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的夜風，帶著獅心丘陵獨有的草木腥氣，刮過崗哨的火把，將火光壓得低伏不定。

蘇長庚站在寨墻的望樓上，俯瞰著下方初具規模的營地。

工匠們正在加固木墻，巡邏的弟兄們步伐沉穩，一切都井然有序。

但他的心里，卻無半點安寧。

那名叫殷紅葉的女人，像一根看不見的毒刺，扎進了金璋城的亂局之中。

她是誰？

來自何方？

目的又是什么？

這些都還是未知數。

更不用說，北境那位因喪子而震怒的鎮北公爵，他的視線隨時可能再次投向這里。

頭頂懸著一把名為“羅擎”的利劍，腳下是蒼狼殘部埋下的毒蛇，而身邊，又多了一只來歷不明的紅狐。

天樞閣，現在還太脆弱了。

他現在手下能用的人，滿打滿算不過百余人。

這些人大多是怒風盟的老底子，是江湖草莽，是傭兵，忠誠可以用金錢和利益來維系，但也同樣會因為更大的利益而動搖。

石云霓的離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需要一批真正屬于自己的力量。

一批思想單純、無所牽掛、絕對服從，只認他蘇長庚一人為主的嫡系。

他們的忠誠，要像磐石一樣堅不可摧。

“閣主，風大，夜深了?！?

高衡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遞上了一件厚實的披風。

蘇長庚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遠方金璋城的輪廓，那里燈火稀疏，像一只沉睡巨獸的眼眸。

“高衡，磐石寨周圍，可有流民的聚居地？”

高衡一愣，不知閣主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但還是恭敬地答道：“有。往南走五里，有個叫‘河洛村’的地方。不是真正的村子，是這幾年從北邊逃難來的流民自己搭起來的窩棚。官府不管，本地人嫌惡，日子過得……很難?！?

“很好。”

蘇長-庚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明天備車，帶上十個弟兄，我們去河洛村看看?！?

高衡心中疑竇叢生，卻不敢多問，只沉聲應下：“是?！?

蘇長庚的嘴角，在夜色中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泰昌盛世？

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那些被盛世碾碎的塵埃，正是他最好的基石。

……

次日，一輛樸素的馬車在十名精干護衛的簇擁下，緩緩駛入了河洛村的地界。

還未進村，一股混雜著酸腐、霉變和排泄物的刺鼻氣味便鉆入了車廂。

蘇長庚面無表情地撩開車簾，眼前的景象比高衡描述的“很難”還要觸目驚心。

這里沒有一間像樣的屋子，全是些用爛泥、破布和撿來的木板胡亂搭建的窩棚，歪歪斜斜，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倒。

泥濘的道路上污水橫流，幾個衣不蔽體的孩童蹲在地上，面黃肌瘦，肚子卻不正常地鼓脹著。

村口幾個曬太陽的老人，眼神渾濁而麻木，看見他們的車隊，就像看見了瘟疫，紛紛縮回了窩棚。

整個村子，彌漫著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死寂。

蘇長庚的目光掃過那些畏縮的身影，心中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工業設計師審視原材料時的冷靜。

貧窮、饑餓、絕望……這些都是最好的催化劑。

在村口，他們被一個拄著拐杖、滿臉褶皺的老人攔了下來。

他似乎是這里的村長，佝僂著腰，臉上堆著謙卑而警惕的笑。

“各位爺，來我們這……這窮地方，有何貴干？”

蘇長庚走下馬車，腳踩在松軟的泥地上，目光平靜地與村長對視：“老人家，我來招人?！?

“招人？”

村長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警惕心更重了，“我們這都是些沒用的苦哈哈，做不得什么精細活。若是去礦山或是碼頭做苦力，只怕……”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流民的命不是命，被騙去當炮灰、填礦井的事，屢見不鮮。

蘇長庚沒有解釋，只是對高衡使了個眼色。

高衡會意，從懷里取出一枚燦燦的金幣，遞到村長面前。

“我招募護衛，管吃管住，每月薪餉，”蘇長庚伸出兩根手指，聲音清晰地傳入村長和周圍那些悄悄探出頭來的流民耳中，“兩枚金幣?！?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村長那雙幾乎快要瞎掉的眼睛猛地睜大，死死地盯著高衡手里的金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周圍的窩棚里，也傳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兩枚金幣！

金璋城里，官府的戍卒，一個月也不過幾百文錢的軍餉。

那些武盟的精銳打手，一個月最多也就一枚金幣。

每月兩枚金幣，還管吃住，這簡直是天上才會掉下來的好事。

“爺……爺說的是真的？”

村長的聲音在發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從不說笑?！?

蘇長庚語氣淡漠，“我只要十四個人。十六歲到二十五歲之間，身體強健，沒有劣跡，父母雙亡，沒有牽掛的，優先。”

條件很苛刻，但對這個流民村來說，卻又不算什么。

在這里，孤兒是最常見的。

半個時辰后，二十多個年輕人站在了蘇長庚面前。

他們大多瘦骨嶙峋，但身形骨架還在，眼神里燃燒著一種混雜著饑渴與希冀的火焰。

蘇長庚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個個掃過，像是在挑選牲口。

他讓每個人都脫掉上衣，露出干癟但線條分明的肌肉。

最后，他從中挑出了十四個人。

其中一個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皮膚黝黑，眼神比其他人多了一絲不屈的銳氣，給他留下了些許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

蘇長庚問他。

“小七。”

少年回答，聲音沙啞，但很響亮。

“好?！?

蘇長庚點點頭，轉向所有人，“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人了。”

他再次示意高衡。高衡從馬車上取下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當著所有人的面，倒出了二十八枚金光閃閃的金幣。

“這是你們第一個月的薪水，現在預支給你們?！?

蘇長庚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所有人心中炸響。

那十四個被選中的年輕人，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金幣，眼珠子都紅了。

他們這輩子，別說擁有，連見都沒見過這么大一筆錢。

蘇長庚拿起兩枚金幣，走到小七面前，將冰涼而沉重的金屬放進他顫抖的手心。

“拿著。去跟這個村子，跟你的過去，做個了斷。”

小七緊緊攥住金幣，那堅實的觸感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他猛地抬起頭，看著蘇長庚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重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響頭。

“小七的命，以后就是閣主的！”

一人跪下，其余十三人也如夢初醒，紛紛跪倒在地，激動得語無倫次，只知道一遍遍地重復著效忠的話語。

蘇長庚靜靜地看著他們，眼神古井無波。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十四個人的忠誠，就已經被這兩枚金幣焊死了。

這不是靠什么恩義、理想，而是用最赤裸、最有效的利益。

對這些在絕望中掙扎的人來說，給他們食物和金錢的蘇長庚，就是神。

而他，就需要這樣一群，把他當成神明的信徒。

帶著這十四名新招募的“嫡系”，蘇長庚踏上了返回磐石寨的路。

身后，河洛村依舊死寂，但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已經被徹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