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
這日,晏青推開木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他瞇了下眼,看到院子里枯黃的草上蓋了一層白霜。
他走到水缸邊,掀開木蓋,缸里的水面結了層薄冰,敲上去硬邦邦的。
他用柴刀刀背敲開冰,舀出半瓢冰水,手指立刻感到刺骨的涼。
放下水瓢,晏青走到院門邊的老榆樹下。
他掃視院子,草上的霜厚薄不一樣,太陽照到的地方,霜很薄,有的地方甚至沒有。
而墻根下,樹蔭里這些太陽照不到的地方,白霜又厚又重,把草都壓彎了。
晏青的目光停在那些霜特別厚的地方,他忽然想起那本舊書頁邊上寫的一行小字:
“晨霜掛枝頭,向陰厚處有濕氣。”
以前沒太在意這句話,現在看著這些背陰處厚厚的霜,再想到“濕氣”兩個字,他心里一動。
霜厚,說明昨夜那里水汽重,水汽重,那地下……晏青的目光轉向村子后面那片靠著山崖,常年不見陽光的陰坡。
那里石頭多,草都長得稀稀拉拉,平時都沒人去。
他回屋放下水瓢,拿起柴刀,刀柄握在手里很穩當,他沒走村里的大路,反而拐上了一條長滿荒草的小道,直接朝村后那片陰坡走去。
腳下的荒草也全是霜,踩上去咔嚓響,越往坡里走,越陰冷。
太陽光被高高的山崖和歪脖子樹擋著,只能照進來幾道,這里的霜果然更厚,草幾乎全被白霜蓋住了。
一腳下去,霜粉直掉,露出下面凍硬的土,連石頭表面也結著厚厚的霜粒,摸著像冰渣。
晏青在一塊大石頭旁邊停下,他蹲下身,用柴刀刀背小心刮開一片草和厚厚的霜。
下面是凍得硬邦邦的褐色泥土,他放下柴刀,開始用手挖。
凍土硬得像石頭,指甲摳上去只留道白印,但他并未感到刺骨的寒冷,晏青沒停手,手指用力,一點點摳掉上面凍硬的土層。
挖下去一寸多深,下面的土雖然還是涼的,但沒那么硬了,變得又濕又粘。一股帶著土腥和霉味的潮氣從挖開的土里冒出來。
晏青精神一振,加快速度,手指被凍土磨得有些發紅,沾滿了冰冷的泥。
他不管不顧,繼續往下掏,濕泥越來越深,越來越軟,手指的感覺很清晰:從硬變軟變粘。
挖到大約半尺深,指尖突然碰到一點異常的冰涼,不是土的涼,是水的濕涼。
他動作一頓,更加小心地撥開周圍的濕泥。一小汪渾濁的泥水,正從坑底的小縫里,慢慢滲出來,積成一個小水洼。
找到了!
晏青停下手,長長呼出一口氣,白氣在冷空氣里散開。
他甩了甩沾滿泥的手,指尖的麻木被這點發現帶來的熱度驅散了些。
看著坑底那點慢慢滲出的渾水,舊書上那行字的分量,沉甸甸地落回他心里。
他沒有立刻回村告訴別人,反而用腳把挖開的濕泥小心地填了回去,蓋住那個滲水點,又用柴刀背把周圍的霜和草大概弄回原樣。
做完這些,他撿起柴刀,轉身離開這片陰冷的坡地。
回到村里,太陽高了些,但還是很冷。
村口老槐樹下,幾個裹著厚棉襖的老人正縮著脖子曬太陽,嘴里哈著白氣,閑聊著。冬天井水少了,排隊打水更久,是他們常聊的事。
晏青走過去,腳步沒停,只在經過槐樹下時,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了一句:
“村后頭背陰坡下,土是軟的。”
說完,他沒看那幾個老人驚訝抬起的臉,也沒停下解釋,徑直走過槐樹投下的影子,朝自己村尾的小院走去。
槐樹下安靜了一下。
“背陰坡?”
一個缺牙老漢眨巴著眼,一臉不信。
“那鬼地方,全是石頭,土能軟?”
“晏家小子……平時不亂說話啊。”
另一個戴著舊棉帽的老頭摸著下巴稀少的胡子,看著晏青走遠的背影。
“土軟?”
第三個老漢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聲音都高了。
“霜打背陰坡!老話是不是講過……霜厚的地方……底下潮?”
幾個老人互相看看,昏花的眼睛里都露出點將信將疑的光,缺牙老漢第一個拄著拐棍站起來:
“走!看看去!反正閑著也是凍著!”
幾個老人互相攙著,縮著脖子,踩著咯吱響的霜草,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后那片平時沒人去的陰坡走去。
他們好不容易蹭到那片被山崖影子罩著的坡地,很快發現有一塊地方的草和霜明顯被翻動過,土顏色比較新。
“是這兒!”
戴棉帽的老頭指著那里。
幾人圍過去,缺牙老漢性子急,彎腰就用枯樹枝去扒拉。
凍硬的表層土被撥開,露出了下面顏色深的濕泥。樹枝往下戳,果然松軟!
“嘿!還真是軟的!”
缺牙老漢來了勁,丟開樹枝,蹲下用手就刨。旁邊幾人也趕緊幫忙,凍土下的濕泥被挖開,越往下越軟,土腥味很重。
挖了不到一尺深,坑底開始有渾濁的水慢慢滲出來,先是潤濕了土,漸漸積了一小汪黃泥湯。
“水!真有水!”
一個老漢聲音發抖,激動地喊了出來。渾濁的水映著他們又驚又喜的臉。
消息像風一樣,當天就在小小的青溪村傳開了。
村后那沒人去的陰坡下能挖出水,開始還有人懷疑,跑去一看,那泥坑里的水雖然不多,但確實在往外滲。
這對冬天守著快干的老井過日子的村民來說,簡直是救命的好消息。
第二天天剛亮,就有勤快的漢子扛著鋤頭鐵鍬,喊著鄰居往村后坡地跑。
晏青發現滲水點的地方,被清理出一塊空地。男人們揮動工具,順著濕土層往下挖。凍土被砸開,濕泥被一鍬鍬甩出來。
坑越挖越深,滲出的水也越來越多,積了一小片。
雖然渾濁帶泥,但在干冷的冬天,這就在村子邊上新發現的水源,讓所有人臉上都有了喜色。
有人搬來平整的石板鋪在坑底和邊上,防止塌陷和泥水渾濁。
很快,一個雖然簡陋但能用的淺水坑就弄好了,渾濁的水在里面慢慢沉淀,上面一層漸漸變清。
晏青沒去湊熱鬧,他像平常一樣,背著柴簍,拎著斧頭,踩著早上的霜上了山。
砍柴回來時,遠遠看見村后坡地那邊圍了不少人,傳來興奮的說話聲和潑水聲。他腳步沒停,背著柴,沉默地穿過村子,回到自己安靜的村尾小院。
卸下柴,碼放整齊,斧頭靠墻放好。他走到水缸邊,掀開木蓋,缸里水只剩一點底,他拿起水桶和扁擔,這次沒去村頭老井,而是朝村后那片坡地走去。
新挖的水坑邊還有幾個看熱鬧的村民和玩耍的小孩,坑里的水經過沉淀,已經清了不少,能映出人影和灰白的天。
晏青撥開看熱鬧的小孩,走到坑邊,坑底鋪的石板縫里,正有細小的水流慢慢滲出,匯進坑里的清水中。
他放下水桶,把桶沉進水里,嘩啦一聲,清涼的水灌進桶里。
提起來時,桶壁外面掛著冰涼的水珠。他彎下腰,把另一只桶也沉進去,打滿水。扁擔,過桶梁,壓在肩上,沉甸甸的。
他挑起水,轉身往回走,扁擔吱呀作響。路過那幾個還在議論的村民,有人認出他,笑著打招呼:
“青娃子,也來打水啊?這新水坑不錯吧?多虧了你那句‘土軟’!”
晏青腳步沒停,只是稍微側過頭,笑了一下,算是回應。他挑著水,踏著來時的路,穩穩地走向自己那間升起炊煙的小屋。
扁擔的吱呀聲,和水桶里晃蕩的水聲,在清冷的晨風里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