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院里的炭火味混著泥土腥，被灶臺上烤餅的焦香沖淡了些。林余坐在磨得發亮的門檻上，指腹捻著三塊下品靈石的棱角——溫熱、堅硬。指甲縫里還殘留著火靈石碎渣的黑灰。趙六那邊穩了，每日一堆廢料換他一個滾熱的肉包，那漢子眼底的饞火夠燒一陣子。甲區那姓錢的得了便宜，省下兩塊靈石，東西也淬得順當。

生意成了，血賺三塊靈石。

林余咽下最后一口干澀的餅渣。三塊石頭硬邦邦硌在懷里，分量沉甸甸壓著雜役院帶來的胃囊空空。

不能停在倒賣爛渣的層面。

他起身，走向門板邊釘著的那塊破黑板?！靶盼摇眱蓚€炭字被風吹雨打，邊緣毛毛糙糙。底下幾行歪扭的小字是雜役們留的零碎求告：“吳二娘尋短工，洗三盆靈獸毛，管飯”、“后山廢坑塌了半角，碎石兩塊靈石包清”……雞毛蒜皮，半死不活。

林余彎腰，摳掉幾塊剝落的舊炭條碎片，露出底下灰撲撲的木面。他從灶膛邊撿起一根燒得烏黑發亮、尖頭尚硬的炭枝，掂量一下，對著那空余的板面，懸著手臂。

炭枝落下，帶出短促的摩擦聲。

“——資源快訊——

甲丙兩地火靈渠道穩，小額綁定急單可詢（面議）。量小。當日結。”

炭粉簌簌落下?！百Y源快訊”四個字比之前的“信我”大了整整一圈，墨色也更濃郁。底下一行小字：“甲丙兩地”，是暗語。懂行的雜役知道這指向甲區煉器丙字房和丙區地火室那條剛跑通的“碎渣”路子。括號里“面議”二字，點明了這是要談價格的。下面一行新劃的分割橫線，像是隔開涇渭。

橫線下，新開一欄。

**“潛力初篩（免）”——**

林余頓了頓，炭筆在粗糙的板面拖過。

“本處眼利，常觀微末之材有潛靈可期?；蚩牲c撥一二綁定契機（免費望氣，供參）。限有緣者?！?

“潛力初篩”？免的？老雜役們沒讀過幾個大字，但“免費”、“望氣”抓眼！在這連靈米碎都要搶的地方，竟有人白送“點撥”？

寫完，他退后一步。老舊的“雜役供需”信息被擠到了黑板最下沿，可憐巴巴，灰頭土臉。新添的兩塊，墨色濃重，占了大半江山。一個藏著撈錢的暗流，一個掛著白吃的誘餌。

風從小院低矮的土墻頭刮過，帶著鄰家熬煮苦根藥的澀味。林余靠在斑駁的門框上，閉眼。耳朵卻像最精密的羅盤，篩過墻外所有聲紋——隔壁老劉頭趕早去藥園摘枯葉的咳嗽，巷尾趙嫂子喂她那頭禿毛靈雉時的叨咕，甚至遠處山溪上挑水雜役空桶碰撞的輕響……無數低語匯成一張模糊的巨網。

有人停在門口。

林余眼皮沒抬，只聽著那遲疑的腳步在泥地上碾磨兩下，很輕地咳了一聲，像是清喉嚨又像是試探。

“林…林師兄？”

林余撩起眼皮。門口站著個半大小子，細胳膊細腿裹在明顯大了一號的雜役灰葛布里，袖口磨得發亮，漿洗得發白，小臉兒凍得青黃。王平？灶房劈柴學徒，力氣不夠，工錢常被克扣一半。

“嗯？”林余喉間滾動出一個單音節，帶著點沒睡醒的沙啞，身子沒動。

王平被他看得縮了縮脖子，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指節粗大變形。“那個…板子上說…‘望氣’…免費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眼睛飛快地瞥向門框邊的黑板，又迅速垂下。

“嗯?！庇忠宦暋?

“我…我給柳管事幫廚打下手，有三年了…就…就是在靈谷入庫那會兒，幫忙控控大庫門邊通風的‘通明石’陣樞…就半刻鐘…”他語速快起來，像是生怕被趕走，“柳管事自己都忘了那陣樞怎么控…我偷偷練了手勁…練穩了…”聲音又弱下去，眼神祈求地看著林余，“前些日子…內門藥閣…好像…好像貼了個懸賞？找…會短時穩定操控基礎小陣樞，給新到的嬌貴‘清露草’通風…沒寫要修為…”

懸賞？

林余腦子里的“羅盤”猛轉！

新草庫？通風陣樞？穩定操控？要求不高？

對！藥閣西角倉庫！入庫告示角落貼了三天了！懸賞五個靈石！那是個冷活，因為靈草入庫時間不固定，需得隨叫隨到，還得耐心，能對著陣樞枯坐幾個時辰等草入庫。管事們不愿親自干，有修為的雜役嫌錢少事碎又耽誤修煉！這活兒，簡直是為王平這種細胳膊沒修為卻練就了手穩勁的孩子量身定做！

“藥閣西庫側門，新草入倉臨時陣樞?！绷钟嚅_口，語速清晰，一字一頓，“懸賞五塊靈石，做滿五次入庫清點，活錢就能結清?！蓖跗侥菑埱帱S的小臉瞬間亮得如同點燃的蠟燭，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

“多謝林師兄！多謝林師兄指點迷津！”他幾乎要跪下磕頭。

王平千恩萬謝地轉身跑走，腳步聲輕快得像要飛起來。林余眼皮重新耷拉上。免費的魚餌拋出去了，聞到腥味的魚，早晚會上鉤。

風還在吹。

墻根陰影里，一個人站了很久。像融在土墻的青苔色里，毫不起眼。直到王平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他才無聲地踱出來。李麻子。靈獸棚外圈掃糞的雜役頭兒，手底下管著七八號苦力，自己也常年和畜類混跡，身上一股散不去的尿臊混著草料腐漚的餿味。

他走到林余跟前半丈停下。溝壑縱橫的老臉繃得死緊，看不出喜怒。一只布滿老繭的手探進臟污油膩的衣襟里，鼓搗片刻，掏出一樣東西，飛快地塞給林余。冰冷粗糙，帶著股陳年的汗餿和草料漚壞的酸腐氣。

一塊下品靈石。

“北坡三號廢棄的靈獸幼崽洞窟。最里邊，埋了半袋去年黑市進來的‘陰火蝎粉’（馴獸用偏方），還沒徹底受潮?！彼ぷ酉袷潜簧凹埬ミ^，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吐得緩慢而沉重，“消息爛在我這大半年了。給‘金風雕’幼崽斷奶開葷時偷偷下一點，催個兇性，能多換三成價。主家…主家催得急，等著這批幼雕上價。這消息，值五塊靈石？”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林余的臉。

陰火蝎粉？北坡獸窟？林余腦海里迅速翻滾著相關零碎信息——靈獸棚的張管事最近焦頭爛額，因交不出足夠的猛禽崽正被上頭施壓！價值…

他掂量著懷里那枚冰冷刺手的靈石碎塊，沉默了一個呼吸。

“不夠。再加兩塊。或者，”林余的聲音也壓低了，更像某種冰冷潮濕的東西在砂礫上摩擦，“我附送你一條真正值五塊靈石的——后門小徑。靈蛇谷新來的‘玉鱗蟒’苗缺特殊溫養料？谷內庫房角落堆著前年積壓的‘火蜥蜴干’，半發霉了。管事急脫手，論麻袋折算便宜貨。‘玉鱗’屬陰寒，幼體沾點微量火燥氣反易激活性子。用量極少。這筆賬，夠抵三塊靈石。連帶著你那蝎粉消息，湊個五塊整？”

李麻子的呼吸窒住了！那渾濁的老眼瞬間被一種近乎兇狠的亮光點燃！他牙關緊咬，顴骨處的肌肉抽搐了兩下，像在算一筆巨賬！豁然，他從懷里又掏出一塊靈石碎塊，死死拍在門框上！頭也不回地扎進小巷深處。

兩塊碎靈石邊緣鋒利，硌得林余掌心微疼。

冷而沉。

比之前趙六、王五那幾塊碎銀，多了一層陰暗、粘稠的份量，像是吸飽了不見光的污垢才沉淀出來的價值。

風停了片刻。

土院墻頭懸掛的一小截干枯風鈴草桿，輕輕撞在粗糙石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幾不可聞的“篤”。

林余抬頭，在那塊墨跡深深的黑板右下角，用炭筆尖輕輕落下一點，畫了一個極小、極不起眼的扭曲符號。

像一截斷掉的草莖，也像一個歪歪扭扭的舊鎖頭。

一個約定俗成的、底層人才懂的標識。

“鎖”，意即此處交易，嘴嚴。

指尖殘留著黑炭與靈石交互后的粗糙摩擦感。他緩緩地，對著灰沉天光，

呼出長長一口濁氣。

氣如箭，沖散了灶頭余燼里最后一絲暖灰。

寒意貼地彌漫。小院里的信息，已悄然長出冰冷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