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發冷了,夜里刮起北風,帶著雪粒打在窗戶上。
晏青早上推開木門,一股寒氣沖進來,院子里的地上蓋了一層新雪。
他走到水缸邊,掀開厚厚的草蓋子,水面結了冰,敲上去很硬。
他敲碎冰,舀出些冰水倒進木盆,冰冷的冷水潑在臉上,讓他一下子清醒了。
晏青走到墻角堆放柴火的地方,前幾天砍回來的柴火,大部分已經劈好,整齊地堆著。
他蹲下身,手指在幾捆柴上摸了摸,最后,挑中一捆顏色深褐,木質結實的硬柴,這種柴耐燒,火旺,煙也少。
他解開捆柴的草繩,把柴塊一根根拿出來仔細看,挑出幾根有蟲眼或朽壞的次柴,扔回柴堆。
剩下的柴,根根筆直,木質緊密,他拿過新的,柔韌的草繩,動作熟練地把這些好柴重新捆結實。
柴捆不大,但分量很沉,散發著干木頭的味道。
晏青背上這捆精挑過的柴,走出院門,寒風卷著雪沫打在臉上,他微微縮了縮脖子,腳步卻很穩。
他要去村東頭的李婆婆家,晏青是孤兒,小時候最困難那陣子,是李婆婆省下自己不多的口糧,偷偷塞給他半個窩頭或一碗稀粥,才沒讓他餓昏在冬天里。
這份情,他一直記在心里。
昨天傍晚砍柴回來,路過李婆婆家附近那條小路,晏青不自覺地抬頭掃了一眼各家的煙囪。
天冷,家家都在燒火取暖,煙囪冒出的煙柱又濃又白,持續時間也長,唯獨李婆婆家那低矮的土坯房上,細細的煙囪里,冒出的煙又淡又稀,像隨時會斷掉的一縷灰線,而且沒冒多久就幾乎看不見了。
晏青腳步頓了頓,他常砍柴,太清楚這景象意味著什么——這是灶膛里柴火快燒光了,燒得極其節省,甚至可能只是在燒點碎屑勉強取暖。
他又順著那塌了一角的矮院墻往里瞥了一眼,墻角那個小柴垛,在暮色里顯得格外低矮孤零,頂上蓋著新落的雪,下面露出的幾根柴禾又細又黑,一看就是不耐燒的軟柴,怕是撐不了這個寒冷的夜晚。
天色灰蒙蒙的,寒風更緊了,晏青背著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積雪,終于來到李婆婆家院外。
低矮的土院墻塌了一小塊,用些枯樹枝胡亂堵著,院門是幾塊舊木板拼的,歪歪斜斜關不嚴。
院子里的雪厚厚一層,顯然很久沒人掃過,墻角那個小柴垛,在雪地里縮著,比昨天傍晚看時更顯得可憐。
晏青走到柴垛旁,停下,周圍只有寒風刮過光禿樹梢的嗚嗚聲,他解開背上的柴捆,沒有隨便堆在雪地上。
他彎下腰,動作很輕地拆開草繩,他拿起一根根干燥結實的柴塊,像做一件細致活,仔細地,一層層交錯著,壘在李婆婆那矮小的舊柴垛上。
新柴干燥整齊,深褐的顏色在白白的雪地里很顯眼,散發著松木的淡香。
他把拆下的草繩仔細卷好,放回懷里,壘完后,新柴蓋住了舊柴垛的大半,也蓋住了頂上的雪。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木屑和雪粉,又看了一眼明顯高了不少,顯得厚實許多的柴垛,這才轉身,踩著來時的腳印,安靜地往回走。
剛走出十幾步遠,身后那扇破舊的院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條縫。
李婆婆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后,她裹著一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頭上包著塊舊頭巾,只露出半張布滿皺紋的臉。
寒風立刻卷著雪沫從門縫吹進去,吹動她頭巾外稀少的白發,她渾濁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望了望院外雪地,接著,目光一下子定在了院墻根下——那里,原本矮小得快看不見的柴垛,突然高了一大截!
干燥整齊的新柴,在灰蒙蒙的雪天里,像一堵厚實的墻。
她的目光順著新柴壘得整齊的樣子移動,又轉向雪地上那兩行離開的腳印。
腳印很深,一直延伸到小路拐角。拐角處,一個背著空繩子的年輕背影,正踩著積雪,穩穩地走著,青灰色的舊棉襖在風雪里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站得很直。
李婆婆扶著冰冷的門框,枯瘦的手指緊緊摳著粗糙的木頭,她沒有出聲,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渾濁的眼睛里,那點茫然很快沒了,變成了濃濃的暖意和慈祥。
她就這么靜靜地靠著門框,望著那個風雪里遠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村道拐角,看不見了。
寒風卷著雪沫,撲在她皺紋很深的臉上,有點疼,她好像沒感覺,還是望著空空的村道盡頭。
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很小心地,關上了那扇吱呀響的破木門,門關上的時候,她抬起粗糙的手背,很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過了幾天,天還是很冷,晏青砍柴回來,背簍里裝著沉沉的柴,他依舊繞到村東。
李婆婆家的柴堆,幾天過去,頂上那層新柴被用掉了一些,矮下去一點,但還是很結實,他放下背簍,還是從里面挑出最好的幾根硬柴,像上次一樣,輕輕拆開自己的柴捆,取出好柴,仔細地、一層層壘上去,補上被用掉的部分。
新柴落在柴堆上的輕微響聲,在安靜的小院里很清楚。
壘好,他背上輕了些的背簍離開,走出不遠,身后又傳來那熟悉的,輕輕的“吱呀”。
他沒有回頭,腳步也沒停,只是走得更穩了。
他知道,那雙渾濁又溫暖的眼睛,又落在了他背上,也落在那新添的柴上。
又過些日子,一場更大的雪封了山,天冷得厲害,呼出的氣立刻變白。
晏青踩著沒過膝蓋的深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走得很吃力,背上的柴捆壓得扁擔深深勒進肩膀。
他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挪到李婆婆家矮院墻外,柴堆幾乎被厚厚的雪完全埋住,只露出一點頂。
他放下柴捆,顧不上喘勻氣,就開始用手扒開柴堆頂上的雪,冰冷的雪粉鉆進袖口,雖說感受不到寒冷,但衣服卻是實打實的濕了。
他扒開一大片,露出底下干燥的柴,然后才像往常一樣,拆開自己帶來的柴捆,取出里面最耐燒的硬柴,仔細地壘上去。
新柴落在剛扒開雪的地方,干燥的木頭和冰冷的雪對比鮮明。
做完這些,他習慣性的搓了搓手,背上空背簍,轉身往回走,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
這一次,身后的院門沒有馬上打開,直到他快走到拐角,才隱約聽到一聲很輕的“吱呀”,他依舊沒有回頭。
風雪更大了,很快蓋住了他的腳印。
冬天很長,寒風刺骨,晏青每隔幾天,就在早上或傍晚,背著一小捆仔細挑好的干柴,踩著積雪或凍硬的路,走向村東頭那座孤零零的小院。
每一次,他都輕輕拆開柴捆,把那干燥耐燒的木頭,像壘墻一樣,仔細地添到李婆婆的柴堆上。
每一次,當他默默離開時,身后那扇破舊的木門總會“吱呀”一聲推開一條縫,門縫后,李婆婆渾濁的眼睛,就長久地,慈祥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兩人之間,沒有話,只有新柴落在舊柴上的輕響,只有風刮樹枝的聲音,只有雪地上深深的腳印,和那無聲注視里流淌的,沉甸甸的暖意。
晏青還是每天砍柴、挑水、看那本舊書。
只是每次劈柴時,總會習慣性地多挑出幾根紋理細密,木質堅硬的柴收在一邊。
日子在柴刀的起落和書頁的翻動中,在風雪和安靜的交替里,一天天過去。
終于,在一個寒風小了些的下午,晏青砍柴回來,再次走向村東。
遠遠地,就看見李婆婆家那矮院門竟然開著。李婆婆沒有像往常那樣躲在門后,而是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顫巍巍地站在門口。
她還是穿著那件舊棉襖,包著頭巾,臉被寒風吹得發紅,渾濁的眼睛卻亮得驚人,直直地望著小路這邊。
晏青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平常,他背著柴,一步步走近,積雪在他腳下咯吱響。
走到柴堆旁,他像往常一樣,卸下柴捆,準備拆繩子。
李婆婆拄著棍子,向前挪了兩步,離他近了些,寒風撩起她額前散亂的白發。
“青娃子……”
老人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濃重的鄉音,被風吹得有點飄。
晏青停下手,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她。
李婆婆看著他平靜的臉,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話堵在喉嚨里。
最后,她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說出來,只是抬起枯瘦得像老樹根的手,顫巍巍地指向院墻根下那堆雖然用掉了一些、卻依舊高聳結實的柴堆,又指了指晏青腳下那捆新柴。
渾濁的眼睛里,積攢了整個冬天的慈祥和暖意,毫無保留地涌出來,印在她每一條皺紋里,她望著晏青,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無聲地笑了。
晏青看著老人的笑容,嘴角稍微上揚了點。然后低下頭,繼續拆開草繩,取出干燥的柴塊,仔細地,一層層壘上那溫暖的柴堆。
動作依舊輕緩專注。
李婆婆沒有再說話,只是拄著棍子,靜靜地站在門邊。
寒風吹動她單薄的舊襖,她卻站得比平時直。
那雙渾濁而溫暖的眼睛,不再看遠去的背影,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慈祥,落在那個低頭壘柴,沉默得像山一樣的年輕樵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