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像一塊被拋棄在極地冰原的石頭,沉甸甸地陷在堅硬粗糙的黑石地里。每一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牽扯著左胸心口那個空洞的、依舊在無聲滲出溫熱血漿的傷口。真蛇鑰只剩下半截冰冷粗糙的斷柄,頑固地插在那里,像一個殘酷的墓碑。守墓之劍的碎片散落在周圍,如同失去了所有星光的塵埃,黯淡死寂。
視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上方,那顆由骸骨之力、守墓劍魂與凈化之器共同鑄就的三色封印光球,如同墓穴穹頂一顆遙遠而冰冷的星辰,緩緩旋轉著,青、白、黑三色微光流轉,散發著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封印波動。它懸浮在深不見底的蛇窟之眼上方,是勝利的徽章,也是吞噬了太多生命與靈魂的沉重墓碑。
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意識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重地向著無光的深淵墜落。母親最后推開我時血淚交織的面容,陳伯殘魂消散前那如釋重負的眼神,父親殘尸上凝固的詭異笑容……還有那無數骸骨空洞眼窩中跳動的暗紅幽火……混亂的碎片在即將凍結的思維中翻滾、沉浮,最終都歸于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虛無。連虺神被封印前那絕望的咆哮,也化作了遙遠背景里的余燼。
好累……好冷……就這樣……睡去吧……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永恒的黑暗前,一絲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滋啦”聲,如同冰面下細微的裂響,穿透了沉重的麻木感,傳入我幾乎停止工作的聽覺神經。
是……腰間。
那個緊貼著冰冷巖石、浸透了汗水和血污的皮質腰包。
腰包的拉鏈……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微弱的力量,輕輕地……頂開了一道縫隙。
這微小的動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即將沉寂的意識之海上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是什么?陳伯的筆記本?那個扁平的金屬小盒?還是……那張照片?
緊接著,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溫暖柔和的光芒,如同初春時節第一縷穿透寒冬凍土的陽光,從那道被頂開的縫隙中,悄然流淌了出來。
光芒是淡淡的、帶著暖意的金色。它并不強烈,甚至無法照亮身周尺許之地,但在這片被冰冷封印之球和死寂黑暗統治的空間里,這點微弱的暖光,卻如同黑夜中唯一的燭火,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瞬間攫住了我即將消散的意識。
光……溫暖的光……
我渙散的瞳孔艱難地聚焦,視線穿透被血和汗模糊的睫毛,死死地盯住腰包那道縫隙。
光芒的源頭,是那張照片。
那張陳伯珍藏的、穿著民國學生裝的年輕女子——蘇婉君——的舊照片。
照片在發光!
不是反射外界的微光,而是它本身在散發著柔和溫暖的金色光芒!照片上的女子,那溫婉的笑容在光芒中似乎變得更加生動,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跨越了數十年的時光,穿透了泛黃的相紙,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和……一絲微弱的期盼,靜靜地“看”著我。
一股難以形容的、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暖流,隨著這光芒的流淌,悄然滲入我冰冷的身體。它流經被黑暗侵蝕的脈絡,撫慰著靈魂被撕裂的劇痛,如同最溫柔的手,輕輕托住了我那顆即將停止跳動、被絕望和冰冷包裹的心臟。
這溫暖……是幻覺嗎?是死亡降臨前的回光返照?
就在這念頭升起的瞬間——
嗡!
懸浮在上方、緩緩旋轉的三色封印光球,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青、白、黑三色流轉的光芒,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的、微不可查的紊亂!仿佛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顆細微的沙礫!
一股微弱到極致、卻無比熟悉的、帶著無盡怨毒和貪婪的冰冷意念,如同蟄伏毒蛇的吐信,瞬間從那三色光球的核心……滲透了出來!
“血……肉……契……約……未……完……”
虺神!它還沒死!它被封印了,但它的意志……那最核心的、與“血飼之引”簽訂的契約烙印……竟然沒有被徹底抹除!它如同跗骨之蛆,依附在封印的核心,如同黑暗中的種子,在等待復蘇的時機!
它感應到了我的衰弱!感應到了我生命的流逝!它在呼喚那未完成的“歸巢”契約!它在嘗試利用契約最后的聯系,撼動這新生的、尚未穩固的封印!
三色光球的震動雖然微弱,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剛剛被暖流托住的心臟上!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幾乎要將那點微弱的溫暖徹底撲滅!
不!不能讓它得逞!封印……封印不能松動!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和憤怒,混合著腰間照片傳來的溫暖,如同瀕死的火星被投入了滾油,猛地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炸開!
結束……還沒有結束!
我猛地發出一聲嘶啞到不成調的怒吼!這怒吼耗盡了我殘存的所有力氣,帶著血沫從喉嚨里噴出!左胸的傷口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再次涌出溫熱的液體。
與此同時,我那只還能勉強動彈的、沾滿血污和黑灰的左手,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動,爆發出生命最后的光華,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狠狠地抓向腰間那個敞開的腰包!目標——那張散發著溫暖金光的照片!
指尖觸碰到相紙的邊緣。溫潤的、帶著生命律動的暖意瞬間順著指尖涌入手臂!照片上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一分!
“呃啊——!”
我用盡全身的意志,調動著體內殘存的、被溫暖光芒激發出的最后一絲力量,混合著心口涌出的滾燙熱血,不顧一切地……灌注進這張承載著陳伯一生守護與遺憾、承載著母親蘇婉血脈與犧牲的照片之中!
“守護……封印……”破碎的意念在心中吶喊。
嗡——!!!
照片上的光芒驟然暴漲!柔和溫暖的金色光暈瞬間膨脹,如同一個堅韌的、燃燒著生命之火的護罩,將我整個身體包裹在內!這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凈化與穩固之力!
就在金色光罩成型的剎那!
“嗤——!”
那股從三色封印光球核心滲透出的、冰冷的契約烙印之力,如同毒蛇般狠狠撞在了光罩之上!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烙鐵灼燒寒冰的“嗤嗤”聲!
金色的光罩劇烈波動,光芒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被這陰冷的契約之力侵蝕、洞穿!光罩表面,與契約之力接觸的地方,甚至冒起了絲絲縷縷帶著硫磺惡臭的黑煙!心口劇痛如同被毒牙咬噬!維持光罩的力量在飛速流逝!
消耗!又是殘酷的消耗!以我殘存的生命力為薪柴,以這張神秘照片的力量為屏障,對抗虺神最后的、最惡毒的契約反噬!
我能感覺到,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細沙,在飛速流逝。意識在劇痛和溫暖的拉鋸中,如同暴風雨中的小舟,再次劇烈搖晃起來,向著黑暗的深淵滑落。視線里,那三色封印光球在金色光罩的抵抗下,似乎穩定了下來,但核心處那一點令人心悸的暗紅,如同惡魔的眼睛,依舊在頑固地閃爍!
要……堅持不住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臨界點——
我渙散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被金色光罩映亮的、近在咫尺的黑石地面。
那里,散落著守墓之劍崩碎后留下的、如同星塵般的碎片。其中一片稍大的、帶著劍格玉蛇族徽殘角的碎片,在金色光芒的照耀下,邊緣似乎……反射出了一點極其微弱的、不和諧的……暗紅色光芒?
那紅光……很淡,很隱蔽,像是碎片本身材質折射出的瑕疵。但在這片充滿了青、白、黑、金光芒的空間里,這點暗紅,卻如同污血般刺眼!
一個被埋藏在無數生死危機和巨大悲痛下的、極其微小的細節,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我即將凍結的思維!
父親!林振國!
在那片骸骨之海,他被虺神操控的殘尸手腕上……那個被血污覆蓋了大半的刺青!那條盤繞的、眼睛處帶著一點暗紅的玉蛇!
1911年,背叛了守墓職責、親手盜取歸墟之器的林家先祖林崇山……他也姓林!父親手腕上那個刺青……那不是普通的家族徽記!那是……初代背叛者留下的血脈烙印!是契約更深層的、連虺神或許都未曾完全掌控的……反向枷鎖!是林家血脈與虺神之間,除了“祭品”契約外,另一條更隱晦、更古老的……共生之鏈!
父親臨死前被操控,不僅是因為恐懼和不甘,更因為這烙印的深層聯系!這烙印……它還在!它隱藏在林家血脈深處!它甚至可能……也隱藏在我體內!它就像一顆深埋的毒瘤,在關鍵時刻,被虺神激活,成為了它撼動封印、反噬契約的支點!
這……才是虺神最后反撲的依仗!這……才是契約烙印無法被徹底抹除的根源!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荒謬的明悟,如同冰冷的激流,沖垮了瀕臨崩潰的意志!
“烙印……血脈……共生……”破碎的意念在絕望的深淵里掙扎。
必須……斬斷它!斬斷這最后的、隱藏最深的枷鎖!
但如何斬斷?用這殘破的身軀?用這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
嗡!
腰間那張散發著溫暖金光的蘇婉君照片,光芒再次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單純的守護金光,光芒的中心,照片上女子溫婉的笑容仿佛融化開來,流淌出一縷更加純粹、更加古老、帶著一種洞穿靈魂力量的……乳白色光芒!
這光芒,溫柔卻不容抗拒,瞬間籠罩了我!
沒有痛苦。只有一種靈魂被輕柔托起、回溯時光長河的奇異感覺。
無數破碎的畫面,如同被這乳白光芒串聯起來的珍珠,瞬間涌入我即將沉寂的意識之海——
一個古老的、點著油燈的祠堂。穿著清朝服飾、面容與林振國有幾分相似但眼神更加陰鷙的男人——林崇山,正跪在一幅描繪著縛靈祭壇和蛇窟之眼的古老畫卷前。他的手腕上,一個嶄新的、暗紅色的玉蛇刺青正在滲血。他口中念念有詞,眼神充滿了狂熱與貪婪。畫卷旁,擺放著一本翻開的、材質奇特的黑色書冊,書頁上畫著復雜的契約符文。
林崇山帶著一群盜墓賊,炸開了那座巨大的古墓。當青銅鳥尊被抬出的瞬間,他手腕上的刺青爆發出暗紅的光芒,他臉上露出痛苦又狂喜的神色。墓穴深處傳來震天的蛇嘶和崩塌聲。
許多年后,靜園書房密室。年輕的林振國在父親(一個衰老的林崇山)的注視下,顫抖著將手腕按在一塊刻著同樣玉蛇族徽的黑石上。黑石上幽光一閃,林振國手腕內側,一個嶄新的、與林崇山一模一樣的暗紅刺青浮現,他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我出生的那個夜晚。產房外,林振國焦躁地踱步,他手腕上的刺青在昏暗的燈光下隱隱發燙。他看向產房的眼神,充滿了復雜的算計和一絲……恐懼。
我二十歲生日前夜。密室深處。林振國獨自站在那巨大的、刻著族徽的玉璧前。他撫摸著玉璧上的族徽,又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那越發清晰的暗紅刺青,眼神在恐懼和一種扭曲的決絕中掙扎。他喃喃自語:“晚晚……別怪我……這是命……是林家……欠它的債……只有你的‘純凈’,才能暫時安撫它……才能……給我們時間……”他拿出一枚小巧的、刻著符文的骨針,蘸著一種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對著玉璧上族徽的“蛇眼”位置,輕輕刺了下去……
真相!殘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血飼之引”的標記,不僅僅是在密室中觸碰玉璧時被激活的!它從我一出生,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被這源自林崇山的血脈共生烙印所預定!被我的親生父親,在二十歲生日前夜,親手用那枚邪惡的骨針和某種媒介(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血或虺神的力量),通過族徽玉璧,提前激活并加強!他早就知道!他早就計劃好!他把我當成了延續林家、安撫虺神的……活祭品和緩兵之計!
巨大的被背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幾乎將靈魂都凍結!
而就在這時,那乳白色的光芒溫柔地包裹著我,將最后一絲信息,如同烙印般刻入我的靈魂核心——那是蘇婉君留在這張照片中的、最后的守護意念:
“守墓……之血……可凈……污穢……烙印……需……以……純凈……心……斬……斷……”
純凈心?我……還有純凈的心嗎?在經歷了這一切背叛、殺戮和絕望之后?
乳白色的光芒如同溫暖的潮水,輕輕拂過我被仇恨和冰冷充斥的內心。它沒有抹去那些痛苦和憤怒,而是在其中,點亮了一點微弱的、幾乎被遺忘的……星火。
那是母親蘇婉最后推開我時,眼中血淚交織卻依舊清晰的……母愛。
那是陳守拙殘魂消散前,那如釋重負的、帶著欣慰與訣別的……守護。
那是蘇婉君跨越時空,在這張照片中留下的……無言的悲憫與期盼。
這些……就是……純凈嗎?
就在這靈魂被洗禮、被點亮的瞬間——
上方,那三色封印光球再次劇烈震動!核心處的暗紅光芒如同瀕死的毒蛇,爆發出最后的瘋狂!虺神感應到了血脈烙印最深處的秘密被洞悉,它要做最后的反撲!它要引爆這共生烙印,徹底摧毀封印,與我同歸于盡!
“一起……湮滅……吧……”冰冷的意念帶著毀滅的決絕!
沒有時間了!
“結束吧!”
一個冰冷、平靜、卻蘊含著無邊決絕的意念,如同最終的審判,從我靈魂深處升起!那不是之前的宏大意志,而是屬于“林晚”自己的聲音!融合了所有痛苦、憤怒、被點亮的純凈守護、以及對這一切孽債的最終清算!
我的左手,依舊緊握著那張光芒流轉的蘇婉君照片。右手,卻艱難地、緩緩地抬起,五指張開,掌心……對準了自己左胸心口——那插著真蛇鑰斷柄、不斷涌出鮮血的傷口!也是……那血脈共生烙印最深藏的核心!
指尖,縈繞著那縷乳白色的、源自蘇婉君守護意念的純凈光芒!
“以……守墓……之血……為引……”
“以……純凈……之心……為刃……”
“斬——!!!”
隨著這聲在靈魂層面響起的吶喊,縈繞著乳白光芒的指尖,如同最鋒利的裁決之刃,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地……刺入了心口的傷口!刺入了那滾燙的、奔涌著生命之源的鮮血!刺向了那深藏于血脈核心的、暗紅色的共生烙印!
噗——!
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只有一種……冰冷與溫暖交織、毀滅與新生并存的奇異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一條連接著無盡深淵的、冰冷的、污穢的鎖鏈……在靈魂最深處……被這燃燒著純凈之火的指尖……生生斬斷了!
“不——!!!”
虺神發出了一聲充滿了極致痛苦、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最后的靈魂尖嘯!這尖嘯并非咆哮,而是如同億萬琉璃同時粉碎的、凄厲到極致的悲鳴!
上方,那三色封印光球核心處瘋狂閃爍、試圖引爆的暗紅光芒,如同被掐斷了引信的炸彈,驟然……熄滅了!
光球猛地向內一縮!青、白、黑三色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轉、融合,最終化作一種深沉內斂、如同宇宙原初般的混沌之色!光球表面,所有的符文徹底穩固下來,散發著一種永恒、穩固、牢不可破的封印氣息!那股令人心悸的波動,也徹底平息,歸于絕對的死寂。
蛇窟之眼深處,再無絲毫異動。只有那混沌色的封印之球,如同亙古長存的星辰,懸浮在深淵之上。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指尖的乳白光芒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悄然消散。緊握著照片的左手無力地垂下。身體里最后一絲力量被徹底抽空。連那點被點亮的純凈星火,也在無邊無際的疲憊和冰冷的包裹中,緩緩黯淡下去。
好累……好困……
視線徹底模糊、黑暗。上方那混沌色的封印星辰,成了視野中最后一點冰冷的光。
這一次……可以……睡了吧……
就在意識徹底滑向無夢深淵的瞬間——
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溫暖柔和的……金色光點。
如同夏夜草叢中最渺小的螢火蟲。
輕輕地、無聲無息地……從那張滑落在我手邊的蘇婉君照片上……飄了起來。
它顫巍巍地、帶著一種懵懂而執拗的生命力,在冰冷死寂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金色軌跡。
然后,它緩緩地、緩緩地……飄落。
落點……正是我左胸心口……那個被指尖刺入、被真蛇鑰貫穿、此刻正緩緩停止流血的……恐怖傷口。
光點觸碰到傷口邊緣凝固的暗紅血痂,如同水滴融入干涸的土地,悄無聲息地……沒入了進去。
一股微弱到極致、卻無比清晰的……溫暖……和……生機……
如同初春的第一顆嫩芽,在冰封的心田深處……
悄然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