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太一宮一隅，有一處小樓，外圍飛花流亭，霧氣氤氳，景象甚美，此樓為大宗師蕭抱珍住所，原叫曉月樓，蕭抱珍嫌棄曉月二字風(fēng)塵氣息太重，改名悟真。悟真樓一側(cè)有一間耳房，完顏充正在其中。

房中完顏充正盤坐蒲團上，臉上生汗，背后生煙，明泰道長半蹲于其身后，一手抵在完顏充背上，助他療傷。

片刻后，明泰道長收功起身，對完顏充說道：“充兒，你憑白與那通明動什么手，還強運太一劍陰陽造化之招，險些傷了身體。”

“師兄莫要責(zé)怪，我也是迫不得已，那叫陶姜的女子功夫厲害，我若不用些本事出來，險些讓人小瞧了咱們太一宮。”

明泰知他口不對心，微微搖頭說道：“你自小便有主意。但你記住，那二人關(guān)系師父的謀劃，你無必要休要與他二人牽扯，免得弄巧成拙。真壞了師父的事……”

完顏充見明泰道長語氣凝重，也是神色一凜，忙道：“師兄，我曉得了！”

明泰見他知道輕重，臉色緩和下來，又道：“陰陽造化，乃太一劍二十八式外，師傅又創(chuàng)的六式奇招，威力奇大，但動輒傷及自身，弄不好會廢掉全身經(jīng)脈，讓人生不如死。因為其不符合太一道經(jīng)義，不入我太一傳承，這才傳你防身，但你身為家族嫡長子，也須知你父親不可能讓一個廢人繼承爵位。”

完顏充道：“師兄，我自是知道其中弊端，以后當(dāng)謹(jǐn)慎使用。”

明泰這才滿意點頭，而后離開。

完顏充送明泰道長離開后，回來打坐調(diào)息，但今日如何都不能入定，腦中總也浮現(xiàn)陶姜那張清新明媚的臉龐，恍恍惚惚，讓他神思不寧，實在按耐不住，便喚來仆從，問起陶姜之事。

完顏充是完顏宗干的嫡長子，是以聽聞蕭抱珍早先帶回二人，后來又得知此二人為宋國大宗師的弟子，但一直未曾得見。今日因為明德挑事，算是見過，誰料陶姜生得極美，武功更是高強，讓這位金國貴公子心中一片火熱，心道此女簡直是天賜的良妻，我若將她娶回，合兩位大宗師之力，天下之大，還有何處能攔得住我？！金國上下，將是我一人之臣。

此時卻聽仆從說道：“……明德道長對陶姑娘有覬覦之心，多次求娶不成，后在太一宮中常常非議陶姑娘。”

完顏充抿了抿嘴唇，接著吩咐道：“明德多次求我要給他家一個爵位，我不好因他得罪樞密使。不過如今我大金國正是用人之際。狼主預(yù)備遣使赴宋，由蕭仲恭領(lǐng)隊，你傳我的話，讓明德加入使團，隨蕭仲恭南下訪宋。”

那仆從正要領(lǐng)命出去，完顏充又道：“以后你留在太一宮代替明德，旁的事情莫管，只記得要盯緊陶姑娘和今日那位南蠻小子，有何事速報與我。”

郊外野草漸青，時金人學(xué)宋、遼踏青習(xí)俗，也呼朋喚友出門遠(yuǎn)游打獵，正是快活的時候。

完顏充多日來不時進(jìn)太一宮尋陶姜搭訕，卻連陶姜一面都未能見到，心中有些郁結(jié)，完顏宗干雖對這個長子期望很高，但到底不如其母細(xì)心。

完顏充親母為李氏，嫡母為徒單氏，也就是后來哀皇后，此女賢德，在家中很受尊敬。

徒單氏見完顏充郁結(jié)不安，每日飲酒無數(shù)，以為他酗酒，頗為不滿，待問過后才知，完顏充竟然想娶一個宋國女子為妻，大驚之下派人告知完顏宗干。一家子坐在一塊問清楚后得知，完顏充看上的竟是宋國大宗師弟子陶姜。

完顏宗干聽聞后，仔細(xì)思量，并未表示反對，反而對長子頗為鼓勵。

前文說過，完顏宗干仰慕漢家文化，在金國推行漢化改革，自然對長子娶一個漢女沒有多大抵觸。當(dāng)然，陶姜出身宋國上清寶箓宮，又為林靈素弟子，這才是關(guān)鍵。

徒單氏見完顏宗干同意，自然也無異議，見長子郁郁寡歡不是辦法，便出了主意，讓他邀約陶姜外出踏青游獵。完顏充苦著臉道：“媽媽所說，我也曾經(jīng)想過，但如今孩兒連面都見不到，如何邀約。”

徒單氏心道，若是女真的女子，搶也搶來了，但那陶姜身份不俗，又有功夫在身，權(quán)勢壓不住人，武力也比不過，只能徐徐圖之，想到這里，徒單氏頗覺心累。

“大哥，我聽聞漢家兒女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如讓你爸爸媽媽去提親。大宗師想來不會拒絕！”卻是童音稚嫩，從旁說道。

幾人看去，見是小兒子完顏亮出聲，此子聰敏好學(xué)，年僅五歲便能詩善文，頗受家人喜愛。

完顏充見是幼弟說話，心頭一寬，一把將他抱起，“你倒是關(guān)心起大哥終身大事來了，迪古乃，莫不是你也想媳婦了不成？”

完顏亮被完顏充抱在懷里，撲棱半天才甩脫下來，不滿的皺了皺鼻頭道：“我五歲了，小孩子才讓抱抱。”

一時引得哄堂大笑，完顏宗干笑瞇瞇地道：“提親之事不要再提，那陶姜是個有主意的人，蕭大宗師也未必做的了人家的主。我家充兒是天上的雄鷹，沒有哪個女兒不喜歡，若是真想娶她，就去追逐吧，山中凰鳥不會自己落到你手中的。”

完顏充恭敬道：“我知道了父親。”

完顏宗干哈哈一笑，甩步出門而去。

完顏充隨后也離開了，卻是家人一番寬慰，讓他頭腦一清，自有主意在身。

這些日子，史天清一面修養(yǎng)身體，一面研究道學(xué)經(jīng)典，以求改善自身，雖說老實了一段時間，但到底不是能坐得住的性格，時常讀著讀著便發(fā)起呆來，也不知思緒飄向了何處。突然門扉一響，就見一長髯道長推門而入，言道小相爺完顏充送來請柬。

那請柬燙金描紅，質(zhì)地硬朗，用手拂過還透著些暖意，一看便價值不菲。史天清接過來看過，竟是完顏充手書請柬，邀請他去上京城外游玩，語言誠懇客氣，其中也說到明德小人，挑撥離間，才有了二人在太一宮中相爭一事云云。

史天清心底冷笑，這些日子完顏充來太一宮尋陶姜，如同晨昏定省，侍奉至孝，傻子都知道此人目的。至于為何要請他，史天清自然心中有數(shù)，無非也是為了陶姜罷了，這些手段，在明州書院的時候他便見過多少次了，自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想到此處，便鋪開紙筆就要回絕，心頭卻又莫名轉(zhuǎn)念：“完顏充不是好人，卻是金人貴族，又與蕭老頭親密，暫時不會害我。不如先應(yīng)了他，也好探聽些消息，若是能利用此人逃脫上京最好。”

想到這，史天清放下筆，將請柬收入懷中，對那道人說道：“我這兒的紙筆都是些普通貨色，不比完顏充的金貴，因此就不必要寫什么回書了。還請道長回去稟報一聲，就說我一定準(zhǔn)時赴約。”

那道人聽出史天清言語帶刺，看了史天清一眼方點頭離去。

陽春三月，三月陽春。若是在明州，此刻已經(jīng)是寒氣初消、紅杏枝頭了。史天清緊了緊領(lǐng)口，看著四周剛剛從冰凍中解放出來的草木，心中有些感慨。

此時上京城春雪融融，寒意未消，但并不妨礙金人游玩之興。只見城外主道上，隨處可見金人攜家?guī)Э冢彻瓲狂R，呼朋喚友聲聲入耳。

好一副游春之畫。

史天清騎馬緩行，心中不斷比較南北風(fēng)俗不同之處：金人尚武之風(fēng)盛行，老幼婦孺皆能奔馬射箭，全民皆兵、生機勃勃。反觀汴梁，商賈云集、歌舞升平，內(nèi)有蔡京之流、端王趙構(gòu)聲色犬馬、草菅人命，外有……外有言愈那等視軍國重器為兒戲之輩，文壓武弱，金人若是再行南攻，不知我大宋該如何抵擋。

正胡思亂想時，就見一五六歲孩童，錦帽貂裘，身背短弓箭壺，騎著一匹棗紅小馬，口中呼喊著聽不懂的號子，呼嘯而過。接著又有兩騎快馬，一左一右，在孩童后方呈拱衛(wèi)之勢，卻是一男一女追著孩童而去。

史天清見此一幕，想起爸爸媽媽，心中有些發(fā)暖。也不再胡思亂想，兩腿用力一夾馬腹，也加快速度。奔行數(shù)里后，便看見遠(yuǎn)處山腳下正立起幾個帳篷，可見數(shù)隊甲士正持兵械在四周巡邏。

史天清靠前，亮了亮完顏充送來的請柬，自然是毫無阻礙的放行，接著便有數(shù)個仆從蜂擁而上，有的牽馬，有的奉茶。史天清是大少爺出身，這些享受是慣用了的，自然毫無拘束。只是待到一個仆人彎腰跪下，伏在地上要伺候他下馬時，這才出言拒絕，又從馬兒另一側(cè)翻身而下，向帳篷走去。

剛前行幾步，就被一人伸手?jǐn)r住道：“貴人且慢，小王爺正與韓家公子在草場蹴鞠，此時并不在帳中。”史天清見此人說的漢話流利，忍不住問道：“你是金人，還是南邊來的漢人？”

那人聽言，忙跪下回道：“小的是漢人。宣和七年，小人與同鄉(xiāng)十余人結(jié)保，去遼國南京道的榷場做買賣，正趕上金人打來。小人與同鄉(xiāng)得到消息晚了些，被趕上的金兵擄來此地做了奴隸，因會說三國官話，便被送給小王爺當(dāng)個仆從。”

史天清讓他起來，見此人雖有些黝黑，皮膚皸裂，但依稀能見眉清目秀的過往模樣，不像是個常做粗活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段，大名叫作段興言。”

“姓段？”史天清微微一頓，又問：“那你籍貫何處？”

“小的來自吳中。”

史天清心想：“這吳中與明州不遠(yuǎn)，口音相似。眼前這人口音我卻不怎么熟悉。”史天清聽他口音不對，心中起疑。

段興言見史天清不再說話，趕忙伸手引路：“貴人是否要去尋小王爺？小的可以引路。”

史天清略一沉吟，說道：“那就勞煩你了。”

段興言心下一寬，忙道不敢，將史天清引到一旁，順著一條小路向山坳處走去，還未近前，史天清便聽到有人在遠(yuǎn)處大聲叫喊，待翻過幾座小丘，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前方綠茵如海，巨大的草場上正有兩隊人馬激烈碰撞，叫喊聲響遏行云，正是完顏充帶隊與人蹴鞠對抗。

段興言恭敬一禮，對史天清說道：“小的是奴隸身份，不能繼續(xù)往前了，貴人請自便吧。”

史天清道了聲謝，看著段興言調(diào)頭回去，這便想擠過人群近前看看，可蹴鞠不僅他喜歡看，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找蚕矚g看，史天清來的又晚，草場周圍里外三層，處處人頭攢動，他怎么擠也擠不過去，正郁悶著的功夫，忽覺頭上被一個東西砸了一下，史天清不以為意，又行走幾步，又覺頭上被砸。這次他眼疾手快，趁著東西還未掉入人群，探手一抓，竟是個蒸了的紅棗。史天清想起在明州家里時，母親每年都要留一些紅棗存起，想吃的時候便蒸一蒸，說是補中益氣、養(yǎng)血安神，他自然也要跟著吃一吃的。

想到這里，史天清順手將紅棗扔進(jìn)嘴里，同時眼睛四處張望。正好看見不遠(yuǎn)處高高的土丘上站著兩個女孩，其中一人身著紅衣，正舉起胳膊，要拿手中紅棗扔他，另一人穿一身藍(lán)色衣服，在一旁笑盈盈地拍手。

史天清腦瓜子一轉(zhuǎn)，心道：“這卻是個看球的好地方！”

于是足底猛然發(fā)力，三兩步便登上高處。只見這處高臺下面看著雖小，登上來才知“別有洞天”。

高臺十步見方，地上鋪著數(shù)張白布，四周有帶刀武士，還有仆從數(shù)人，中間靠前擺有一張長案，上面放著些瓜果甜點之類。高臺上有武士忽見有人跳上高臺，大喝一聲，抽刀就向前砍去，史天清正要動作，就聽一女孩出聲。聲音又急又脆，如空谷響鈴，山間清泉。

說的是女真的語言，史天清雖然聽不懂什么，但武士收刀后退，想來應(yīng)該是阻止的喝令。

“身體也不算強壯嘛！”一女孩低聲嘀咕道。

說的是宋人的官話，聲音也小，但沒有逃出史天清的耳朵，只是這話卻讓他一呆，不知何意。

“哎，南蠻子，聽完顏哥哥說你功夫很厲害，可是真的？”

穿紅衣的女孩長得非常漂亮，史天清仔細(xì)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實則穿了一身白色裙裝，上身罩著紅色繡紋的馬褂，一雙大眼睛又明又亮。不認(rèn)識梳的什么發(fā)髻，頭發(fā)烏黑順長，皮膚白膩光滑，頭飾中央眉心處有一枚紅色寶石，兩者相稱更顯得皮膚水嫩白皙，寶石嬌艷。旁邊的藍(lán)衣女孩穿著就很樸素，也沒有飾品，皮膚略微暗淡，應(yīng)該是個仆從丫鬟之類的，但也長得十分好看，與主人站在一起，可謂春蘭秋菊一時之秀。

史天清想了想，認(rèn)真地回道：“那~是！我與完顏充在太一宮中交手，打得天崩地裂、飛沙走石，拳風(fēng)掌力崩碎太一宮諸多館舍，眾道士紛紛躲避求饒，大喊饒命。想那完顏充當(dāng)真了得，一手太一真?zhèn)鲃Ψǎ瑒饪v橫、激蕩天地，如秋風(fēng)掃落葉，冬天刮大風(fēng)，真是厲害。不過我更厲害，我得高人傳習(xí)神功秘籍，兩只鐵掌斷山裂石，一對鐵拳封天擄地，吐氣開聲即可傷人，攛拳怒目亦能殺人。我與他激戰(zhàn)三百回合，直打得太一宮暗無天日，滿地狼藉。突然完顏充拿出一柄金龍長劍向我刺來，妄圖偷襲我……只是他豈能料到，我早有準(zhǔn)備，當(dāng)時我哈哈一笑，輕輕抬起一根手指，便穿過他的槍林劍雨，點在了他的眉心。此招一出，完顏充當(dāng)即丟了金龍長劍，撲通癱倒在地，大喊大叫狀如瘋。我憐惜他年紀(jì)輕輕，便有幾分造詣在身，于是點化了他一番。自此完顏充大徹大悟，每天都會到太一宮中向我請安問好……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