋里還是昏暗潮濕,霉味沒散,墻角那只破碗里還有小半碗渾濁的雨水。

但晏青抬頭看屋頂——那里一片安靜,只有被雨水浸透的舊茅草沉甸甸地伏著,再也沒有煩人的“嗒、嗒”滴水聲。

他脫掉濕透冰冷、沾滿草屑泥漿的外衣,牙齒咯咯作響。走到墻角,拿起那只破碗,把里面的臟水潑到門外。

回身,從草鋪底下扯出幾把還算干爽的枯草,塞進冷冰冰的灶膛。拿出打火石擦了好幾下,才蹦出火星,點燃枯草。橘黃的火苗跳起來,貪婪地舔著新添進去的細柴枝,發出噼啪的輕響。

晏青蹲在灶膛前,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湊近那跳躍的火焰。暖意一點點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驅散著刺骨的寒冷。

火光映著他沾滿泥點草屑、凍得發青的臉。他靜靜地烤著火,聽著柴枝燃燒的噼啪聲,感覺凍僵的血慢慢開始流動。

屋外,風雨聲似乎更遠了。灶膛里的火光,是這濕冷小屋里唯一的暖源。他低頭,看著自己布滿細小劃痕、沾著草汁泥污的手。這雙手,剛才在風雨飄搖的屋頂,笨拙卻堅持地堵住了破洞。

沒什么神功奇遇,只有一本殘卷上粗淺的記載,一捆干草,一把豁口的舊刀,還有這雙沾滿泥污、凍僵的手。但就是這些,擋住了外面的風雨。這感覺,比劈開十棵難劈的木頭還要實在。

鍋里的水漸漸有了暖意,晏青舀起一瓢,倒進木盆,又兌了點涼水。他脫下濕透的里衣,用溫熱的布巾,仔細擦去身上冰冷的雨水,泥漿和草屑。粗糙的布巾擦過皮膚,帶來微微的刺痛,也帶來暖意。

擦干身體,換上唯一一套干爽的舊衣。他走到桌邊,重新拿出那本裹著油布的殘卷。油布冰涼,紙頁粗糙。

他翻到記錄“茅頂修補七法”的那幾頁。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些簡略的圖樣和文字,似乎比過去清楚了些,也重了些。

紙上寫的東西,終究是淺的。現在他才真正明白,那簡簡單單的“壓茬疊新”、“巧力壓實”幾個字后面,是屋頂刺骨的寒風冷雨,是濕滑難踩的茅草,是凍僵的手指和一次次笨拙的嘗試。

殘卷上的字是死的,只有經過這雙手,淋過這場雨,挨過這番凍,才真正變成了活的東西,有了分量。

灶膛里的火安靜地燒著,散發著暖意。鍋里煮著的水開始冒小氣泡,發出輕微的咕嚕聲。

晏青坐在桌旁,聽著這細微的聲響,也聽著屋外淅淅瀝瀝、卻再也漏不進屋里的雨聲。

身上的寒意被火驅散了,心里那份靠笨拙修補得來的安寧,沉甸甸地落了下來。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殘卷上粗糙的紙頁。

屋外風雨還在,但這小小的破屋里,干燥與溫暖正一點點地,從灶膛邊,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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