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心丘陵的風，總是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即使在初夏時節，也吹得人汗毛倒豎。

風聲里裹挾著泥土和腐草的味道，仿佛在訴說著這片亂葬崗下埋藏的無數秘密。

蘇長庚半跪在地，姿勢穩定如磐石，手中端著一具造型奇特的機關弩。

這具弩通體呈現一種暗啞的黑色，弩身比尋常軍弩要短小許多，但結構卻復雜得令人眼花繚亂。

那些從“五指”手中購得的“雀翎”和“機簧”已經完美地嵌入其中，仿佛它們天生就屬于這里。

高衡站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手按刀柄，警惕地環顧四周。

這里是羅格的埋尸地，雖然已經處理得天衣無縫，但每次回來，都像是在刀尖上重走一遍。

“閣主，這東西……行嗎？”

高衡看著那具小巧得有些過分的弩，低聲問道。

在他看來，這玩意兒更像個昂貴的玩具，遠不如開山刀來得實在。

蘇長庚沒有回答。

他深吸一口氣，將前世操作精密儀器時的專注力調動起來。

他的手指撫過弩機上一個極其隱蔽的撥片，腦海中《格物圖錄》的圖樣與手中的實物飛快地進行著比對。

圖錄上的設計精妙絕倫，但終究是二維的。

而這具實物，其零件的咬合精度、力臂的傳動效率，都遠超紙面上的描述。

那個神秘的“五指”，或者說他背后的勢力，顯然已經將這門技術向前推進了不止一步。

他瞇起眼睛，瞄準了百步外一塊孤零零的青石。

沒有拉弦的動作，他只是輕輕扣動了扳機。

“嗡——”

一聲尖銳到幾乎聽不見的機簧振鳴聲響起，緊接著是一道撕裂空氣的尖嘯。

高衡只覺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瞬息而至。

“噗！”

一聲沉悶的入肉聲響起。

那塊足有半人高的青石上，出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孔。

弩矢從正面射入，竟從堅硬的石體中穿透而過，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孔洞，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毒蟲蛀穿。

高衡的瞳孔猛地一縮，倒吸一口涼氣。

他快步上前，用手指摸了摸那個洞口，邊緣光滑得不可思議。

這等穿透力，若是射在人的身上，就算是披著鐵甲，也無異于紙糊。

“這……這是什么妖法？”

他喃喃自語。

“不是妖法，是格物之學。”

蘇長庚站起身，語氣平淡，但內心卻翻涌著波瀾。

這具弩的威力，比他預想的還要恐怖。它代表著一種足以顛覆現有軍事平衡的力量。

但同時，他也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能制造出這種武器的勢力，其能量深不可測。

自己手握《格物圖錄》，本以為是掌握了未來的鑰匙，現在看來，不過是撿到了別人早已丟棄的舊地圖。

就在他思索之際，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從丘陵的另一側傳來，由遠及近。

高衡立刻橫刀在前，護住蘇長庚。

蘇長庚則不動聲色地將機關弩收回背后的布套里，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很快，兩匹駿馬出現在山坡上，馬上是兩名女子，一主一仆。

為首的女子約莫二十歲上下，身著一襲素雅的月白長裙，外面罩著一件淡青色的披風。

她容貌極美，黛眉彎彎，眼眸清亮如秋水，只是臉色略顯蒼白，帶著幾分旅途的風霜，反倒平添了一絲楚楚可憐的韻味。

她身后的侍女則是一身利落的短打，神情警惕，一雙眼睛像是鷹隼，時刻打量著周圍。

蘇長庚的目光沒有在那女子的容貌上停留，而是落在了她胯下的馬上。

那是一匹神駿的北地良駒，四蹄修長有力，眼神靈動，絕非普通人家能擁有。

而那女子控馬的姿態，看似隨意，實則雙腿夾緊馬腹，身形隨著馬匹的顛簸微微起伏，穩如生根，分明是浸淫多年的騎術高手。

一個能將北地良駒駕馭得如此嫻熟的“弱女子”，出現在金璋城外的亂葬崗附近。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兩騎在他們面前勒住了馬。

那貌美的女子翻身下馬，動作輕盈而流暢，沒有絲毫大家閨秀的嬌弱。

她對著蘇長庚和高衡盈盈一拜，聲音柔婉動聽：“兩位大哥，奴家殷紅葉，從王都而來，欲往金璋城尋親，不想被引路的農人帶錯了方向，在此地迷了路。敢問，金璋城該往何處去？”

殷紅葉。

蘇長庚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目光平靜地看著她。

她的儀態無可挑剔，言辭懇切，眼神真誠，仿佛真的是一個陷入困境的無助女子。

但蘇長庚卻從她的身上，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不是氣味，而是一種同類的氣息。

一種將真實目的包裹在層層偽裝之下的，獵食者的氣息。

石云霓是這樣，眼前這個殷紅葉，似乎也是這樣。

“順著這條路往東走十里，就能看到官道。”

蘇長庚指了個方向，語氣平淡，既不熱情，也不冷漠。

“多謝大哥。”

殷紅葉再次道謝，一雙美目不經意地掃過蘇長庚和高衡，似乎在好奇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種荒僻之地，“不知兩位大哥在此地……是打獵嗎？這附近似乎并無多少飛禽走獸。”

她的問題看似隨意，卻直指核心。

高衡正要開口，卻被蘇長庚一個眼神制止了。

“憑吊一位故人。”

蘇長庚淡淡地回答，目光轉向遠處的亂墳，“他生前喜歡清靜。”

這個回答無懈可擊，也瞬間將話題終結。

殷紅葉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似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她沉默了片刻，才微微頷首：“是奴家唐突了，打擾了兩位大哥的清凈。”

她重新上馬，對著蘇長庚微微一笑：“后會有期。”

說完，她調轉馬頭，帶著侍女，朝著蘇長庚所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人一騎，很快便消失在丘陵的盡頭。

高衡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忍不住道：“閣主，這女子……不簡單。她那侍女的手上，有握刀繭。”

蘇長庚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她們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

“何止是不簡單。”

他低聲說道，“她叫殷紅葉，自稱從王都來。她的馬鞍左側有三道平行的劃痕，那是兵刃長期摩擦留下的痕跡。她的披風上沾著一點濕泥，是城西‘無名之湖’畔才有的水草泥。她問我們去金璋城的路，自己卻朝著反方向走。”

高衡一愣，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一縷若有若無的冷香，是殷紅葉身上殘留的味道。

那是一種混合了名貴香料和某種植物的奇特氣息，冷冽而清雅。

蘇長庚的鼻子微微動了動，這股味道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緋紅圣女會的石云霓。

雖然香氣不同，但那種刻意營造出的、與自身氣質相符的獨特味道，卻如出一轍。

他緩緩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那具冰冷的機關弩。

一個掌握著超前技術的神秘賣家，一個披著羊皮、來歷不明的紅衣女子。

金璋城這張網，不知不覺間，又多了一只主動湊上來的紅狐。

“走吧，”蘇長庚的聲音恢復了古井無波的平靜，“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從今天起，磐石寨的警戒等級，再提高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