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毒巧克力命案
- (英)安東尼·伯克萊
- 5997字
- 2025-07-10 17:56:56
第二章
在眾人的掌聲中,莫爾斯比總探長站了起來,臉上還泛著紅暈,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先是對受邀表示感謝,然后坐了下來,翻開手邊的筆記,針對這宗關于本迪克斯夫人離奇死亡的案件,開始向現場這群興致勃勃的聽眾娓娓道來。他的整個講述沒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觀點,也沒有補充后續問題來打斷敘述,他只是講述了以下要點: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五,早上十點半左右,格雷厄姆·本迪克斯先生來到位于皮卡迪利大街的彩虹俱樂部,詢問是否有他的信件。服務生遞給他一封信和兩張傳單,然后他便走到大廳的壁爐旁看信去了。
就在這時,另一位俱樂部會員走了進來,他就是準男爵尤斯塔斯·彭尼法瑟先生,約中等年紀。他就住在附近的伯克利街道,但總是喜歡跑到彩虹俱樂部來打發時間。跟以往一樣,準男爵尤斯塔斯進來的時候,服務生總會看一眼墻上的掛鐘,每次都是精準的十點半。毫無疑問,這個時間已經深深印在服務生的腦海里了。
這次有三封信外加一個小包裹是給尤斯塔斯先生的,因此他也拿著東西往大廳的壁爐旁走去,在大廳碰見本迪克斯先生的時候還向其點頭致意。這兩位都不太認識對方,說過的話總共也沒有超過六句。當時,大廳里除了他們就沒有其他人了。
尤斯塔斯先生瞟了一眼信件,打開包裹,嫌棄地哼了一聲。本迪克斯先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于是尤斯塔斯先生便將包裹中隨附的信扔給本迪克斯先生,氣鼓鼓地抨擊現在下作的商業手段。本迪克斯先生收起笑容(尤斯塔斯先生的一些習慣和觀念常常是旁人眼中的笑柄),仔細閱讀起來。這封信是“梅森氏”公司寄來的,這是一家大型巧克力生產商,因為想宣傳他們剛剛推出的“酒心巧克力”—— 一款專門為高雅人士量身定制的新品,特地找到尤斯塔斯準男爵這樣一位有品位的人來品鑒一下,隨信附贈了一盒“酒心巧克力”,并且表示接受和感激準男爵對新產品的任何批評指正。
“他們以為我是什么唱詩班里隨便的小歌女嗎?”尤斯塔斯先生的氣不打一處來,“竟然要我去為他們那該死的巧克力背書?去他媽的!俱樂部的管理委員會是干什么吃的?我要投訴!這種亂七八糟的包裹根本就不該收!”眾所周知,彩虹俱樂部的姿態是相當高傲且排外的,它的前身是一七三四年開設的彩虹咖啡屋,一路傳承沿襲至今,即使是皇室家族,也沒有這個由咖啡屋演變而來的俱樂部這么排外。
“是啊,我也覺得這是一股歪風邪氣!”本迪克斯附和道, “不過,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我得去買一些巧克力,用來還債。昨晚,我和妻子在皇家劇院的一間包廂里看戲。我們分別用一盒巧 克力和一百支香煙打賭,賭她在第二幕戲結束前猜不到壞人是誰。沒想到她竟然贏了,我不得不去買一盒巧克力賠給她。話說回來,那個戲還真不錯,《嘎吱作響的骷髏頭》,您看過沒?”
“我不可能看這種東西的,”尤斯塔斯先生毫不客氣地回復道,“我才不會去看一群蠢貨拿著道具槍在那里殺來殺去,有這閑工夫不如去干點別的。你是不是說想要一盒巧克力?那就把這盒巧克力拿去吧?!?/p>
省下買巧克力的這點錢對本迪克斯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因為他很富有,身上的現金說不定可以購買一百盒這樣的巧克力,但麻煩當然是能省就省。“這盒巧克力你確定不要了?”他禮貌地確認道。
在尤斯塔斯先生的回答中,只有一個他重復了好幾遍的字能聽清,但他的意思顯而易見。于是本迪克斯謝過了他,欣然接受了這份禮物,只是沒想到這便是他不幸的開始。
萬幸的是,盒子的包裝紙并沒有被扔進壁爐里,不管是在尤斯塔斯手里的時候,還是當他氣鼓鼓地把這盒巧克力扔給本迪克斯的時候,盒子始終是完整的,盒子、信件、包裝紙乃至包裝繩全都沒有扔。要知道,當時他倆手中的信封可全被扔進壁爐里了。然而本迪克斯先生只是徑直走向服務臺,將東西寄存在那兒,并要求服務生幫忙看管那盒巧克力。服務生將巧克力置于一旁,順手把包裝紙扔進了廢紙簍。至于那封隨附的信,在本迪克斯走過的時候就從他手中滑落了,只是他絲毫沒有察覺。好在幾分鐘后,服務生又把這封信從地上撿了起來,扔進了廢紙簍。后來,警方把廢紙簍里的這封信連同包裝紙一并取走了。
這起謀殺案確鑿的證物一共只有三個,信和包裝紙就占了其中兩樣,而第三件證物當然就是那盒巧克力本身了。
一場悲劇即將上演,然而涉身其中的三位關鍵人物渾然未覺,在他們當中,準男爵尤斯塔斯的身份最為顯赫。他年紀約莫四十八九歲,整個人滿面紅光,膀大腰圓,一副典型的土地主做派,言行舉止也十分老派。他身上土地主的特征遠不只這些,比如,他說話時總帶著一股特有的沙啞,這是上了年紀的土地主才有的特征,只是尤斯塔斯并非喝多了威士忌才這樣。此外,和那些土地主一樣,尤斯塔斯也特別喜歡打獵,地方上規定只能獵捕狐貍,但尤斯塔斯不管那么多。總而言之,尤斯塔斯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惡爵。不過,他的惡劣行跡贏得了大多數男人的喜愛,不管正派還是反派(也許有幾位做了丈夫或者父親的除外),而且就連女士也對他的污言穢語格外包容。
跟尤斯塔斯比起來,本迪克斯就顯得平凡多了。他二十八歲,身姿挺拔,皮膚黝黑,相貌不算難看,性子沉靜持重,雖然也算受人歡迎,但除了某些交情特殊的人,他鮮少與人來往。
五年前父親過世后,他便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當年,他的父親擁有一大片位于未開發區的土地,并頗有遠見地守了好幾年,直到附近別人的土地上都蓋滿了住宅、工廠后,他才將其轉售,此時的售價恐怕比當初買進時高了十倍不止?!胺€坐釣魚臺,富貴自然來!”這句話成了他的座右銘,也在他身上得到了驗證。他的兒子雖家財萬貫,完全用不著工作,但顯然遺傳了父親的生意頭腦,事業也做得風生水起。(正如他略含歉意解釋的那樣)賺錢這件事對他來說只是最刺激的游戲,他不過是愛玩游戲罷了。
自古以來,金錢相吸。本迪克斯繼承了財富,也創造了財富,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要與財富聯姻。他的妻子是利物浦一位船只大亨的遺孤,嫁給本迪克斯的時候帶著近五十萬的身家。本迪克斯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些錢,在他心里這筆錢不過是附贈品。他需要她并非因為她的財產,(按他朋友們說的)即便她什么都沒有,他也依舊會娶她。
她完全就是他喜歡的類型,身材高挑,性子嚴謹,富有教養,完全不是那種年紀輕輕、性格不定的樣子(三年前本迪克斯娶她的時候,她就已經二十五歲了)。對本迪克斯來說,她就是妻子的完美人選?;蛟S從某些方面看,她有點清教徒的味道,就算她是,當時的本迪克斯也準備好跟她一起當清教徒了。
別看本迪克斯后來潔身自好的樣子,年輕時的他跟其他男人一樣放浪形骸,四處留情。換句話說,流連聲色之地對他而言就如同家常便飯。光是和他有牽連的歡場女子就不止一個,好在他處事有度,雖不遮掩,卻也謹慎,只追求片晌歡愉,從不留戀??傊?,那時的他就是典型的紈绔子弟——揮霍無度,荒廢青春。而這一切,和其他男人經歷的一樣,隨著婚姻的到來宣告結束。
他對妻子的愛極為高調,絲毫不顧及旁人的眼光。而她的愛也同樣熱烈,雖不及本迪克斯表現的那般明顯,但也可以說是此心可鑒。因此不得不承認,本迪克斯夫婦成功地實現了現代世界的第八大奇跡—— 一樁幸福的婚姻。
然而就在這幸福婚姻的半道上,宛如平地驚雷,憑空掉下來一盒巧克力。
“把巧克力寄存在服務生那里后,”莫爾斯比翻了翻筆記,找到要用的那頁,繼續說道,“本迪克斯先生就跟著尤斯塔斯走進了休息室,在那兒讀起了《晨間郵報》。”
羅杰點頭表示贊同。除了《晨間郵報》,尤斯塔斯先生也沒其他報紙可讀了。
本迪克斯則是仔細讀起了《電訊日報》。那天上午他比較清閑,既沒有董事會議要參加,也沒有他感興趣的生意需要他在十一月這樣陰雨綿綿的天氣外出辦公。于是,整個上午他都顯得無所事事,不是翻翻報紙、看看周刊,就是和另一個同樣百無聊賴的會員打打臺球。大約十二點半的時候,他帶上巧克力,回到位于伊頓廣場的家中吃午飯。
本迪克斯夫人原本交代過那天不會回家吃午飯,但是她的約會臨時取消,所以她也就回家了。飯后他們在客廳喝咖啡,本迪克斯把那盒巧克力遞給妻子,并告訴她巧克力的來源。本迪克斯夫人取笑他摳門,巧克力都不自己買,但也默許了他的所為,并表示很有興趣嘗嘗這家公司的新產品。雖說瓊·本迪克斯性子嚴謹,但也沒有嚴謹到連巧克力都不吃的地步——這可是絕大多數女性的心頭好。
但是,這些巧克力似乎沒有讓本迪克斯夫人驚艷。
“蒔蘿利口酒、櫻桃酒、黑櫻桃酒?!彼贿呎f著,一邊用手指劃過這些銀色包裝的甜品,每一顆上面都用整齊的藍色字母寫著內含的酒名?!皼]什么特別的呀,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格雷厄姆,他們只是從尋常的酒心巧克力中挑出三種拼到一起罷了。” “哦?!北镜峡怂箲?,顯然他對巧克力不是很感興趣,“好吧,沒事兒。反正對我來說,所有的巧克力吃起來都差不多?!?“是的,他們連包裝盒都用的是尋??钍?。”本迪克斯夫人一邊抱怨,一邊檢視盒蓋。
“畢竟只是樣品嘛,”本迪克斯指出,“可能他們還沒造出合適的包裝盒?!?/p>
“我可不相信這是什么新品,簡直沒有任何差別嘛,”本迪克斯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剝開一顆蒔蘿利口酒口味的巧克力,然后把整盒巧克力遞到本迪克斯面前,“來一顆?”
本迪克斯搖了搖頭,說:“不用了,謝謝,親愛的,你知道我從不吃這些玩意兒?!?/p>
“行吧,但這次你得嘗一顆,就當作對你的懲罰,誰讓你沒有親自給我買呢。接著!”說著,她便拿起一顆扔給他。本迪克斯接住的時候,她還做了個鬼臉?!班?,我錯了,這些巧克力真的不一樣,它們的酒勁大了二十倍不止?!?/p>
“哈哈,至少這樣才能稱得上酒心巧克力嘛?!北镜峡怂瓜肫鹉切こ5木菩那煽肆?,雖也打著烈酒名號,其實不過是甜食罷了,他不禁笑了起來。
他拿起妻子扔給他的那顆巧克力,塞進嘴里,咬了一口,酒心溢出,整個口腔瞬間被一股灼燒感席卷,雖不至于無法忍受,但也絕對算不上令人愉悅?!疤炷模彼@嘆道,“這酒味也太強了吧,我現在相信他們往里面放的是好酒了?!?/p>
“哼,他們才不舍得這么干呢,”本迪克斯夫人并不贊同,然后又剝了一顆,“只不過這酒味的確很強,他們一定弄了什么新配方。說真的,嘴巴都快燒起來了。我也說不清喜不喜歡,不過那顆櫻桃酒口味的吃起來杏仁味太重了。這顆黑櫻桃酒口味的可能好一些,你也來一顆?!?/p>
為了迎合妻子,他又吞了一顆,越發覺得自己不喜歡?!坝腥?,”他一邊用舌尖抵著上腭,一邊發表評價,“我感覺舌頭都已經麻木了?!?/p>
“我剛開始也一樣,”本迪克斯夫人附和道,“現在只是有點刺痛而已。嗯,我吃不出來櫻桃酒和黑櫻桃酒的有什么不同。這兩種酒勁都很沖,我也說不上來喜不喜歡。”
“我不喜歡,”本迪克斯語氣很堅定,“我覺得這巧克力有問題,我要是你就不吃了。”
“別嘛,我想這些不過是在嘗試新配方而已。”本迪克斯夫人說道。幾分鐘后,本迪克斯出門了,因為他與人在市區有約。而他的妻子還在那里不停地嘗試,試圖弄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些巧克力。她對本迪克斯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她的嘴巴已經被這些巧克力灼燒得不行了,恐怕再也吃不下了。
“本迪克斯先生對那段對話記得非常清楚,”莫爾斯比總探長一邊說著,一邊環顧一圈,在座的各位都聽得十分認真,“因為那是他見到妻子的最后一面?!?/p>
客廳里的對話大約發生在下午兩點一刻到兩點半之間。本迪克斯與人在市區約見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他在那兒待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便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彩虹俱樂部喝茶。
談生意的時候,本迪克斯就一直感覺很不舒服,等到坐上出租車時他就幾近崩潰了。司機不得不叫來服務生幫忙扶他下車,攙著他走進俱樂部。根據司機和服務生的描述,當時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兩眼無神,嘴唇發青,就連皮膚都是又潮又黏。只不過他的神志似乎未受影響,兩人將他攙扶至臺階處時,他還能夠行走,最后在服務生的攙扶下走進了大廳。
服務生當時被本迪克斯的樣子嚇壞了,想立即送他就醫,但是本迪克斯覺得沒什么大問題,因而拒絕了,說可能只是消化不良,過幾分鐘就好了,他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對胃的東西。服務生將信將疑,只能由他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對一直待在俱樂部未曾離開的尤斯塔斯·彭尼法瑟爵士復述了自己的狀況。不過,這次他補充道:“我現在想起來了,一定是你給我的那盒爛巧克力有問題。當時我就覺得這巧克力不對勁。我要打個電話給我妻子,問問她是不是跟我有一樣的癥狀?!?/p>
看到本迪克斯痛苦的樣子,尤斯塔斯很震驚,他素來熱心,一聽到這件事可能是自己引起的,心中很是不安,于是他提出幫忙致電本迪克斯夫人詢問情況。本迪克斯自己的情況也越發糟糕,起身行走都變得困難。他正欲回復尤斯塔斯的時候,突然感覺身體發生了變化。他原本還癱軟在椅子上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直,牙關緊咬,烏青的嘴唇往后一咧,露出瘆人的獰笑,雙手則死死地抓著椅子的扶手。就在這時,尤斯塔斯分明聞到了一股苦杏仁味。
尤斯塔斯突然意識到事態變得嚴重了,眼看本迪克斯先生就要在他面前死去,他只好大聲呼喊服務生和醫生。大廳(這件事發生之前,大廳里可能從未聽見有人這么呼喊過)的另一端還站著兩三個人,他們聽到呼喊也立即跑來幫忙。尤斯塔斯一秒也不敢耽誤,立馬讓其中一位去通知服務生尋找最近的醫生,然后又指揮其他人幫忙舒緩本迪克斯抽搐的身體。那一刻,所有人都意識到本迪克斯中毒了。他們不停地跟他說話,關切地詢問他的感受,并表示愿意提供幫助,只是此時本迪克斯沒有任何反應,事實上,他已經完全失去意識了。
醫生還沒有趕到,一個緊急電話就先打來了。打電話的是一位管家,他焦急地詢問本迪克斯先生是否在這兒,如果在的話請他立馬回家,因為本迪克斯夫人病得很嚴重。
在伊頓廣場的家中,本迪克斯夫人也出現了和她先生一模一樣的病癥,只是她的情況更加危急。本迪克斯出門后,她又在客廳里待了半個小時左右,在這期間她又吃了三顆巧克力。然后,她起身回到樓上的臥室,喚來女仆,告訴她自己不舒服,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和本迪克斯先生一樣,她也認為自己是消化不良。
于是女仆取來助消化的藥粉,藥粉中的成分主要是碳酸氫鈉和鉍。她將其調成飲品,讓本迪克斯夫人喝了下去。接著,她又給女主人拿了一個熱水瓶,然后就讓她躺在床上休息了。女仆對本迪克斯夫人癥狀的描述與服務生和出租車司機對本迪克斯先生的描述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她并未對女主人的癥狀心生警覺。雖然她知道本迪克斯夫人絕非貪嘴的人,但她后來表示自己當時只是以為本迪克斯夫人午餐吃多了,因此才沒太在意。
三點一刻的時候,本迪克斯夫人房里傳來急劇的鈴聲。
聽到鈴聲的女仆趕忙沖到樓上,只見女主人仿佛癲癇發作一般,全身僵硬地躺在那兒,完全失去了意識??匆娙绱饲樾?,女仆才徹底慌了,她不斷呼喊,試圖叫醒女主人,可惜此舉不僅徒勞,更是白白浪費了救命的黃金時間。她眼見無果,便沖下樓打電話喊醫生,偏巧他們的家庭醫生又不在。又過了好一陣子,管家才發現電話前急得幾近癲狂的女仆,當機立斷,趕緊聯系了另一位醫生。等到醫生趕來的時候,距離本迪克斯夫人按鈴已經過去半個小時,早已錯過了搶救時機。本迪克斯夫人完全陷入昏迷狀態,盡管醫生用盡一切辦法,最終還是無力回天——不到十分鐘,她便去世了。
實際上,當管家打電話到彩虹俱樂部時,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