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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濁酒照丹心

翌日,天未亮透,空氣中還彌漫著初秋的寒意。

王管事,一個看起來干癟、沉默、眼皮耷拉仿佛沒睡醒的老頭兒,帶著一身低調(diào)的青灰色仆役袍,準時出現(xiàn)在翠微軒門口。他寡言少語,只是示意趙知樂換上同樣不起眼的粗麻布衣服,便在前面帶路。

兩人并未走公主府正門,而是從一處偏僻的角門悄然離開,匯入了清晨長安城已逐漸喧鬧起來的人流之中。趙知樂刻意放低姿態(tài),學著尋常仆役的樣子微微弓著背,低著頭,盡量隱藏自己與周圍那些真正的粗鄙勞力格格不入的眼神。右腿的傷在行走時依舊隱隱作痛,提醒著他每一步踩踏的不再是荒僻庭院,而是步步驚心的權力迷宮邊緣。

馬車轆轆,穿過長安城寬闊威嚴的街道和一座座巍峨的坊墻,最終停在了丹鳳門前。這里已停了不少勛貴家的車駕。王管事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銅制腰牌,對著守衛(wèi)低聲說了幾句。守衛(wèi)的目光在趙知樂身上掃了掃,掠過他那洗得發(fā)白、甚至有幾處細微補丁的粗麻衣裳和他臉上刻意裝出來的幾分畏縮,見只是一個低賤的“馴犬雜役”,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從側(cè)邊的夾道進去。

一踏入夾道,那宏偉宮殿帶來的無形威壓便撲面而來!高聳的朱紅宮墻仿佛能遮蔽天日,光滑巨大的條石鋪就的地面,冰冷的觸感隔著薄薄的鞋底傳來。空氣里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香燭焚燒的煙靄、陳年木料的桐油味、遠處傳來的不明花香、還有一絲深宮大院獨有的、帶著塵埃的冰冷氣息,以及……一種屬于龐大權力機器運轉(zhuǎn)的,令人窒息的沉悶感。

王管事步伐不變,帶著趙知樂在宮道中七拐八繞,沉默得如同一個影子。偶爾有身穿精美袍服的宦官或女官匆匆走過,視他們?nèi)缤瑹o物。偶爾瞥見幾個穿著甲胄、腰挎長刀的禁衛(wèi)軍士在不遠處巡視走過,冰冷的金屬光澤和刀鋒的寒意,讓趙知樂每一次看見都心臟驟縮。那些甲胄摩擦的鏗鏘之聲,像是敲在脊梁骨上的重錘。趙知樂更是大氣不敢出,眼觀鼻鼻觀心,只死死盯著王管事那雙舊布鞋的后跟。

也不知走了多久,空氣里突然傳來一陣野獸的沉悶低吼和大型犬只獨特的吠叫聲,聲音中充滿了躁動不安。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他們穿過了重重宮門,眼前是一個極其開闊、裝飾得異常奢華的人造湖園林——凝碧池!

湖水清澈碧透,如同鑲嵌在宮苑中的一塊巨大翡翠。池邊亭臺樓閣林立,用彩色絲綢錦緞裝飾得如同瑤臺仙境。此刻,湖畔一處巨大平整、鋪著厚厚黃沙的空地上,早已人頭攢動!

穿著各色華麗錦袍的貴族男女們或在亭中,或在池邊搭建的錦帳軟座之上,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空地的邊緣,用胳膊粗細的整根圓木圈起了十幾個巨大的圍欄!每一個圍欄里,都關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巨獸!威猛彪悍的西域獅子低吼連連,金色的鬃毛在陽光下閃爍。體型堪比小牛犢的黑色獒犬、渾身斑點花紋如同豹子般的猛犬齜著森白獠牙,在圍欄里暴躁地來回走動、撞擊欄桿,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圍欄周圍,一群穿著精悍短打的馴犬師緊張地忙碌著,還有穿著宮中專司禽獸服色的宦官在一旁指揮照看。

而在馴養(yǎng)區(qū)旁、靠近貴賓區(qū)的地方,臨時搭建起了一排長長的矮幾和鋪著精美氈毯的坐席。上面竟擺滿了專門給這些珍貴猛獸享用的貢品!巨大的琉璃盆里盛滿了上好的、鮮血淋漓的鮮肉塊!一筐筐飽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新鮮水果!甚至還有穿著低階宮裝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枚枚打磨得圓潤光滑、色澤光亮的珍珠,串成粗大的鏈子,掛在一頭裝飾著華麗翎羽的獅子脖頸上!

琉璃盆!珍珠項鏈!喂獅犬!

趙知樂只覺得呼吸一窒。眼前的畫面是如此的奇幻而扭曲!極致的奢華與原始的野性,人類的附庸風雅與猛獸的兇殘本真,在這宮廷的華美園林中荒誕地交織碰撞。一種強烈的、令人作嘔的魔幻感沖擊著他的認知。他終于切膚體會到,在這個權力巔峰的所在,所謂“人不如狗”是何等殘酷的現(xiàn)實!

他和王管事這樣的角色,在那些顯貴眼中,恐怕連那些分食琉璃盆中鮮肉的普通獵犬都不如。

王管事示意他跟著,走向一個靠近圍欄的角落位置。那里已經(jīng)聚集著不少與趙知樂穿著類似的、其他府邸帶來的“馴犬”雜役。王管事低聲對趙知樂道:“你在這里待著。看獸。別抬頭,別出聲。”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蚊蚋。交代完,王管事便像是真正的管事一樣,踱步到一旁,找相熟的管事低聲交談去了。

趙知樂如蒙大赦,連忙縮到人堆的一角,努力將自己隱藏在幾個真正看起來粗壯彪悍的仆役身影之后,眼睛死死盯著離他最近的一個獒犬圍欄,仿佛對那只對著空氣瘋狂咆哮的猛犬產(chǎn)生了無比濃厚的興趣。

他低著頭,眼角的余光卻像雷達般飛速而謹慎地掃視著全場,尤其是那些錦帳軟座中的顯貴面孔。他的身份不允許他過多窺探,但太平公主的命令——多看,多聽!耳朵豎了起來,極力捕捉著風中飄來的只言片語。大部分是貴族們對獅犬如何勇猛、如何奇特的驚嘆和炫耀攀比。

“……瞧那西域獅王的鬃毛!簡直如同黃金烈焰!聽聞是大食國主所獻……”

“……我府上那黑獒也不差!上月生生咬死了兩匹闖入莊子的餓狼!”

“……王兄府上豢養(yǎng)的獵隼聽說前日獻于武尚書了?當真是好眼色!武尚書最喜那海東青……哎,張內(nèi)舍來了!”

“張內(nèi)舍”三個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瞬間讓趙知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眼皮都不敢抬,只敢讓視線的余梢微微偏移。

只見在遠處通向另一重宮門的小徑上,一頂裝飾著精致彩色翎羽、由四位健壯宦官抬著的輕便步輦迤邐而來!步輦上斜倚著一人,穿著極其華貴的紫色錦袍,眉目俊秀得近乎妖異,膚色白皙得幾乎透明,眼角眉梢?guī)е环N慵懶而睥睨的笑意,正是張昌宗!他身后跟著幾位同樣服飾精美的宦官和宮人。步輦所到之處,原本喧鬧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蕩漾開一圈圈敬畏而討好的問候浪潮。

“昌宗大人安好!”

“見過六郎(張昌宗行六)!”

“大人今日風儀更勝往昔啊!”

諂媚之聲不絕于耳。

張昌宗姿態(tài)慵懶地擺擺手,步輦停在一處視野絕佳、早已準備好的錦帳前。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饒有興致地望向圍欄方向。

突然!

“嘩啦——”

一杯冷冽的酒液毫無征兆地潑灑下來,全數(shù)傾倒在趙知樂的肩膀和前襟上!

他全身心都在戒備步輦那邊,注意力高度集中,猝不及防之下被淋了個透心涼!冰涼的酒液瞬間浸透粗糙的麻布衣衫,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股難聞的酒氣和寒意!

“哎喲!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滑了手!沖撞了郎君!奴婢該死啊!”

一個略顯尖細、聽起來驚慌失措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趙知樂猛地轉(zhuǎn)頭,只見一個穿著普通低階宦官服色、身材微胖、端著放有酒壺酒杯托盤的宦官,正滿臉堆著夸張的、充滿歉意的笑容,一個勁兒地彎腰道歉,手忙腳亂地想用手上的帕子去擦趙知樂身上的污漬。

趙知樂的心猛地一沉!瞬間警鈴大作!

如此精準的“手滑”?恰好在他心神高度集中在張昌宗方向的時候?

這絕非意外!

他強忍著將眼前宦官一把推開的沖動,猛地后退一步,避開那宦官試圖擦拭的手——開玩笑,誰知道他手里那帕子沾著什么?他垂下眼瞼,不讓眼底升騰的怒火和寒意泄露分毫,聲音刻意壓得低沉沙啞,帶著一絲粗魯仆役該有的抱怨:“無……無妨!怎生如此不小心!”那“埋怨”被他拿捏得恰到好處,就像一個真正的粗漢對糟蹋了好衣服的本能心疼,而非覺察陰謀的警惕。

“濕……濕透了!這可如何是好!”他皺著眉,扯了扯濕漉漉的前襟,臉上露出真實的煩躁和局促,目光卻仿佛“無意”地掃過眼前宦官的臉,將對方那副卑微笑容下隱晦的打量和一絲計謀得逞的得意印在腦中!

那宦官連連告罪,語氣惶恐:“是奴婢的罪過!郎君切莫動怒!旁邊備有給侍人更衣的偏殿!離此處不遠!奴婢領郎君過去!速速換身干凈衣裳,莫要著了風寒!”他語氣懇切,仿佛真是為趙知樂著想。

王管事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眉頭緊鎖,看了看趙知樂濕透的前襟,又瞥了那宦官一眼,眼神里沒什么波瀾,只是對趙知樂點了點頭:“去吧。速去速回。莫誤了時辰。”

“是。”趙知樂應了一聲,不再看那宦官,像是真的被濕透的衣服和寒意激得有些惱怒不耐煩,只低低嘟囔了一句:“快些帶路!”

低階宦官連忙在前指引,腳步匆匆,帶著幾分“要將功補過”的急切。王管事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不遠處幾個看熱鬧的、衣著同樣普通的身影,其中一個穿著護衛(wèi)裝束、腰懸彎刀的精壯漢子目光與微胖宦官有極其短暫的、微不可察的交錯!旋即,那護衛(wèi)便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頭去。

趙知樂低著頭跟在微胖宦官身后,手指在濕冷的衣襟下悄悄攥緊!果然有同伙!那護衛(wèi)的服色樣式……趙知樂腦中飛快閃過昨日鄭嬤嬤那里見過的、前來送東西的某個國公府仆役的裝束,與剛才那人極其相似!武承嗣!是他的人!這盆臟水,是沖著太平來的?還是沖著他這枚“新石子”來的?或者……一箭雙雕?

兩人迅速離開喧鬧的賽場邊緣,沿著一條通向園林深處的僻靜小徑走去。路旁的草木更加幽深茂密,將外面的喧囂隔絕,只剩下腳步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郎君莫惱,就快到了。”那微胖宦官在前頭殷勤地說道。

趙知樂含糊地應了一聲,心思電轉(zhuǎn)。對方的目的顯然是引他離開人群。更衣是幌子,接下來會是什么?栽贓?暗害?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全身肌肉緊繃,隨時準備暴起!這荒僻小徑……

果然,沒走多遠,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小小的、看起來像是臨時存放物品的殿堂,門口有兩級臺階,殿門虛掩著。牌匾上寫著三個小字“引香閣”——大約是平時存放園林香草香料的地方。

“郎君,就是這里了。里面?zhèn)溆懈蓛粢挛铮爝M去換,奴婢在外頭候著,給您看著。”微胖宦官停在臺階下,滿臉堆笑地示意他進去。

趙知樂盯著那虛掩的門縫,里面光線昏暗,如同擇人而噬的虎口。不能進!進去了就是砧板上的肉!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平的任務,還有那武承嗣的算計……他必須活下去!必須知道答案!

他猛地一把捂住肚子,臉上擠出極其痛苦的表情,聲音都變了調(diào):“哎……哎喲!我這肚子……方才被冷酒一激……疼得緊!茅房!公公,茅房在何處?快!先方便一下!”

那微胖宦官顯然沒料到這“粗漢”如此不按套路出牌,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愕然和惱怒,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忍著不耐,指著側(cè)面一條更窄、幾乎被藤蔓遮蔽的小路,沒好氣地道:“那……那邊!轉(zhuǎn)過那個假山就是!郎君快去快回!可別耽擱久了!”看樣子是怕這莽夫真的在這地方失禁,污了此地。

“多謝公公!”趙知樂如蒙大赦,抱著肚子,貓著腰,像一支離弦之箭,瞬間就躥上了那條通往假山后面的小路。動作之敏捷迅疾,哪里像個肚子疼的?

微胖宦官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低聲罵了句:“腌臜殺才!”

然而,就在趙知樂沖出幾丈遠,繞過假山一角、確定自己暫時脫離了那宦官的視線死角時,他猛地停下腳步!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假山石壁上,心臟狂跳得如同要破膛而出!他瘋狂地喘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不能走!不能就這么狼狽地逃走!他猛地回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身后的環(huán)境。剛才奔跑時眼角似乎瞥到假山另一側(cè)似乎有個極其狹窄的縫隙,正好對著那座引香閣的后窗!

他咬緊牙關,如同捕食前的貍貓,弓著腰,放輕腳步,沿著假山另一側(cè)的嶙峋怪石飛快地向引香閣后方潛行!每一步都輕如貍貓,屏住呼吸。

引香閣的后窗果然矮小,而且半開著!窗扇上似乎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紗。位置比他之前跑開的地方高一點點,角度很刁鉆。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那窗口下方,矮身蹲在幾叢茂密的木芙蓉之后,將自己藏好。從這里,透過半開的窗戶縫隙和蒙著薄紗的窗格,剛好能窺見引香閣偏殿內(nèi)部的部分景象!

里面的陳設很簡單,有些雜亂地堆放著些箱籠布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香料的復雜氣息。

就在這時!引香閣前面的正門被人悄然推開!腳步聲傳來!

趙知樂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防止粗重的呼吸暴露行跡。眼睛緊貼在窗格縫隙的陰影處!

視野內(nèi),只見兩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走在前面的,正是那華麗得如同孔雀的張昌宗!他臉上那副懶洋洋的、睥睨眾生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顯凝重和急切的神色。

緊跟著他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面容與他有六七分相似、氣質(zhì)卻更加陰鷙深沉的青年,一身華服上繡著繁復的云氣異獸——這必然是張昌宗的長兄、權勢更盛一分的張易之!

引香閣的門被他們反手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音!只有趙知樂這個特殊的偷聽者還趴在窗外。

“確定那邊沒有旁人?”張易之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與他在外的妖嬈形象截然不同!聽得趙知樂后背汗毛倒豎!

“放心,安排好了。這地方僻靜。方才還有個礙眼的奴才在門口,被我引開了。”回答的是張昌宗的聲音,帶著一絲傲然和隱隱的不耐煩,“阿兄,快說正事!宮里眼線傳出來的消息如何?那姓郭的油鹽不進,當真該死!”

趙知樂只覺得一股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屏住了呼吸,耳朵捕捉著每一絲聲音!

張易之的聲音更壓低了,帶著冰冷的殺氣,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趙知樂耳中:

“……郭元振不識抬舉!竟敢暗諷我兄弟弄權……”

“母皇心思已有動搖。涼州邊患徒耗錢糧……圣上有意換將……”

“武承嗣今日殿前進獻了一對極品海東青,龍心大悅……正為其養(yǎng)子武延秀謀求軍功鋪路……”

郭元振!換將!武承嗣!海東青!

這幾個爆炸性的詞語如同驚雷,在趙知樂腦中轟然炸響!信息量巨大,如同驚濤駭浪狠狠拍打著他的意識!

涼州!郭元振是守衛(wèi)西陲的門戶大將!張氏兄弟在排擠他,想讓圣心厭棄他?還要換上武承嗣的養(yǎng)子武延秀?武承嗣是武家勢力的核心人物,掌控內(nèi)衛(wèi)(武則天專門設立的中央特務機構)多年,如今還勾結張氏兄弟染指軍方!他們想做什么?這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每一步都牽涉到大唐的邊防命脈和核心兵權!

巨大的政治陰謀帶來的沖擊和寒意,瞬間蓋過了趙知樂所有的恐懼!他趴在窗下的身體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不僅僅是怕死,更有一種窺破天機、被卷入帝國最核心權力絞殺的驚駭!

屋內(nèi)的對話還在繼續(xù),似乎是關于獻什么新奇玩意兒討好的瑣碎商議,但對此刻的趙知樂來說,那些已經(jīng)無關緊要。他腦子里只剩下“郭元振”、“換將”、“武承嗣”、“海東青”、“內(nèi)衛(wèi)”、“兵權”這些關鍵詞在瘋狂旋轉(zhuǎn)碰撞!

他必須立刻離開!消息已經(jīng)到手,此地不可久留!

他強壓下身體的顫抖,用盡全身力氣控制住呼吸,如同壁虎般極其緩慢、無聲地向后挪動!每一次移動都感覺心臟要跳出喉嚨!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猛地吹過,帶動那半開的窗扇輕微晃動了一下!一股奇特的、極其濃郁的異香猛地從窗內(nèi)撲了出來!與他之前在玉照堂聞到的那種清雅昂貴的異國香料有些相似,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這香氣更濃烈,更尖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感和一絲絲甜膩到發(fā)腥的尾韻!而且在這濃烈的異香中,還混雜著一股……極其細微的、新焚燒后殘留的焦糊草木灰的氣息?

趙知樂對氣味的敏感在這一刻救了他!那猛然竄出的異香如此濃烈霸道,幾乎要掩蓋掉室內(nèi)原有的那種復雜香料氣味!他下意識地吸了一口,立刻被嗆得肺部一緊,差點咳出來!他死死捂住嘴,強忍著咳嗽的欲望,心中警兆再次狂飆!這香氣有問題!絕對不正常!

是剛剛焚燒過?還是這香料本身?

他不敢再停留!趁著風過窗穩(wěn)的瞬間,手腳并用,幾乎是用爬的姿勢,飛快撤離引香閣的后窗范圍,沖進假山另一側(cè)的茂密灌木叢中,直到確認自己完全隱藏在草木深處。

喘勻了幾口氣,他顧不得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帶來的冰冷粘膩感,也顧不上去找茅廁掩飾,立刻開始解自己濕透的外袍!一邊飛快地脫下濕漉漉的衣服,一邊在心里瘋狂默念、強行記下剛才聽到的關鍵詞,每一個字!每一個名字!每一層關系!

直到將濕外袍脫下,露出一身同樣洗得發(fā)白的、相對干爽的中衣。他隨手將那濕透的麻布外衣揉成一團,塞進了灌木叢深處的一個隱秘角落藏好。現(xiàn)在這身雖然依舊單薄樸素,但至少不是濕淋淋惹人懷疑了。

做完這一切,趙知樂站直身體,深吸了幾口冰冷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試圖壓下狂跳的心臟和翻涌的思緒。他的臉上努力地、一點一點地擠出一幅混雜著些許不快(因為衣服濕了)、更多是見識了獅犬大賽熱鬧后的、沒什么見識的粗仆常有的那種興奮又帶著點茫然的表情。

他整理了一下中衣的衣襟,活動了一下肩膀,感覺腿傷又開始一陣陣作痛。他回頭看了一眼引香閣的方向,確定那個微胖的宦官似乎還守在臺階下不耐煩地踱步,并沒有靠近假山這邊。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邁開腳步,不再如臨大敵,反而放慢了步伐,一瘸一拐地、帶著一種“找茅廁走了點冤枉路但總算解決完”的疲憊懶散勁兒,從假山的另一側(cè)繞了出來,重新踏上通往獅犬賽場的小徑。

陽光依舊刺眼,凝碧池水的波光粼粼炫得人眼花。遠處圍欄里,獅吼犬吠的聲音再次鼎沸起來,夾雜著貴族男女們助威吶喊的喧囂。

趙知樂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賽道邊緣的雜役角落時,王管事耷拉著的眼皮似乎抬了一下,又迅速落下,沒什么反應,仿佛他從未離開過。但趙知樂敏銳地捕捉到,王管事旁邊似乎多了一道身影——一個穿著普通侍衛(wèi)服色、身材中等、之前似乎就在附近的身影,目光似有似無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然后才若無其事地挪開。

是武承嗣的人?還是太平的人?亦或是宮里別的眼線?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剛剛從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邊緣險之又險地爬了出來,懷里揣著的,不是干爽的衣服,而是一個足以讓整個帝國震蕩的秘密碎片。

張昌宗似乎早已入座錦帳之中欣賞獸賽,張易之也不見了蹤影。一切都如同他沒離開前一樣“熱鬧”。趙知樂走到王管事身邊,低聲道:“王管事,更衣處找了一圈沒見,倒讓風吹干了。”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抱怨和粗魯仆役的直白。

王管事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沒過多久,賽事似乎接近尾聲,太平公主府有內(nèi)侍前來尋王管事。王管事示意趙知樂跟上。

兩人再次沉默地穿行在宮道之中,這一次,是離去的方向。踏出丹鳳門那巨大的門洞,重新站在了長安城喧囂的街市之中,感受著市井的煙火氣息撲面而來時,趙知樂才感覺自己僵硬的身體微微有了一絲暖意,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在四肢百骸中流淌起來。只是胸腔里依舊盤踞著那巨大的陰影帶來的寒意。

王管事并未帶他回公主府,而是直接來到一處離公主府不遠的普通酒肆。點了兩壺最便宜的濁酒,幾碟尋常小菜,便在角落里一張黑乎乎的油膩桌案旁坐下。

王管事自顧自倒了一碗渾濁的米酒,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皮依舊耷拉著,語氣平淡得像在閑扯家常:“今日大賽,可有什么趣事兒說來聽聽?”

趙知樂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撲面而來。他沒有立刻回答,拿起酒碗,冰涼的陶壁貼著掌心。他猛地仰起頭,灌了一大口!

烈、沖、渾濁的酒液如同刀子般刮過喉嚨,落入空空的胃袋,瞬間激起一股辛辣灼燒的熱流,沿著食道一路沖上頭頂!被潑濕的后背那殘留的寒意,心底那巨大的恐懼和后怕,還有那個冰冷龐大的秘密帶來的巨大壓力,似乎被這股辛辣狠狠地沖開了一道口子!

他的臉瞬間燒了起來,眼中涌上被酒氣激出的生理性水光。他放下酒碗,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酒漬,發(fā)出一聲如同溺水者終于獲救般粗重的喘息!

“哈——”他咧開嘴,在灼燒的酒意刺激下,臉上露出了仿佛沉醉于所見奢華景象的、夸張的憨傻笑容,聲音因為酒液的刺激和刻意拔高而顯得有些失真,帶著粗魯?shù)泥l(xiāng)野俚俗的調(diào)子,“趣事?嘿嘿……趣事忒多!小的真真開了眼界!”

“那些獒犬,脖子上的鏈子……”他眼神迷茫,如同醉漢,手指在空中虛虛地比劃著,帶著夸張的比劃,“那亮晶晶的……一串串的……那是珍珠!比俺們鄉(xiāng)下驢眼珠子還大得多的珍珠!就掛在狗脖子上啊!”

他猛地一拍油膩的桌面,震得碗碟哐當作響,引得旁桌食客側(cè)目。他不管不顧,大聲道:

“還有!還有那琉璃盆!哎喲喂!那么老大個!”他張開手臂用力夸張地畫了個圓,“锃亮锃亮的!比俺們村最漂亮新媳婦梳妝匣上的鏡子還透亮!里面裝的……”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打了個帶著酒氣的嗝,“裝著鮮紅的肉!血呼啦差的肉!給獅子啃!俺滴個親娘誒……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他看著王管事那在昏黃油燈光線下似乎沒有波瀾的臉,猛地又灌了一大口濁酒。辛辣的酒液再次燒灼著他的喉嚨和神經(jīng)。他微微低頭,看著酒碗里渾濁的液體倒映著自己因為酒意和壓力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放低了聲音,帶著幾分刻意模仿低賤仆役的見識淺薄和對貴人的無限艷羨,繼續(xù)道:

“俺瞧見昌宗……昌宗內(nèi)舍人了!嘿!那才叫神仙下凡!坐步輦!四個公公抬著!那身上穿的紫袍子,俺瞧著,能買下咱們一村子人的地!那臉白得喲……比剛蒸好的糯米年糕還膩乎!嘖嘖……還有好多官老爺給內(nèi)舍人請安!聲音恭敬著呢……哦對了!”他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醉醺醺、絮絮叨叨地又加了一句,“俺聽……聽旁邊人偷偷念叨……說武承嗣國公爺府上的人……也去巴結內(nèi)舍人了?好像……好像獻了什么海東青?嘖嘖嘖……俺雖然不知道海東青是啥,但肯定是頂頂值錢的東西!國公爺都巴結內(nèi)舍人……內(nèi)舍人可真了不得!”

他顛三倒四地說著,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徹底被皇家奢華迷了眼、語無倫次又帶著點鄉(xiāng)下人搬弄是非習氣的莽漢。他將海東青的消息用這種無意“聽墻角”的口吻混雜在狗脖子上的珍珠、琉璃盆、武承嗣的名字中間說出。他在極致的恐懼和酒精的麻痹下,唱起了詞不成調(diào)的俚俗小曲:

“琉璃盛肉狗掛珠,神仙坐輦貴人呼…

貍貓(意指張氏)換不得真龍種,草芥燒呀燒……燒不盡……”

那聲音粗嘎跑調(diào),帶著醉酒的含混。最后幾句更像是醉漢的囈語,含混不清,眼神更是醉意朦朧地飄忽著。

王管事耷拉著的眼皮緩緩抬了起來。昏黃跳動的油燈下,他那張干癟的臉上,如同古井般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醉態(tài)可掬、絮絮叨叨的年輕人。渾濁的老眼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極其微弱、如同流星劃過天際的波動。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慢慢地給自己又倒了一碗濁酒。渾濁的酒液在粗陶碗中晃蕩,倒映著油燈微弱的火苗和酒肆里渾濁喧囂的世間百態(tài),也倒映著少年那雙在酒意迷蒙之下,依舊燃燒著某種無法熄滅的東西的眼眸。

桌上那碗渾濁的酒還在微微晃漾。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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