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聽禪虎溪 3.38 渡心之緣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3817字
- 2025-08-03 06:39:03
3.38渡心之緣
卯時三刻,天際剛泛起魚肚白,晨鐘的余韻還未在山谷間蘇醒,慧遠法師已裹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袈裟,沿著蜿蜒的小徑行至虎溪源頭。青石階上凝結的露水像碎鉆般閃爍,悄無聲息地浸透他腳上的芒鞋,在石階凹陷處蓄成一汪汪小小鏡面,將他臂彎里的竹籃映得愈發清晰——籃中除了慣例采來的野山楂、紫桑葚,還墊著半塊裹著新鮮荷葉的糙米飯團,蒸騰的熱氣順著荷葉的紋路漫溢,將邊緣染出深淺不一的深色褶皺,帶著草木與谷物混合的清香。
第七棵古松的陰影里傳來窸窣響動,像是枯葉被踩碎的輕響。慧遠垂眸合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佛珠,觸到那被歲月磨得溫潤的紋理。山君琥珀色的瞳孔穿透朦朧的薄霧,金棕色的皮毛上沾著些許草屑與晨露,卻比往日提前了足足半柱香的時辰。“昨日廚房的小沙彌多蒸了些飯團,說要供養護法山神。”慧遠將竹籃輕放在老松樹下的石臺上,聲音里帶著晨露般的清潤,《金剛經》的梵音隨著晨風在林間流淌。山君喉間發出類似呼嚕的低沉震動,粗糲的尾巴有節奏地拍打草地,帶起一陣泥土的腥氣,忽然伸出前爪將飯團撥到他腳邊,鋒利的虎爪擦過袈裟下擺時格外輕柔,帶起一陣山野草木的清香。
慧遠誦經的聲音不自覺柔和下來,余光瞥見山君歪著頭,毛茸茸的耳朵隨著經文的節奏微微顫動,像是在認真聆聽。這細微的示好讓他眼角泛起淺淡的笑意,卻在抬頭的瞬間,撞見對岸林間一閃而過的寒光——三支淬毒的箭矢正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箭頭泛著幽藍的光,直直指向山君柔軟的腹部。他不動聲色地將竹籃往山君身側挪了挪,誦經聲依舊平穩,只是指尖的佛珠轉得快了些。
與此同時,溪谷外的東林寺山門前,緊張的氣氛正在發酵。王獵戶將鐵叉重重杵在青石板上,叉齒間還掛著半只帶血的野兔,血珠順著叉齒滴落,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暗紅:“慧遠大師!您可得管管!后山的狐貍都被那老虎吃光了,再這么下去,咱們的牲口遲早遭殃!”人群中有人舉起一只扭曲變形的獸夾,鐵銹混著干涸的血跡凝固在上面,看著觸目驚心:“這東西三日前就在溪邊發現的,不是那孽畜弄斷的還能有誰?定是它故意破壞陷阱,早晚要傷人!”
道明攥著戒尺的手滲出冷汗,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看著師父平靜地從沙彌手中接過陶壺,將溫熱的粗茶遞給王獵戶,聲音溫和卻有力:“虎溪上游確實有獵戶新設的陷阱,老衲明日便帶弟子去拆除。至于山君,它從未傷過一人,諸位不妨再等等看。”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山君震徹山谷的嘯聲,那聲音里帶著一絲警惕,驚得眾人手中的兵器“叮當作響”,有人嚇得后退半步,臉色發白。慧遠望著被驚飛的鳥群掠過天際,忽然轉身對道明耳語:“去取我的藥箱來,就在禪房的柜角。”
暮色四合時,虎溪的水汽中彌漫著一股鐵銹味的血腥氣。慧遠舉著松明火把,火焰在風中明明滅滅,照亮了荊棘叢中蜷成一團的山君。它后腿上的捕獸夾深深嵌入皮肉,鋸齒狀的鐵齒幾乎要咬斷骨頭,鐵銹混著腐爛的血肉泛著青白,周圍散落著三支折斷的箭矢——正是清晨林間所見的淬毒暗器,想來是山君掙扎時弄斷的。山君見到人影,非但沒有掙扎嘶吼,反而用鼻尖輕輕蹭了蹭慧遠的手背,喉間發出委屈的嗚咽,尾尖無力地掃過他的僧鞋,像是在訴說痛苦。
“師父,這傷口…怕是難處理。”道明顫抖著打開藥箱,鑷子碰撞瓷瓶的聲響在寂靜的林間格外清晰。他看著慧遠用溫水一點點清洗傷口,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又撕下自己袈裟的布條為老虎包扎,忽然想起半月前那場激烈的辯論。云游的道士曾指著山君的畫像怒斥“畜虎為患,有違天道”,而師父只是靜靜擦拭著佛珠,淡淡地說:“眾生畏果,菩薩畏因。它今日的果,或許是往日的因,若能渡它,便是渡眾生。”此刻山君溫順地歪著頭配合上藥,甚至在疼痛時只是低低嗚咽,從不掙扎,讓他第一次真正理解這句話的重量——慈悲從不是縱容,而是明知危險,仍愿伸手。
三日后的破曉,虎溪邊聚集了上百道人影。太守派來的官兵手持長矛圍成半圓,矛尖在晨光中閃著冷光,村民們舉著火把與農具,火光將山君的身影投射在懸崖峭壁上,顯得格外龐大可怖。它立在最高處的巖石上,目光死死盯著王獵戶腰間的獵刀,周身的毛發炸起如金色火焰,卻始終沒有前進一步。
“諸位請看!”慧遠舉起七八個銹跡斑斑的陷阱,鐵齒間還掛著各色動物的毛發,有的甚至帶著小塊皮肉,“這些鐵器已害死三只幼獸,昨日我還在溪底發現了半只被夾斷的小鹿。山君弄斷獸夾,或許是在自保,或許是在護著其他生靈。若我們只因恐懼便要取它性命,與這傷人的陷阱又有何異?難道還要讓仇恨延續下去嗎?”山君突然仰天長嘯,聲波震落崖邊的積雪,碎瓊亂玉紛紛揚揚落下,王獵戶手中的獵刀“當啷”一聲墜地,他看著那些帶血的陷阱,又看看巖石上眼神雖兇卻無殺意的山君,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
暴雨來得猝不及防,像是要洗盡世間所有的戾氣。當夜子時,道明舉著油燈跌跌撞撞沖進禪房,油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晃動,映出焦急的神色:“師父!山君…山君在寺外淋雨,好像很痛苦!”慧遠披著蓑衣沖出門,只見暴雨如注中,山君渾身濕透,金色的皮毛緊緊貼在身上,顯得格外瘦小,脖頸上纏著一截斷裂的鐵鏈,想來是被附近的獵戶鎖住過,獸夾的殘片還深深勒進皮肉,滲出血水與雨水混在一起。它見慧遠出現,竟緩緩屈膝跪地,將受傷的爪子輕輕放在他掌心,喉間發出類似幼崽求助的嗚咽,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此刻竟像是含著水光。
“這畜牲…它是在求救。”道明驚呼出聲,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雷光劃破夜空的瞬間,他看見老虎眼中閃爍的水光,恍惚間與自己受戒時,燭火在眼中搖曳的光暈重疊——原來眾生在痛苦面前,都是一樣的脆弱。山君甚至配合地低下頭,任由慧遠解開它頸間的鐵鏈,處理傷口時疼得渾身發抖,也只是用頭輕輕蹭他的手臂,仿佛在表達謝意。
時光在虎溪的潺潺流水中悄然流逝,轉眼便是三年。這年的盂蘭盆節,東林寺的僧眾在溪畔舉行放生法會,燭火沿著溪邊排開,像一串流動的星辰。山君端坐在最高的巖石上,身形比三年前更加壯碩,眼神卻溫和了許多,威嚴如護法天神,靜靜地看著小沙彌們將魚蝦小心翼翼地投入溪中。當道明將最后一尾錦鯉放入水中時,山君突然輕甩尾巴,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暈,驚起一群白鷺,它們掠過水面,翅膀的影子與光暈交疊,美得像一幅流動的畫。
“慧遠大師!”熟悉的吆喝聲從山道傳來,王獵戶背著竹簍撥開藤蔓,里面裝滿了新鮮的馬齒莧和苦苣,“我新采的野菜,給護法山神嘗嘗!”他的獵刀早已換成了砍柴斧,腰間別著的獸皮袋里,還裝著山君最愛吃的熟板栗,是他特意在家用柴火煨熟的。山君見他過來,只是抬了抬眼皮,尾巴在身后輕輕掃了掃,像是在打招呼。
暮色漸濃,天邊染著晚霞的余暉。慧遠輕撫山君額間的傷疤,那里的毛發永遠缺了一塊,露出淺淡的粉色皮膚,卻像一枚金色的勛章,見證著這段跨越物種的緣分。山風吹過,虎溪邊的野莓藤蔓沙沙作響,紫黑色的果實綴滿枝頭,如同無數雙慈悲的眼睛,靜靜凝視著這片被感化的山林。山君忽然發出低沉的呼嚕聲,將頭輕輕枕在他的膝頭,遠處傳來晚鐘與溪流交織的清音,一高一低,一揚一抑,恍若天地間最和諧的梵唱。
道明站在不遠處,看著師父與山君相依的身影,忽然明白了“渡心”二字的真諦——慧遠渡山君脫離戾氣,山君亦渡世人放下偏見,這緣法從來不是單向的,就像虎溪的水,既滋養著山林,也映照著天地,在給予與接納中,完成了最溫柔的循環。
此后每逢月圓,王獵戶總會帶著自家釀的米酒和熟板栗來虎溪邊,有時慧遠在,三人便靜靜地待著,聽溪水流淌;有時慧遠在誦經,他便將東西放下,對著山君作個揖再離開。山君也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偶爾會在他砍柴時,悄悄跟在后面,若是遇到毒蛇,便用爪子將其拍開,惹得王獵戶每次回家都要跟妻兒念叨:“那山神啊,比人還懂情義。”
春日里,慧遠會帶著山君去看漫山的野櫻,粉白色的花瓣落在山君的皮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雪;秋日里,山君會銜來最飽滿的野果,放在慧遠的竹籃旁,看著他分給寺里的小沙彌。有一次,道明見山君用爪子在地上刨出一個小坑,里面埋著一枚晶瑩的虎爪,像是脫落的舊爪,他正要去撿,卻被慧遠攔住:“那是它贈予山林的信物,讓眾生知道,它在這里,卻不傷眾生。”
后來,王獵戶的兒子也成了東林寺的沙彌,法號“守溪”。他第一次見到山君時,嚇得躲在道明身后,卻在山君將一顆野山楂放在他腳邊后,慢慢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耳朵。山君的耳朵抖了抖,沒有動,守溪突然笑起來:“師父,它的毛好軟啊。”
那年冬天來得早,一場大雪將山林覆蓋。慧遠染了風寒,躺在床上咳嗽不止。山君守在寺門外的老松樹下,一動不動,雪落在它身上,堆成了一個金色的雪堆。王獵戶帶來驅寒的草藥,見它這般,嘆著氣說:“這山神,是在替大師擋災呢。”直到慧遠能起身出門,山君才抖落一身積雪,跟著他慢慢走在虎溪旁,留下兩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慧遠常說:“心若有渡,萬物皆可渡。”虎溪的水渡了魚蝦,山林渡了走獸,而他與山君,是彼此渡心的緣。這緣法沒有驚天動地的奇跡,卻在日復一日的相伴中,將慈悲種進了每顆路過的心——就像虎溪的水,無聲無息,卻潤了萬物。
許多年后,守溪也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僧,他給新來的小沙彌講起慧遠與山君的故事,總會指著虎溪源頭的第七棵古松:“那里曾有竹籃與飯團,有經文與呼嚕聲,有最兇的獸,也有最軟的心。”小沙彌問:“山君后來去哪了?”守溪望著溪水流向遠方,笑著說:“它變成了虎溪的水,變成了山林的風,變成了野莓的甜,變成了鐘聲里的韻,永遠守著這片被渡化的土地。”
而虎溪的水,依舊在流,帶著晨露的清,帶著晚霞的暖,帶著那段渡心之緣,流向了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