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將白石縣衙的青石板沖刷得幽光發亮,也讓這深夜的寒意愈發刺骨。
魏謙站在廊下,雙手籠在袖中,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頭頂的烏紗帽已經換了新的,官袍也從代理縣尉的青色換成了正七品縣令的緋色,但這身嶄新的官皮,非但沒給他帶來安穩,反而像一道隨時會收緊的絞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半個月前,金璋城郡守因“斷發案”線索中斷,被鎮北公爵遷怒而革職。
這場突如其來的官場地震,讓魏謙這個戴罪立功的小人物,在一片混亂中,奇跡般地坐穩了白石縣令的位置。
可前任留下的,不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官位,還有一個空得能跑馬的官倉。
賬面上虧空的數字,像一只無形的手,掐著他的脖子。
若是年底稽查前填不上,別說這頂烏紗帽,恐怕連腦袋都保不住。
他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那個將他推上這個位置的年輕人。
雨幕中,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終于停在縣衙門口。
蘇長庚披著一件黑色斗篷,走下馬車,身后的高衡撐開一把油紙傘,將風雨隔絕在外。
“蘇……閣主。”
魏謙連忙迎了上去,臉上的諂媚與焦慮混雜在一起,顯得格外扭曲。
蘇長庚微微頷首,目光掃過他嶄新的官袍,淡淡道:“恭喜魏縣令,得償所愿。”
這句恭喜聽在魏謙耳中,卻比嘲諷更加刺耳。
他引著蘇長庚走進內堂,屏退左右,親自奉上熱茶,這才苦著臉道:“閣主就莫要取笑本官了。這個火坑,若非您在后面推一把,本官是萬萬不敢跳的。”
“富貴險中求。”
蘇長庚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怎么,上任伊始,就遇到麻煩了?”
魏謙的腰彎得更低了,聲音里帶著哭腔:“何止是麻煩!前任那個殺千刀的,把縣里的倉廩掏得一干二凈!賬面上的虧空,足有三千兩白銀!年底大計,巡查御史馬上就要下來,這……這要是被查出來,本官死不足惜,可就怕誤了閣主的大事啊!”
他很聰明地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與蘇長庚的“大事”捆綁在一起。
蘇長庚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三千兩銀子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卻讓魏謙的心狠狠一跳。
“虧空,自然要填上。”
蘇長庚平靜地說道,“你這個縣令的位置,不能白坐。”
魏謙面露喜色,急切道:“還請閣主示下!”
“金璋城外的無名之湖,你知道嗎?”
魏謙一愣,點了點頭:“知道,是‘河道同盟’的地盤,一處有名的黑市,官府也奈何不得。”
“磐石寨新得了一批‘山貨’,需要一個安全的渠道出手。”
蘇長庚的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魏謙的心上,“你以官府的名義,出一份路引文書,就說白石縣剿匪有功,繳獲一批贓物,需運往金璋城變賣,充盈官倉。如此一來,貨物安全,所得的銀子,也名正言順。”
魏謙的眼睛瞬間亮了。
這簡直是天衣無縫的計策!
借官府之名,行為走私之實,黑錢洗白,還能完美填上虧空。
“高!實在是高!”
魏謙激動得滿臉通紅,“本官這就去辦!閣主放心,文書一定辦得妥妥帖帖,絕不會留下半點手尾!”
“銀子的事,你不用操心。”
蘇長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斗篷,“但你要記住,你的官位,是我給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比如,幫我留意皇家織機所新來的那位主事,又或者,幫我盯著金璋城里某些‘朋友’的動向。”
冰冷的話語,瞬間澆滅了魏謙心中的火熱。
他打了個寒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對方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從他吟出那首反詩被抓住把柄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本官……遵命。”魏謙深深地躬下身,額頭幾乎要觸到地面。
蘇長庚不再看他,轉身走入雨幕之中。
利益的捆綁,遠比任何威脅都更加牢固。
魏謙這顆釘子,算是徹底釘死了。
……
馬車在泥濘的官道上行駛,車廂內,蘇長庚正對著一盞油燈,仔細端詳著手中的一張圖紙。
那是《格物圖錄》中一頁關于“神火飛鴉”的殘篇。
這種利用了小型機關術和火藥的武器,威力遠超尋常弓弩,但其核心的機括部件,對材料和工藝的要求極為苛刻。
磐石寨的鐵匠鋪,能打造出精良的刀劍鎧甲,卻無法處理這種需要高精度打磨的微小零件。
這是天樞閣發展的第一個瓶頸。
“閣主,我們現在去哪?”
高衡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去金璋城,見一個人。”
蘇長庚將圖紙小心收好,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高衡,今晚你看到的,聽到的,都爛在肚子里。”
“屬下明白。”
馬車沒有進城,而是在城外的亂葬崗附近停下,繞過官府的巡邏崗哨,拐進了一條只有本地老鼠才能找到的骯臟小巷。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油脂、發酵食物和潮濕泥土混合的古怪氣味。
這里就是金璋城的“夜市”,一個不存在于任何官方地圖上的地方。
走私的鹽鐵、來路不明的珠寶、被官府查禁的書籍,甚至是被滅門的江湖人的獨門兵刃,只要你出得起價錢,這里都能找到。
蘇長庚帶著高衡,熟練地在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
高衡的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那些隱藏在陰影中,不懷好意的目光。
最終,蘇長庚在一個賣著劣質陶碗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攤主是個瘦骨嶙峋的老頭,正昏昏欲睡。
“老板,你這碗,有帶五個指印的嗎?”
蘇長庚壓低聲音問道。
老頭渾濁的眼睛動了動,抬眼打量了蘇長庚一番,懶洋洋地指了指身后更深邃的黑暗:“往里走,第三個岔口,看到掛著死貓的燈籠就到了。”
這便是接頭的暗語和路徑。
兩人依言而行,果然在巷子深處看到一盞破舊的燈籠,燈籠下吊著一只風干的死貓,在夜風中微微搖晃,顯得詭異而陰森。
燈籠下,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袍里的人影正蹲在地上,擺弄著一些生了銹的鐵器。
他的面前沒有攤位,只有一塊鋪在地上的黑布。
“買東西?”
黑袍人影沒有抬頭,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鐵片在摩擦。
“找‘五指’。”
蘇長庚道。
黑袍人這才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被兜帽陰影遮去大半的臉,只能看到一個削瘦的下巴和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他伸出一只手,攤開在蘇長庚面前。
那是一只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五根手指修長而干凈,與周圍骯臟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就是。”
“我要‘雀翎’和‘機簧’。”
蘇長庚說出了圖錄上的零件名稱。
五指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重新審視起蘇長庚:“行家?你要多少?”
“先看貨。”
五指沒有多言,從懷中摸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十幾個只有指甲蓋大小的金屬零件,在昏暗的燈籠光下,反射出幽冷而精密的金屬光澤。
高衡看不出所以然,但蘇長庚的瞳孔卻猛地一縮。
他拿起一個彈片狀的“雀翎”,用指尖輕輕一彈,零件發出清脆的嗡鳴,其韌性和金鐵交鳴之聲,遠超他的預期。
他又拿起一個發條狀的“機簧”,其咬合的精度和打磨的光滑程度,根本不是這個時代的工藝能達到的水平。
這些零件的質量,甚至比《格物圖錄》里描述的還要好!
“五十兩銀子一個。”
五指開出了一個天價。
“太貴了。”
蘇長庚放下零件,語氣平淡,“但貨是好貨。我全要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
五指接過銀票,仔細查驗后,才將整個油布包推給了蘇長庚。
“下一次,什么時候有貨?”
蘇長庚收起零件,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有緣自會相見。”
五指的聲音依舊沙啞,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收起銀票,抓起地上的黑布,轉身就準備融入黑暗。
“等等。”
蘇長庚突然開口,“我出雙倍的價錢,買你的圖紙,或者,告訴我你的貨是哪來的。”
五指的身形頓住。
他緩緩回頭,兜帽下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冰冷的殺意。
“朋友,夜市有夜市的規矩。”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知道得太多,會讓你活不長。”
說完,他的身影如鬼魅般,瞬間消失在縱橫交錯的巷道深處。
高衡緊張地向前一步,護在蘇長庚身前。
蘇長庚卻只是靜靜地站著,摩挲著手中那枚冰冷的“雀翎”。
五指的威脅,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這些零件背后所代表的東西——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掌握著更高深機關術的神秘勢力。
這股力量,是敵是友?
它會成為天樞閣崛起的踏腳石,還是埋葬一切的巨坑?
蘇長庚看著五指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金璋城這張網,真是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