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聽禪虎溪 3.15 焦土哀歌
- 山君聽禪
- 廬山風云
- 3988字
- 2025-07-25 09:00:15
3.15焦土哀歌
暮色如同潑翻的墨硯,將天際最后一抹霞光染成深紫,又漸漸洇成沉黑。慧遠保持著捻動野莓的姿勢,指腹的溫度與覆在漿果表面的霜層無聲對抗。指節因常年勞作而凸起的骨節,在暮色中像枯樹枝般清晰,每一道紋路里都嵌著經年的藥香。當暖意終于融化冰霜,紫黑色的野莓如掙脫束縛的星辰,順著掌心紋路滾落,“嗒”地輕觸青石板。這細微聲響,在雪落無聲的溪畔,竟如晨鐘暮鼓般驚心動魄,驚得石縫里一只冬眠的蜥蜴猛地縮了縮尾巴。
山君豎立的雙耳瞬間如繃緊的弓弦般平貼向腦后,鎏金瞳孔驟然收縮成危險的細線。它厚實的鼻吻急促翕動,虎須因警惕而微微顫動,根根分明如出鞘的鋼針,仿佛感受到某種無形的威脅正從東南方彌漫而來。龐大的身軀下意識后退半步,肉墊下的冰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冰層下隱約可見幾條銀白的小魚,正慌不擇路地竄向深水。隨著“咔嚓”一聲脆響,溪邊薄冰如蛛網般裂開,清冽的溪水迫不及待地涌出,漫過碎裂的冰片,在暮色中蒸騰起絲絲白霧,形成一小片動蕩的水洼。水珠濺在山君前爪的毛叢里,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粒,隨著它肌肉的顫動簌簌滾落。
水面如破碎的明鏡,搖晃著倒映出岸上景象:枯瘦老僧身披褪色僧袍,衣角在寒風中輕輕擺動,露出里面打滿補丁的粗麻里衣;威猛金虎肌肉緊繃,肩胛處隆起的弧度里蓄滿爆發力,毛發間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在暮色中泛著細碎的光。兩個影子在水波中扭曲、搖曳、碰撞,時而分離如隔陰陽,時而交疊似融一體,像兩片被無形命運之風吹拂、即將在旋渦中相遇的落葉,又似兩個跨越物種的靈魂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溪底的卵石在水中若隱若現,將影子切割成斑駁的碎片,倒像是被撕碎的經卷,在流水中緩慢舒展。
然而,山君的目光并未在水中倒影多做停留。它猛地轉過頭,脖頸處厚實的肌肉因用力繃緊而隆起,形成幾道賁張的輪廓,喉間發出低沉的震顫,像遠處悶雷滾過凍土。東南方那片焦黑的山坡在暮色中愈發醒目——去年深秋的山火將整片山林化作煉獄,如今焦黑的樹干如猙獰的鬼爪刺向灰白的天空,有些樹杈間還掛著半片燒焦的獸皮,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尚未完全融化的白雪覆蓋其上,宛如大地結痂的傷口,黑與白的碰撞刺得人眼生疼,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焦糊的余味,即使過了半年仍未散盡。
在這片觸目驚心的焦黑之間,雪地里一小堆白色的東西格外醒目。距離太遠,看不清具體是什么,但那慘白的顏色,在焦土的襯托下,像極了去年山火中遇難孩童的孝服,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山君的喉間滾過一聲極其壓抑的、近乎嗚咽的低吼,聲音中飽含著痛苦、悲傷與憤怒,震得它頜下的胡須簌簌發抖。它的尾巴重重甩動,帶起一陣雪霧,尾尖掃過的地方,幾株頑強鉆出焦土的野草應聲折斷。隨后,龐大的身軀倏然調轉,如離弦之箭般沖向那片焦林。它的利爪在雪地上刨出深深的痕跡,每道爪痕里都翻出黑褐色的焦土,幾個縱躍間,金棕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迷蒙的雪幕和深色的榛莽之后。只留下溪邊碎裂的薄冰,兀自吐著清冷的溪水,以及青石板上那顆孤零零的、沾著雪泥的野莓,果皮裂開的地方滲出暗紅的汁液,像一滴凝固的血。
慧遠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東南方那片焦林之上。睫毛上凝結的霜花在暮色中微微發亮,他雙手合十,掌心的溫度還殘留著野莓的酸甜,口中默念《地藏經》:“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以此連綿,求出無期……”試圖為這片遭受苦難的土地超度。雪,還在無聲地飄落,紛紛揚揚地覆蓋在焦黑的樹干上,仿佛要掩蓋那場災難留下的傷痛。然而,有些傷痕,即便被白雪覆蓋,也依然存在于記憶深處,如同他左額那道被火灼過的疤痕,陰雨天總會隱隱作痛。
慧遠緩緩起身,僧袍下擺掃過青石板,帶起一陣細碎的雪沫。走到溪邊時,他望著水中搖晃的倒影,思緒被拉回去年山火肆虐的那幾日。濃煙遮蔽了整個山谷,赤紅色的火舌舔舐著天際,將白云燒成灰燼。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混雜著松木與皮毛燃燒的特殊氣味,無數生靈的哀鳴穿透寺院的高墻——有幼鹿的啼哭,有野兔的尖叫,還有山民絕望的呼喊。那時他帶領僧眾日夜誦經,在佛前燃香祈愿,香爐里的香灰堆得像座小山,可最終仍未能阻止這場浩劫。記得有個叫阿竹的少年,為了救困在火中的幼妹,沖進濃煙就再也沒出來,如今想來,那孩子總愛蹲在寺門前看他抄經,手指上還帶著編竹籃時被竹篾劃破的傷口。
彎腰拾起那顆野莓時,慧遠注意到果皮上還殘留著冰晶,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光芒,像極了阿竹妹妹哭紅的眼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他輕聲念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感慨,尾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佛法雖能勘破生死,但親眼目睹生靈受苦,悲憫之情仍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山君離去時的悲鳴,讓他想起自己年少時在瘟疫中失去雙親的夜晚,那時的絕望與此刻山君的痛苦,竟是如此相似——都是眼睜睜看著珍視之物化為烏有,卻無能為力。
沿著溪邊朝著焦林走去,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與遠處傳來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凄涼的樂章。每一步落下,都能感受到腳下焦土的松軟,那是被大火燒酥的山體,稍一用力便會塌陷。越靠近焦林,空氣中越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氣息,那是被大火炙烤過的樹木與積雪混合后產生的味道,帶著潮濕的霉味與焦苦,嗆得人喉嚨發緊。路邊散落著一些燒得變形的鐵器,有獵戶遺落的箭頭,有山民的鋤頭,還有半截給孩子玩的鐵環,都在火中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當他走近焦林時,眼前的景象更加觸目驚心。焦黑的樹干上,還殘留著被大火灼燒的痕跡,有些樹干已經斷裂,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障礙。斷口處滲出的樹脂早已凝固成黑色的硬塊,像干涸的血痂。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燼,與白雪混合在一起,形成黑白相間的詭異圖案,踩上去如同踏在骨灰之上,綿軟而沉重。在這片廢墟中,慧遠看到了山君。它正靜靜地蹲坐在那堆白色物體旁,龐大的身軀微微顫抖,像風中搖曳的枯樹,頭低垂著,鼻尖幾乎要觸到地面,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哀悼。
慧遠慢慢靠近,枯瘦的身影在焦黑的樹干間移動,像一片飄零的落葉。終于看清了那堆白色物體——是幾具動物的骸骨,骨骼上還殘留著被火焰炙烤的焦黑痕跡,有些骨片已經碎裂,散落在雪地里。其中一具較小的骸骨旁,還粘著幾撮金棕色的軟毛,與山君的毛色一模一樣,顯然,這些逝去的生靈與山君有著某種特殊的聯系,或許是它的幼崽,或許是它的同伴。慧遠心中一痛,想起山君脖頸處的鐵鏈,想起它眼中偶爾閃過的孤獨,此刻終于明白這份傷痛從何而來——這頭威猛的猛獸,也有著不為人知的柔軟與牽掛。
他走到山君身邊,緩緩蹲下,動作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山君抬起頭,望向慧遠,那雙鎏金般的獸瞳中,此刻滿是悲傷與絕望,瞳仁里倒映著漫天飛雪,像盛著一汪融化的碎銀。慧遠輕輕伸出手,撫摸著山君的頭,掌心的溫度透過厚實的皮毛傳遞過去,如同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山君的皮毛在顫抖,每一根毛發都繃得很緊,像拉滿的弓弦。“一切皆有因緣,生死輪回,不過是世間常態。”他輕聲說道,聲音中充滿了慈悲與安慰,“就像這焦土,來年開春,總會有新芽破土。”山君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低聲嗚咽著,將頭埋進慧遠的懷中,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僧袍上,濡濕了一片。
在這片焦黑的山林中,一人一虎,就這樣靜靜地依偎在一起。雪,依然在飄落,為這片悲傷的土地,披上一層潔白的挽紗。慧遠繼續輕聲念誦經文,經文從他干裂的唇間流出,帶著蒼老的溫度:“若能鉆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希望能為這些逝去的生靈超度,也希望能撫平山君心中的傷痛。他知道,傷痛的治愈需要時間,就像他左額的疤痕,過了三十年才漸漸淡去。但他愿意用自己的慈悲與智慧,陪伴山君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讓佛法的光芒,照亮這片曾被黑暗籠罩的土地。
暮色漸濃,天邊最后一顆星辰也隱入云層。慧遠的誦經聲與山君的嗚咽聲交織在一起,在焦林中回蕩,驚起幾只棲息在斷樹中的寒鴉,撲棱棱飛向夜空。那些被大火燒焦的樹木,樹皮皸裂如老人的皮膚,沉默地矗立著,像一群守護亡靈的沉默衛士。那些散落在雪地中的骸骨,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仿佛也在聆聽著這跨越物種的對話。佛法的慈悲,生命的堅韌,在這片焦土上悄然生長,如同在灰燼中萌發的新芽——慧遠忽然瞥見山君前爪邊,有株嫩綠的草芽正從焦黑的泥土中鉆出,頂著一星點雪沫,倔強地向著光亮伸展。
不知過了多久,山君的嗚咽聲漸漸平息,只是偶爾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它抬起頭,用鼻尖輕輕蹭了蹭慧遠的手背,然后站起身,走到那堆骸骨旁,用爪子小心翼翼地將散落的骨片攏到一起,又用雪將它們掩埋,動作輕柔得像在為熟睡的幼崽掖好被褥。慧遠看著它的舉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原來即便是猛獸,也懂得尊重逝者。
雪越下越大,將兩人一虎的身影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慧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山君也跟著站起,龐大的身軀在雪地里投下巨大的影子。“回去吧。”慧遠輕聲說,轉身朝著寺院的方向走去。山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步伐緩慢而沉重,不再像來時那般矯健。它的爪印與慧遠的腳印在雪地上交錯,像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詩,記錄著這個雪夜的故事。
路過那株新冒芽的草時,山君特意繞開了腳步,生怕不小心將其踩壞。慧遠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希望已在這頭猛獸心中悄然種下。就像這片焦土,縱然經歷烈火焚燒,只要還有一絲生機,便終會迎來復蘇的那天。佛法的光芒,正如同這漫天飛雪,看似冰冷,卻能滋養萬物,讓生命在沉寂之后,綻放出更頑強的力量。
回到溪畔時,那枚掉落的野莓已被雪覆蓋,只露出一點暗紅的痕跡。慧遠彎腰將它拾起,放進竹籃,打算帶回寺里,種在藥圃中。或許來年春天,這里會開出一片紫色的花,就像那些逝去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于世間。
暮色徹底籠罩了山林,東林寺的晚鐘再次響起,悠遠而肅穆,在雪夜中傳播得很遠很遠。鐘聲里,仿佛帶著對逝者的哀悼,也帶著對新生的期盼。焦林中的積雪還在不斷加厚,但那被掩埋的骸骨之下,已有新的生命在悄然孕育;那焦黑的樹干之中,已有嫩芽在積蓄力量。只要還有希望,生命便不會終結,慈悲也終將戰勝苦難,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綻放出最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