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言惑敵實中計
- 江州秘境:廬峰遺夢錄
- 橘星柒
- 5137字
- 2025-08-23 22:29:14
趙通判府邸的朱漆大門前,石獅子瞪著圓眼,檐下的銅鈴被風一吹,晃出沉悶的響。江潯站在門前時,特意把袖口扯了扯,讓布料顯得皺些,又往眼角抹了點冷水,看著像是急得落了淚的模樣。
“通報一聲,江潯求見通判大人。”他對著守門的差役拱手,聲音帶著刻意壓出來的啞,比平日低了三分。
差役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褲腳沾著泥,臉色發白,果然是副慌了神的樣子,轉身進了府。沒片刻,就聽見里頭喊“請”,江潯深吸口氣,攥緊了袖中的草圖邊角。那是徐山長讓他揣著的,故意露個角,顯得是急著來遞線索的。
后堂的油燈換了新燈芯,亮得晃眼。趙通判斜靠在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那枚玉佩,見江潯進來,眼皮都沒抬:“江公子稀客啊。怎么,想通了?”
江潯往前挪了兩步,膝蓋微屈,像是站不穩:“通判大人,求您......求您放了周伯母?!彼曇舭l顫,尾音帶著哭腔,“她眼盲,身子弱,受不住窯廠的潮?!?
“哦?你知道她在窯廠?”趙通判這才抬眼,三角眼里閃過絲得意,“我可沒說過人在哪?!?
江潯趕緊低下頭,裝作被戳穿的慌亂:“是......是街坊說的。他們說您把伯母關在舊窯廠,還說......還說她咳得厲害......”他越說越急,伸手往懷里掏,把那張故意畫得潦草的紙遞過去,“通判要的線索,我......我想起來了!周文彬生前跟我提過,分水石的紋路......紋路指向觀星臺的地磚!他說過‘石紋對地紋,龍首自現身’,定是觀星臺沒錯!”
趙通判接過紙,指尖捻著紙角,瞇眼瞧著。紙上確實畫著幾道歪歪扭扭的線,像是急著記下來的紋路,旁邊還寫著“觀星臺地磚”幾個字,墨痕都暈了,顯見是倉促畫的。
“就這些?”他把紙往案上一扔,語氣沉了沉,“周文彬費那么大勁藏線索,就這一句空話?”
江潯慌忙擺手,手背蹭到眼角,把冷水蹭得更濕:“真的!他就跟我說過這些!那日他在枕流橋練步法,我問他練來做什么,他只含糊說‘為了對地磚’,還讓我別多問......我當時沒在意,直到伯母被......被您帶走,我才急著回想,就想起這一句!”他聲音抖得更厲害,攥著衣襟的手都在顫,“通判大人,您先放了伯母,若是線索不對,您再抓我回來問罪!求求您了!”
趙通判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額上滲著汗,嘴唇發白,連指尖都在抖,不像是裝的,畢竟是個沒經過事的書生,抓了人,急得亂了方寸,漏點真線索也尋常。何況他提了“枕流橋步法”“地磚”,倒和先前探子說的“三人在橋上學步法”對上了,不像是瞎編的。
“早這樣不就省事了?”趙通判哼了聲,語氣松了些,“我當是什么要緊線索,原是觀星臺的地磚?!彼D頭沖門外喊,“劉班頭!”
劉班頭從外頭顛顛跑進來:“小的在!”
“你帶兩個弟兄,去白鹿洞書院的觀星臺,”趙通判指著案上的紙,“給我仔細查地磚!但凡有紋路的,都給我描下來!少看一塊磚,仔細你的皮!”
“是!”劉班頭拿起紙,瞅了眼江潯,眼里帶著得色,轉身就往外走。
江潯心里松了口氣,面上卻不敢露,只急著問:“通判大人,那伯母......”
“急什么?”趙通判又靠回椅上,慢悠悠捻著玉佩,“等劉班頭查明白了,若是真有線索,自然放她。要是你敢騙我......”他眼神一狠,“別說那老婆子,就是你江家藥鋪,也別想在江州開下去。”
“不敢!絕不敢騙大人!”江潯連忙應聲,又弓了弓身,“那......那我先回去等消息?”
“滾吧?!壁w通判揮揮手,懶得再看他。
江潯如蒙大赦,轉身往外走。腳步剛到門檻,就聽見趙通判在后頭冷笑:“讓你爹也別瞎折騰了,好好守著藥鋪。窯廠那邊的人,我可是加了崗的?!?
江潯后背一僵,沒敢回頭,快步走出了通判府。直到站在府外的石板路上,他才敢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趙通判果然疑心,竟還派人盯著爹那邊。好在爹和張老爹他們早去了樹林候著,只要劉班頭的人一走,窯廠的守衛分了心,定能得手。
他沒敢耽擱,轉身往書院方向走,得趕緊去告訴徐山長,趙通判派人去觀星臺了,讓山長那邊也做個準備,別讓劉班頭看出破綻。風從巷口吹過來,帶著些微的暖意,江潯攥了攥拳,腳步不由得快了些。這一局,他們得贏。
劉班頭揣著那張潦草的圖紙,帶了五個差役往白鹿洞書院趕時,日頭剛過晌午。觀星臺的青石板被日頭曬得發燙,徐山長正帶著兩個學生在臺邊整理舊書,見差役們提著鐵鏟撬棍過來,慢悠悠直起身:“劉班頭這是做什么?觀星臺是書院禁地,可不能亂翻?!?
“徐山長莫怪。”劉班頭把圖紙往石桌上一拍,“通判大人有令,查地磚紋路。周文彬藏了東西在這兒,耽誤了差事,山長擔待得起?”他說著揮揮手,差役們就擼起袖子往石板上蹲,拿水澆、用鏟刮,鬧得塵土飛揚。徐山長背著手站在臺邊,看著他們把幾塊刻著星軌的舊磚翻得亂七八糟,只時不時咳嗽兩聲:“地磚鋪了十來年,哪有什么新鮮紋路?怕是急糊涂了,記錯了地方?!?
劉班頭哪里肯信,親自蹲下去扒拉,指節磨得發紅,也只瞧見些青苔和舊刻痕,心里暗罵江潯耍滑,嘴上卻硬:“接著查!一塊磚都別漏!”
而此時的舊窯廠外,日頭正往西邊沉。江仲安帶著張老爹、李三叔和五個家仆,都揣了短刀,臉上蒙著灰布面巾,貓著腰貼在窯廠后墻的荒草里。墻頭上的兩個差役正縮著脖子打盹,江仲安比了個手勢,李三叔攥著根帶鉤的長桿,悄沒聲勾住墻頭的磚縫,三下兩下翻了上去,手起刀落敲暈了差役,扔下來根繩梯。
“快?!苯侔驳吐暣撸瑤兹隧樦K梯往下跳,腳剛落地就往窯里沖。土牢的門沒鎖死,只掛了道木栓,張老爹一腳踹開,就見周母縮在墻角,聽見動靜猛地抬頭:“是……是江大哥?”
“別說話,跟我們走?!苯侔采焓址鏊?,周母剛站起,窯外突然炸響一聲哨子,是鐵哨,尖銳得刺耳朵。江仲安心里猛地一沉,拽著周母就往外沖:“有埋伏!走側門!”
話音未落,窯廠的木門“哐當”被踹開,二十多個差役舉著刀圍過來,為首的正是趙通判身邊的李捕頭,手里還提著張弓:“各位,別來無恙???通判大人早算著有人會來,在這兒候你們多時了!”
“走!”江仲安把周母往家仆身后一推,自己和張老爹迎上去。短刀撞在刀刃上,火星子濺在面巾上,李三叔掄著扁擔掃倒兩個差役,剛要護著周母往外沖,就見王都頭搭箭拉弓,箭頭明晃晃對著江仲安的后心,他正背身護著周母,沒瞧見。
“小心!”周母突然尖叫一聲,猛地從家仆身后撲過去,狠狠撞在江仲安身上。江仲安被撞得往前踉蹌兩步,耳邊“嗖”地一聲,箭擦著他的肩頭飛過去,釘在了周母的后心。
“噗”周母往前栽倒,江仲安回身接住她,只覺她后心的箭桿滾燙,箭頭沒入的地方正往出滲黑血,那箭上有毒。
“抓活的!”李捕頭喊著又要搭箭,張老爹急了,掄起扁擔砸向差役的刀陣,硬生生砸出個缺口:“走!我們斷后!”
江仲安咬咬牙,打橫抱起周母。周母身子輕,此刻卻像灌了鉛,后心的黑血順著他的衣襟往下淌,染透了灰布面巾的邊角。他跟著李三叔往外沖,差役的刀劈在他胳膊上,劃開道血口子,他也沒敢停。面巾擋得住臉,卻擋不住這滿院子的刀箭,更擋不住周母越來越沉的呼吸。
前面兩個家仆開路,張老爹和三個個家仆在后面死扛,扁擔斷了就用拳頭砸,面巾被血糊住,也不知是誰傷了誰。直到江仲安抱著周母沖出窯廠的荒草地,聽見身后傳來張老爹的喊:“往前跑!別回頭!”
他沒回頭,腳底下踩著碎石子,幾次差點絆倒。周母的頭靠在他肩上,氣若游絲:“江大哥……阿潯……觀星臺的儀……”話沒說完,頭就歪了歪。
江仲安心頭發緊,跑得更快。直到看見藥鋪后巷的木門,他才敢喘口氣,一腳踹開門沖進去,懷里的周母軟得像團棉花。李三緊跟著沖進來,胳膊上插著半根箭桿,后面的家仆少了一個,怕是沒跟上來。
“快!關門!”江仲安把周母放在里屋的板床上,扯掉臉上的面巾,臉上沾著的血和汗混在一起,狼狽得像從泥里撈出來的。他剛要去看周母的傷,就見她后心的黑血已經漫到了腰上,嘴唇發紫,顯然毒已入體。
“掌柜的”藥鋪的伙計慌慌張張跑進來,“外面……外面有差役在巷口晃!”
江仲安猛地回頭,看向窗外,日頭已經落盡了,暮色沉沉壓下來,把藥鋪的窗欞映得黑沉沉的。他攥著周母冰涼的手把脈,指節泛白,胳膊上的刀傷還在疼,可周母的毒已深入肺腑,再加上周母本身底子差,怕是救不回來了。
“派個人去……去叫阿潯回來?!彼麊≈ぷ訉镉嬚f,目光落在周母后心的箭上,那箭桿上刻著個小小的“王”字,刺得人眼疼,“再去打盆干凈的溫水,取我的藥箱來......”
......
江潯幾乎是踩著暮色往藥鋪跑的。西街的石板路他走了十幾年,從未覺得這樣長。剛進巷子口,就見蘇掌柜的伙計蹲在老槐樹下擺手,見他過來,壓低聲音道:“江公子,張老爹他們都沒事!蘇掌柜讓人在城外林子里接了,斷后的那位家仆受了點傷,已送去醫館了?!?
江潯懸著的心落了半截,卻更急著往藥鋪趕:“我爹呢?周伯母怎么樣?”
“江大夫先回藥鋪了,”伙計臉上的急色掩不住,“至于......好像不大好,您快去吧。”
他沒再說話,拔腿就往巷里沖。藥鋪的木門虛掩著,推開門時,濃重的藥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嗆得他鼻子一酸。里屋的燈亮著,橘黃色的光透過窗紙,映出父親佝僂的背影。
江仲安正蹲在床邊,手里捏著塊干凈的布,卻不敢往周母后心按,布角都被攥皺了。
“爹!”江潯沖進去,話剛出口就頓住了。
床上的周母臉色白得像紙,嘴唇紫得發黑,后心的箭桿還沒拔,黑血浸透了床褥,沿著床沿往下滴,在青磚上積成小小的血洼。她眼皮動了動,像是想睜眼,卻連抬睫毛的力氣都沒了。
“阿潯回來了?!苯侔舱酒鹕?,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血污,“蘇掌柜那邊……”
“張老爹他們都平安,蘇掌柜安置了?!苯瓭屩卦挘抗怵ぴ谥苣干砩希讣獍l冷,“周伯母她……我去拿解毒的藥!”
他轉身就要往藥柜跑,江仲安卻伸手拉住他,搖了搖頭。那搖頭的動作很輕,卻像塊石頭砸在江潯心上。
“沒用了。”江仲安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藥爐里的咕嘟聲蓋過,“那箭上的是‘三步倒’,沾了血就往骨頭里鉆。我剛才探了脈,她脈息都快摸不到了......”
“不可能!”江潯掙開父親的手,沖到床邊,顫抖著去碰周母的手腕。指尖下的脈搏細得像絲線,時斷時續,隔著薄薄的皮肉,能摸到皮膚下的冰涼。他猛地回頭看父親,眼里還帶著點不肯信的慌:“爹,咱們試試!用七星草和金線蓮熬汁,或許能逼出點毒......”
“阿潯。”周母突然輕輕哼了一聲,氣若游絲,卻把兩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她艱難地側過頭,眼盲的眼珠對著江潯的方向,像是在看他,“別費......力氣了。”
“周伯母您撐住!”江潯攥住她的手,那手涼得像冰,“我這就去熬藥,一定能......”
“聽我說?!敝苣复驍嗨?,手指微微動了動,像是想回握他,卻只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觀星臺......那觀星儀的底座......有個暗格......文彬藏的東西......在里頭......”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每說一個字都要喘半天,黑血從嘴角溢出來,順著下巴往下淌。江仲安別過臉,抬手抹了把臉,卻沒敢擦眼角,怕擦了,就露了形跡。
“你們得先拿到......”周母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抓著江潯的手猛地收緊,像是攢了最后一點力氣,“文彬是跟在一位姓黃的大人......”
話音落了,她的手“啪”地垂下去,搭在床沿上。眼盲的眼睛還半睜著,像是還在看窗外,又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蛟S是在看她那個早逝的兒子,周文彬。
“周伯母?”江潯試探著叫了一聲,沒回應。他又去探脈,那細如絲線的脈搏,徹底沒了。
里屋靜得可怕,只有藥爐里的藥還在咕嘟響,水汽漫上來,模糊了窗紙。江潯僵在床邊,手里還攥著周母冰涼的手,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砸在床褥的血污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江仲安走到他身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他沒說話,可江仲安能感覺到江潯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恨。恨趙通判的陰狠,恨自己沒護住人,恨這好好的一條命,就這么沒了。
“把箭拔了吧。”江仲安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給她......換身干凈衣裳。”
江潯點點頭,伸手去拔那支箭。箭桿拔出來時很澀,帶著“嗤”的一聲輕響,黑血又涌出來些。他拿布按住傷口,指尖沾了滿手的黑,擦也擦不掉。
窗外的夜色徹底沉了,巷口傳來差役巡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慢慢遠去。江仲安走到窗邊,撩起窗紙一角往外看,眼里的光冷得像冰。
“趙通判設了這么大的局,拿周伯母的命逼咱們亂了方寸?!苯瓭∞D過身,看向父親,“咱們不能讓她白死?!?
江潯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眼里卻多了點硬氣。他抹掉眼淚,把周母的手輕輕放回被子里,又替她合上眼:“觀星臺的暗格,我去拿?!?
“等天亮?!苯侔矒u頭,“現在去,正好撞進趙通判的圈套。他派去觀星臺的人還沒走,咱們得等?!?
藥爐里的藥熬好了,苦澀的味道漫了滿屋。江潯起身去關火,藥勺碰在陶罐上,發出輕響。他看著罐里黑褐色的藥汁,突然想起周母剛被接到藥鋪時的樣子。那時她眼還沒全盲,總坐在廊下曬太陽,見了他就笑,遞給他剛蒸好的米糕,說“阿潯多吃點,長個子”。
怎么就......成了現在這樣。
他咬了咬唇,把藥汁倒進碗里,卻沒端過去,已經用不著了。
“爹,”江潯把碗放在桌上,聲音沉沉的,“等拿到周兄藏的東西,咱們得讓趙通判,還這筆賬?!?
江仲安沒說話,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里屋的燈還亮著,照著床上安靜的人,照著滿屋化不開的藥味和悲傷。這一夜,注定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