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得沉，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又濕又悶。

晏青坐在門檻上，磨著柴刀。刀磨得雪亮，但他心里卻不太平靜。陳伯的腿傷算是穩住了，沒出大亂子，可有一次差點把一些有毒的雜草搗進藥罐的驚悸，仍像根小刺扎著。

殘卷上的字認得了，用起來卻像走生路，一腳深一腳淺，心里沒底。手上勁道不覺重了，磨刀聲變得愈發刺耳。

突然，一滴水砸在了他的后頸上，他抬頭，細密的雨點已經落下，帶起了塵土氣。

晏青起身，把刀和磨石仔細收進屋里墻角，搬過那張小木凳，放在門內，靠著門框坐下，望著外面。

雨越來越大，屋檐上的水匯成渾濁的水柱，嘩嘩砸在門前土地上。

聲音雜亂，屋頂噗噗響，檐水嘩啦瀉，雨點噼啪落，攪得人心煩意亂。

他想起殘卷頁邊那行小字：“檐滴落潭，聲聲入寂。”

寂？眼下這般喧鬧，哪來的寂靜？晏青眉頭微蹙，看著門前雨水砸出的水洼亂顫。

雨更急了，風卷著雨絲掃進來，冰涼。他往里縮了縮腳。心里還是煩：陳伯的腿恢復得慢，自己那晚的疏忽實在不該，這惱人的雨也添亂。他閉上眼，想不聽，聲音卻直往耳朵里鉆。

僵坐了好一陣，也許是被吵得麻木了，晏青開始嘗試閉著眼，不再去分辨屋頂聲、水流聲、雨點聲，只把它們當作一片混沌的響動。

漸漸地，那片混沌的“嘩——”聲中，屋檐水柱砸地的“嘩啦——嘩啦——”聲變得最清晰，也最固執。一下，又一下，沉悶、單調，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

晏青繃著的呼吸，不知何時，竟跟著那“嘩啦”的節奏慢了下來，吸氣變得深長，呼氣也變得緩了。

心里的那股煩躁，似乎被這單調重復又力道十足的雨聲一下下沖刷著，夯實著。陳伯痛楚的臉，瓦罐里差點混淆的草藥，殘卷上密密麻麻的告誡……這些盤旋的念頭，像被沉重的雨點擊打著，漸漸沉靜了下去。

良久，他睜開眼，雨勢未減，水柱依舊砸地，泥水四濺。聲音還是那么震耳，但落進他耳中，不再只是刺耳的鼓噪，反而像一把沉穩的錘，不疾不徐地敲打，將他心里那些紛亂的褶皺一點點熨平。

原來“聲聲入寂”，并非聲音消失，而是心沉靜下來，在這片喧囂中，聽出了那恒定不變的底音。晏青靠著門框，肩膀的僵硬松開了。

雨水掃在臉上，也不覺得冰冷刺骨。他就那么看著渾濁的水柱傾瀉而下，匯成細流，執著地流向低處。

坐了不知多久。外面的雨聲依舊轟鳴，他心里的那片喧騰卻平息了，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沉實下去。

一股寒意順著濕透的褲管爬上來，他才猛地回神，雨勢小了些，天色也暗沉下來。他撐著門框站起，腿腳有些發麻，門前的泥地被沖刷得溝壑縱橫。

他搬起木凳，退回屋里，關上門，屋外的雨聲頓時沉悶了許多，嗡嗡地響著。晏青沒點燈，就站在門后的黑暗里。屋里很靜，只有他平緩悠長的呼吸，和門外那連綿不絕的背景音。

心里那片被雨水浸泡過的地方，濕涼涼的，卻異常干凈，清爽，之前沉甸甸的懊惱和緊繃的焦慮，此刻都被沖刷干凈了。

他摸黑走到桌邊，手無意間碰到桌上那本用油布仔細裹著的殘卷，指尖觸到粗糙的布面和里面脆硬的紙頁。白天翻看它時，只覺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壓著責任和風險。

此刻，在這被雨聲包裹的黑暗和寂靜中，再摸著它，感覺卻有些不同了。那些墨跡，仿佛也沾染了雨水的潤澤，變得清晰而平和。

殘卷是死的規矩，山雨是活的天地。如何辨草用藥，如何在“慎用”、“調和”、“相克”的字里行間謹慎行走而不失本心，或許就像在這無邊的喧嘩雨聲里，沉下心去，找到那喧囂深處屬于自己的一份“寂”。

不是逃避聲響，而是凝神靜聽，于紛亂中抓住那根本的律動。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沒了之前的狂暴。晏青在黑暗中靜靜站了片刻，聽著雨聲漸漸變得溫和。直到腹中傳來一聲清晰的“咕嚕”，他才想起晚飯還沒吃。

走到冰冷的灶臺前，摸黑舀水、淘米。動作不疾不徐，帶著雨后沉淀下來的沉穩。

灶膛里的火很快升騰起來，橘紅的火苗跳躍著，重新照亮了小屋，也映亮了他沾著水汽卻一片平和的臉龐。屋外淅瀝的雨聲，成了這溫暖灶火安穩而持續的伴奏。

次日清晨，雨停了。

晏青推開屋門，雨后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先去隔壁看了陳伯，老人精氣神好了些，正靠著炕頭喝粥。

“青娃子，昨晚那雨可真不小。”陳伯放下碗，“我這老腿，倒沒覺著更疼，你那藥湯子熏洗，還是頂用。”

晏青仔細看了看陳伯的膝蓋，腫確實消了些，顏色也淡了。“嗯，是好些。今天換的草藥我放灶上了，晚點再熬。”他聲音平和。

“麻煩你了。”陳伯點點頭，眼里是真切的感激。

晏青沒多停留，背上柴刀和繩索，又進了山，雨后山路泥濘難行，草木掛著水珠。

他走得很穩，目光掠過濕漉漉的樹干、石縫間新冒的草芽。看到一叢熟悉的鋸齒葉，他蹲下身，不是去采，只是用手指輕輕拂過葉片背面的灰白絨毛——金沸草。

又看到幾株葉片寬厚的，他仔細看了看葉脈走向，與記憶中殘卷里另一種止咳草的圖樣比對了一下，確認不是，便起身離開。

殘卷上的圖畫和文字，不再是紙上的死物，他們正一點點的融入他腳下的山路和眼前的草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