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栗里血痕
深秋的廬山,寒意已如浸骨的刀鋒。東林寺,這座矗立于東林大峽谷的凈土道場,午后的靜謐被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驟然打破。
“師父——!!!”
“砰”的一聲巨響!木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向內狠狠撞開,腐朽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門板重重砸在斑駁的青磚墻上,震得墻皮簌簌落下幾片塵土。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飛了檐下原本縮著脖子假寐的幾只寒鴉,它們撲棱棱地振翅而起,黑色的羽翼慌亂地拍打著空氣,發出密集而驚惶的“撲啦”聲,如同無數面破鼓在瞬間擂響,徹底撕裂了山寺午后特有的、仿佛凝固在松香與經卷氣息中的沉寂。
一個身影裹挾著山風的凜冽和濃重的血腥氣,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是道明,一個年方二十、平時手腳麻利、眼神清澈的年輕僧人。此刻,他仿佛剛從地獄邊緣爬回,雙頰異樣地通紅,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過,額角沁出的不是汗珠,而是豆大的、渾濁的汗滴,正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一顆顆砸落在他深灰色的粗布僧袍前襟。那深灰色的布料,從胸口到腰際,早已被露水或是汗水洇濕了一大片,呈現出更深的墨色。他肩頭甚至還掛著幾片枯黃的橡樹葉和細小的松針,隨著他胸膛劇烈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起伏,這些枯葉也簌簌地、神經質地顫抖著,宛如附在他身上瑟瑟發抖的幽靈。
禪房內,粗陶油燈的火苗被這陣猛風卷得瘋狂搖曳,掙扎了幾下,終究“噗”地一聲,熄滅了一支。光線瞬間昏暗下來,只剩下另一支微弱的光源,在墻上投下更加扭曲晃動的影子。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腐葉、汗水以及一絲若有若無鐵銹味的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慧遠大師盤坐在磨損的草席上,捻動那串烏沉沉沉水香念珠的手指,竟未因這驚變而有絲毫停頓。檀木珠子在骨節嶙峋、青筋微凸的指間,依舊保持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恒定的韻律,緩緩轉動。那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下來的禪房里異常清晰。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平靜地抬起,越過道明因驚懼而扭曲的面容,精準地落在他緊攥成拳、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的右手上。
道明的手指縫隙里,死死捏著一塊東西——半片粗糙的麻布。那布片邊緣呈不規則的撕裂狀,顯然是被暴力撕扯下來的。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布片上浸染著大片的暗紅色!那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粘稠、濕冷、詭異的光澤,如同凝固的、尚未冷卻的火焰,又似地獄深處溢出的污血,散發著無聲的恐怖。
“你喘勻了氣,”慧遠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的清冽沉穩,如同從幽深山谷中流淌而出的冷泉,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撫平驚濤駭浪的力量,“從頭說。”
道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猛地深吸一口氣,那吸氣聲尖銳得刺耳,喉結在瘦削的脖頸上艱難地上下滾動著。他眼神里殘留的恐懼如同實質的霧氣,濃得化不開。聲音不受控制地發顫,帶著哭腔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是……是王老獵戶!師父!今早,天剛蒙蒙亮,霧氣還沒散盡,他就趕著家里那頭最壯實的老黃牛去臥云坳放牧……說趁著霜降前,讓牛再多吃些肥草貼貼膘。按往常,日頭偏西,申時末刻前怎么也該回來了……可,可眼瞅著天都快擦黑了,還不見人影!他兒子王二郎心焦,提著柴刀進山去尋……”
道明的聲音猛地拔高,變得尖利而破碎,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結果!在……在野狐坳口那棵歪脖子老楓樹底下……只看到一堆……一堆白森森的骨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獄般的景象,瞳孔劇烈收縮,“是……是牛骨頭!那老黃牛的骨架!上面的肉……被啃得干干凈凈,連……連一點筋腱都沒剩下!骨頭茬子白得瘆人,像是被……被什么東西舔過一樣!地上……地上全是血!一大灘一大灘,都滲進土里了,黑紅黑紅的!還有……還有印子!碗口那么大!是……是虎爪印!深深陷在泥里,爪印的凹坑里……還汪著沒滲干的血水!!!”
“啪嚓——!”
一聲尖銳刺耳的瓷器碎裂聲,如同冰錐般刺破了禪房內外的死寂,從庭院傳來!慧遠的目光透過洞開的門扉望去。
只見小沙彌凈心,那個才十二歲、臉蛋還圓乎乎的孩子,此刻面無人色,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失魂落魄地站在廊下。他手中原本端著的粗陶茶盞,已摔碎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褐色的茶湯四濺,雪白的瓷片如同被肢解的碎骨,狼藉地散落一地,在暮色中反射著冰冷的光。其他幾個聞聲而來的僧人,慧靜、慧安、慧覺,還有幾個更年輕的弟子,都圍聚在廊柱旁,臉色蒼白如刷了層石灰,眼神里是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恐懼。最小的兩個,甚至互相死死攥著對方的僧袍下擺,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老衲慧靜,平日里最是沉穩,負責灑掃庭院。此刻,他枯瘦如老竹的手緊緊握著一柄竹枝長掃帚,僵立在大雄寶殿的臺階旁,如同泥塑木雕。他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得如此劇烈,幾乎握不住那光滑的竹柄。掃帚頭一下下無意識地刮擦著青石板地面,發出“嚓……嚓……嚓……”的、令人牙酸心顫的細碎聲響,在死寂的空氣中回蕩,像是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道明似乎被這碎裂聲驚得回魂,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發出清晰的“咕咚”聲,仿佛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冰冷的恐懼。他強迫自己繼續,聲音卻變得更低,帶著一種夢魘般的囈語,幾乎讓人聽不清:
“這……這還不是最糟的……村里人嚇瘋了,聚在一起……結果張家婆娘哭喊著說……說她家二小子,張栓柱……今早也進山了,說是去鷹愁澗那邊拾點過冬的硬柴火……到現在……也沒見人影……大家伙兒……壯著膽子,順著野狐坳口那些虎爪印旁邊……新踩出來的亂腳印和……和滴落的血跡……一路找過去……結果……在鷹愁澗下游那片亂石灘邊上……發現了……發現了這個!”
他猛地抬起一直緊攥的左手,攤開掌心——赫然是半只破舊的、沾滿泥污和黑紅色血跡的草鞋!鞋幫已經撕裂,露出里面同樣被血浸透的、骯臟的草絮。
“還有……這個!”道明的右手也攤開,露出那半片帶血的麻布,“就在草鞋旁邊不遠……一塊大石頭后面……還找到了……他的柴刀!刀把上……全是血……黏糊糊的……都……都攥不住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消失在喉嚨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那未盡的話語,如同最深的寒冰,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血液——“草鞋里……”那里面會是什么?沒人敢想,卻又無法不想。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瞬間竄上頭頂。
慧遠大師緩緩站起身。那件單薄的灰色僧袍下擺,掃過蒲團上積年的灰塵,揚起一片微小的塵霧。他剛邁出禪房的門檻,一股比道明身上帶來的濃烈百倍、令人作嘔的腥氣便如同實質的、腐敗的巨浪,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
那是怎樣一種氣味啊!濃烈到令人窒息!新鮮血液的甜腥鐵銹味,混雜著內臟破裂后涌出的、令人腸胃翻江倒海的濃烈腥臊,還裹挾著腐肉在濕冷空氣中加速糜爛所散發出的、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抖的惡臭!這氣味仿佛擁有生命,帶著冰冷的惡意,狠狠地灌入鼻腔,直沖腦髓,刺激得鼻腔黏膜生疼,胃袋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起來。它不僅僅是氣味,更是一種宣告,一種來自叢林深處最原始、最暴戾的死亡宣言,穿透了東林寺的圍墻,直抵人心。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地獄般的氣味,下一刻,更加混亂、更加凄厲的聲浪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撞破了山寺的寧靜!
“還我兒命來——!!!”
“天殺的孽畜啊——!”
“開門!慧遠大師!開門啊!!”
“救命!救救我們——!”
女人的哭嚎聲,撕心裂肺,帶著穿透云霄的絕望;男人的叫罵聲,憤怒而恐懼,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狂暴;孩童驚恐到極致的尖利啼哭,匯同著沉重的、如同擂鼓般撞擊寺門的“咚咚”巨響,還有無數雜亂腳步踩踏落葉、推搡擁擠的嘈雜……所有這些聲音,如同地獄深處爬出的無數怨鬼在齊聲哀嚎,在暮色沉沉的廬山谷地中瘋狂回蕩、交織、碰撞,最終譜寫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間煉獄悲歌!
慧遠大師面色凝重如鐵,腳下步伐陡然加快。他身后,慧靜、慧安、道明等一眾僧人,雖然個個臉色煞白,眼中驚懼未消,卻都強自鎮定,緊緊跟隨。沉重的腳步聲在青石鋪就的庭院中急促響起,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打在每個人緊繃的心弦上,卻絲毫壓不住門外那越來越狂暴的聲浪。
來到緊閉的、由厚重松木制成、箍著鐵條的寺門前。慧遠并未立刻下令開門,而是湊近門縫,向外望去。
縫隙中擠進來的景象,讓見慣風浪的慧遠也心頭一沉!寺外狹窄的山道上,竟已聚集了黑壓壓數十名村民!他們高舉著用松脂浸透的簡陋火把,跳躍不定的火焰將一張張因極度恐懼和悲憤而扭曲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廟宇壁畫中描繪的受難鬼魂。火光下,是布滿血絲的雙眼,是涕淚橫流的絕望,是歇斯底里的猙獰。人群中,一位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婦人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雙手死死摳著地面,指甲縫里全是泥土和血痕,正仰天發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我的栓柱啊!我的兒啊!還我兒命來!還我兒命來——!!!”那聲音如同淬毒的刀子,一刀刀剜在聽者的心上。幾個壯年漢子,雙目赤紅,手里緊握著鋤頭、柴刀、削尖的竹矛,甚至還有人扛著粗重的門閂,如同瀕死的困獸,用身體一次次瘋狂地撞擊著厚重的寺門,發出沉悶而危險的“咚咚”巨響,木屑簌簌落下。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汗臭、恐懼和絕望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東林寺這扇象征著清凈與庇護的大門,此刻成了隔絕生死的最后屏障,也成了憤怒與絕望匯聚的焦點。
慧遠大師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血腥與惡臭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他后退一步,沉聲下令:“開門。”
“師父!外面……”道明急道,眼中滿是擔憂。
“開門。”慧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沉重的門閂被費力地抽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吱嘎嘎——兩扇厚重的木門被幾名僧人合力,向內緩緩拉開一道縫隙。
門開的瞬間,外面狂暴的聲浪和跳躍的火光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涌了進來!熾熱的火焰光芒瞬間吞噬了門內的昏暗,將慧遠和他身后僧眾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青石庭院上,也照亮了他們臉上無法掩飾的凝重。村民們如同找到救命稻草,又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猛地向前涌來,七嘴八舌的哭喊、叫罵、哀求如同無數根針,刺向慧遠的耳膜:
“大師!慧遠大師!救救我們吧!那吃人的孽畜還在山里啊!”
“它吃了王老漢的牛,吃了張栓柱!下一個就是我們了!”
“大師!您是活菩薩!求您顯顯神通,收了那妖虎吧!”
“官府不管我們死活!我們只能指望您了大師!”
“跟它拼了!大師!您發句話!我們這就上山宰了那畜生!”一個滿臉橫肉、手臂上青筋虬結的獵戶揮舞著獵叉,嘶吼道。
“對!拼了!不能等死啊!”群情瞬間被點燃,憤怒壓倒了恐懼。
慧遠大師在洶涌的人潮前,如同激流中的礁石。他雙手緩緩抬起,掌心向下,做了一個沉穩而有力的下壓手勢,聲音穿透了嘈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各位施主!請——靜——!”
這聲音仿佛蘊含著某種無形的力量,狂躁的人群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騷動稍稍平息了一些,無數雙充滿血絲、飽含淚水、燃燒著怒火或絕望的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期盼。
“貧僧知曉各位心中悲憤恐懼,如焚如煎。”慧遠的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在那癱坐哭嚎的老婦人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悲憫,“此虎兇戾異常,噬牛食人,已成大患。貧僧身在佛門,亦不能坐視生靈涂炭。”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落在那幾個手持利器、情緒最激動的漢子身上:“然,此獠非尋常走獸,觀其行徑,兇殘暴虐,力大無窮,且已嘗人血,兇性更熾!貿然進山,非但不能除害,反而徒增傷亡,令親者痛,仇者快!”
“那……那怎么辦?!大師!”人群中響起帶著哭腔的質問,“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那畜生繼續吃人?我家娃兒還在屋里,嚇得直哭,連門都不敢出啊!”
“是啊大師!等不得啊!我家那口子進山采藥,現在還沒回來!再等下去……再等下去……”一個中年婦人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
慧遠的聲音沉靜而堅定,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諸位施主,且聽貧僧一言。今夜,貧僧將親率寺中通曉武藝、膽氣過人的弟子,持械進山,搜尋蹤跡,查探此虎虛實,并盡力尋找……尋找遇害者遺骸,令其魂歸故里,入土為安。”
此言一出,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但更多了幾分難以置信和擔憂。
“大師!您……您親自去?這太危險了!”
“是啊!那畜生連人都吃!大師您……”
慧遠抬手制止了議論,目光掃向眾人:“此乃權宜之計。貧僧與弟子入山,并非要即刻與那猛虎搏命,而是需知己知彼。同時,貧僧懇請諸位施主,速速歸家!緊閉門窗,加固門閂!切勿再外出!將家中老幼婦孺聚于內室,青壯男子輪值守夜,備好鑼鼓火把,若有異動,立刻鳴鑼示警,以火驅趕!此乃保全性命之上策!待我等探明情況,明日再議如何除害,方有勝算!切莫因一時激憤,枉送性命!”
他的話語條理清晰,既有對危險的清醒認知,又有明確的應對策略,更飽含著對村民安危的真切關懷。村民們的情緒終于被這份沉靜和條理所安撫,互相看了看,雖然眼中仍有恐懼和疑慮,但那份狂躁的、無頭蒼蠅般的憤怒漸漸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