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中國領事館被封
這個早上,霧蒙蒙的。羅森經過兩天的煎熬,終于等到了這一刻。
羅森洗了澡,刮了胡子,換上一套整潔的西服,領帶打得一絲不茍。他在穿衣鏡前精心修剪指甲的時候,伊麗莎白點燃蠟燭,對著天邊的朝霞默默祈禱。
取回了簽證之后,羅森在路上想,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到黑山旅行社去,為自己訂一張上海船票。想到這里,羅森腳下生風,眨眼工夫就來到了約翰內斯大街上。
奇怪,長龍似的簽證隊伍不見了,人們在使館門前擠成了一疙瘩。只見他的族人,神情沮喪,交頭接耳,不祥的蔭翳直抵腦門。羅森好不容易擠進人群,卻見棕褐色的大門上,交叉貼著奧地利警察字樣的封條。大門緊閉,人去樓空,羅森的內心一陣恐慌。他手腳冰涼,四下里張望,只見廊檐下的立柱上有張告示,紅紙黑字,分外刺眼:“猶太人,一個貪婪、卑劣而無恥的民族,連上帝都不允許他們有自己的國家,只能滿地球行騙。讓他們滾出去,死無葬身之地!”
一股透徹骨髓的寒氣,冰雹似的砸下來,羅森身子發軟,呼吸不暢,心臟一陣陣刺痛。他面無血色地滑向墻角,混沌的意識強行伸向一片空曠之地。有個名叫托尼的年輕人,正踩著冰雪一步步朝他走來。托尼來自神學院,和羅森睡上下鋪。托尼受不了集中營里的酷寒,十指害了凍瘡。可他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不起眼的戒指,羅森問他,可是婚戒?托尼點了點頭,眼睛里同時射出一縷青光。沒過多久,托尼的左手因凍瘡而壞死。羅森建議他把手指鋸下來,托尼目光僵直,搖著頭說,那是愛人親手給他戴上的。當托尼的整條胳臂已壞死,他再也動彈不得了。有天夜里,羅森湊近托尼奄奄一息的身體,他嚅動的嘴唇里,說出了最后一句話:上帝死了!
羅先生!羅先生!您醒醒好嗎?
羅森猛睜開眼,發現托尼站在跟前,不由心驚。可定睛看時,發現不是托尼,而是一位挺拔俊朗、金發碧眼的陌生青年。他定了定神,吃力地辨認著。
羅森先生,我叫理查德·傅萊,在醫科大學的公共課堂上聽過您的演講,還看過您的臨床示范呢。年輕人將地上的包撿起來,遞到羅森的手上,并囑咐他拿好。
年輕人,你也是來取簽證的嗎?羅森順便問。
小伙子聳了聳肩,剛要回答羅森的問題,對面街上戛然停下一輛黑色小車。車窗搖下,車里人伸出頭大聲喊道:Richard, Richard,schnell! (理查德,快上車!)
我馬上來,爸爸!理查德握了握羅森的手,說了句珍重,隨即沖到馬路對面,拉開車門,絕塵而去。
羅森回過神來,不禁想: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該怎么辦呢?此刻,一墻之隔的中國領事館內一片狼藉。何鳳山由于不斷為猶太人提供簽證,給自己惹來了大麻煩。實際上,針對總領事是否非法從事簽證買賣的秘密調查,兩周前就既已展開。面對走投無路的猶太人全世界都退避三舍,只有中國領事館向他們伸出了援手。對于命懸一線的猶太人來說,中國簽證幾乎成了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為了給絕境中的猶太人提供生機,何鳳山來者不拒,甚至放寬了簽證條件——無需提供經濟擔保。
這無疑引起了國民政府的強烈不滿和質疑。何鳳山的頂頭上司、時任中國駐德國大使陳介,勒令他立刻停止給猶太人發放簽證,以免有損兩國關系。在此情況下何鳳山仍義無反顧,始終對猶太人網開一面,大開綠燈。何鳳山的特立獨行不僅受到國際社會的孤立,也讓國民政府有些難堪。內外交困之下,何鳳山感到舉步維艱。繼續給猶太人發放簽證,將冒著被革去官職的風險;停止發放,卻要面對良心的拷問。這個時候,大胡子牧師理查德的話猶在耳畔:生命不僅僅屬于自己,還屬于那些急需我們幫助的人。幼年成長道路上得到的救助、牧師倡導的普世價值,早已融入他的血液,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中國理念,也是他善行的動力。強權之下,當全世界都選擇了沉默和自保時,何鳳山開始了一個人的行動。他用自己的力量,為絕境中的猶太人敞開希望之門,義無反顧地為猶太人發放一個又一個生命的簽證。
與此同時,調查結果也出來了:一切都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何先生用不容置疑的事實澄清了自己,從而頂住了來自上司的壓力。可他卻無法躲過納粹當局的陰謀。德國蓋世太保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以中國領事館屬猶太人房產為由,強行沒收了何先生的辦公地點。
此時,排猶之風甚熾。許多猶太人的店鋪、寓所,都被納粹的黃衣挺進隊打毀。老板和房主被捕入集中營。奧地利國籍的猶太人,大多想離開奧國前往美國,然而美國容納移民的數目有限,并且條件苛刻。所以,大多數來中國領事館申請簽證前往上海的猶太人,實則心存觀望。他們等待的依然是美國,或者英國的簽證機會。我國對猶太人的簽證態度不一致,其后因此而發生了種種問題。
——時任中國駐奧地利總領事何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