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間慘劇
這年的秋意,在血色的黃昏中徹底沉淪。東林寺那扇象征著清凈與庇護的厚重松木寺門,在一聲如同巨獸瀕死咆哮般的“轟隆”巨響中,被狂暴的力量從外向內狠狠撞開!腐朽的門軸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嘎”呻吟,門板重重砸在斑駁的青磚墻上,震得墻頭積年的塵土簌簌落下,如同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慘劇灑下悲愴的祭奠。
一股裹挾著濃烈血腥、汗臭、泥土和絕望氣息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污濁洪水,瞬間洶涌地灌滿了東林寺原本肅穆的庭院!數十雙沾滿泥濘、磨損不堪的草鞋,雜亂無章地踐踏過地面上散落的枯黃落葉和明心先前摔碎的、如碎骨般散落的瓷片,發出密集而刺耳的“沙沙”、“咔嚓”碎裂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最脆弱的神經上。
他們并非空手而來。七八個壯年漢子,面色鐵青,脖頸上青筋暴起,用肩膀和手臂奮力扛著一副臨時用兩扇破舊門板草草釘成的擔架。那擔架粗糙、沉重,隨著他們的移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覆蓋其上的,是一塊原本用來遮糧的粗厚麻布,此刻卻已被一種濃稠得發黑、帶著刺鼻鐵銹腥味的液體徹底浸透!麻布吸飽了鮮血,變得沉重而粘膩,邊緣處,粘稠的血水如同垂死之人的淚滴,正緩慢地、持續地滴落,砸在庭院冰涼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吧嗒…吧嗒…”聲。這些暗紅的血珠在地面迅速匯聚、蜿蜒,如同有了生命的地獄蚯蚓,在青石板的縫隙間爬行、交匯,最終形成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暗紅發黑的溪流,無聲地流淌,宣告著生命的終結與暴行的殘酷。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濃烈得幾乎化成了粘稠的實質,死死堵住了每個人的鼻腔和喉嚨。
“慧遠大師——!!!”
一聲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飽含著無盡悲憤與控訴的吼叫,壓過了所有的嘈雜。人群最前方,是村里的里正——一位年近六旬、頭發已如霜雪般全白的老者。他腰間的皮質錢袋(里正身份的象征)隨著他劇烈的喘息和身體的顫抖,瘋狂地來回晃動,拍打著他的舊布衣。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地、幾乎要瞪裂般地盯著聞聲從禪房疾步而出的慧遠。那眼神里,沒有往日的恭敬,只有被絕望和憤怒燒灼得通紅的質問!
“您看看!您睜眼看看啊!!”里正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猛地伸出手,那布滿老繭、沾著血污的手顫抖著,一把攥住擔架上那塊濕冷沉重的血麻布一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掀開!
瞬間,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赤裸裸地、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昏暗的暮色與寺院搖曳的火光之下!
擔架上,是一具年輕男性的殘軀。腰部以下,從盆骨開始,所有的皮肉、筋絡,如同被最狂暴的野獸用利齒和巨爪徹底撕扯、啃噬殆盡!只剩下森森白骨!那白骨的斷茬處,參差不齊,掛著零星的碎肉和凝固的血塊,在火光下反射著慘白而瘆人的光澤。腹腔被徹底洞開,如同被粗暴地剖開的地窖,里面空空蕩蕩,僅剩斷裂的肋骨像倒塌的牢籠柵欄般支棱著。本該在里面的臟器——暗紅色的肝臟、盤曲的腸子、青紫色的胃囊……如同被丟棄的垃圾,部分拖曳在冰冷的麻布上,部分粘連在白骨邊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和臟器特有的濃烈腥臊惡臭!這濃烈的死亡氣息,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目睹者的胸口。
而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張仰面朝天的臉!
那是一張年輕的面孔,皮膚還帶著山野少年特有的黝黑和粗糙,顴骨高聳。但此刻,這張臉上凝固的表情,足以讓最剛硬的人也瞬間崩潰!他的嘴巴因極度的痛苦而大張著,形成一個無聲的、黑洞洞的吶喊形狀,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將所有的恐懼和劇痛都凝聚在了這一聲無法發出的嘶吼中。額頭上青筋暴突,如同扭曲的蚯蚓。而那雙眼睛——圓睜著,瞳孔因臨死前極致的驚恐而放大到極限,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白!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著最后看到的、來自地獄的恐怖景象——猛獸的血盆大口?還是無邊的黑暗?那凝固的、無法言說的驚駭,穿透了生死的界限,直勾勾地刺向在場的每一個人!這張臉,慧遠認得,正是昨日失蹤的張家二小子——那個曾扛著柴刀,帶著憨厚笑容進山的張栓柱!
“我的兒啊——!!!”
一聲非人的、如同被利刃割斷了喉管的凄厲哀嚎,猛地炸開!一個頭發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嫗,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推搡著,從人群中踉蹌撲出,重重地撲倒在冰冷的擔架旁!她正是張栓柱的母親。那雙枯瘦如鷹爪般的手,死死地摳住粗糙的門板邊緣,指甲瞬間崩裂,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呈現出駭人的慘白!她佝僂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不成調的哀嚎:“啊——!栓柱!我的栓柱啊——!你死得好慘啊——!天殺的畜生!挨千刀的孽障!還我兒的命來——!還我兒的命來啊——!!!”
那哭聲,已非人聲。它像夜梟在墳塋間啼血,像孤狼在月下失侶的悲嗥,凄厲、絕望、怨毒,蘊含著足以撕裂靈魂的悲痛!聲音尖銳地刺破了凝重的暮色,直沖云霄!連屋檐下懸掛的、早已銹跡斑斑的銅鈴,仿佛都被這至悲的哭嚎所震懾,發出一連串細碎、急促、如同嗚咽般的“叮鈴鈴……”清響,在血腥的空氣中徒勞地回蕩,更添幾分凄涼。
這慘絕人寰的景象和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點燃了堆積已久的干柴堆,瞬間將庭院內所有村民壓抑的恐懼、憤怒和絕望徹底引爆!
“老天爺啊!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回慘事了!”一個中年漢子雙目赤紅,猛地攥緊拳頭,狠狠砸向身旁支撐回廊的粗大木柱,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木屑簌簌落下,“先是月初!李老漢放羊,在鷹嘴巖丟了三只肥羊!就找到幾根帶血的骨頭和碎毛!接著是月中!王寡婦家養了一年、準備過年的大肥豬,在自家豬圈里被活活拖走!豬圈柵欄都撞斷了!現在……現在連活生生的人都……都……”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只有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
“沒法活了!這還怎么活?!”一個頭發蓬亂、臉上沾著淚痕和泥污的婦女尖聲哭喊,緊緊摟著懷里嚇得瑟瑟發抖、連哭都忘了的孩子,“那畜生嘗到了人肉的甜頭,它不會停的!再這樣下去,咱們整個村子,老老少少,都得填了它的肚子!都得喂了那吃人的老虎啊!”
“大師!慧遠大師!”更多的人將目光投向了庭院中央、面色沉痛如鐵的慧遠,聲音里充滿了走投無路的哀求與最后的、近乎瘋狂的希望,“您是活佛轉世啊!您有菩薩心腸,更有降魔的手段!求求您!求求您給我們做主!除了這禍害!救救我們這些苦命人吧!”
“對!大師!您發話!我們跟您上山!跟那畜生拼了!”
“拼了!橫豎都是死!跟它拼了還能拉個墊背的!”
“不能讓它再害人了!宰了它!扒它的皮!抽它的筋!”
呼喊聲、哭嚎聲、憤怒的咆哮聲、無助的哀求聲、孩童受驚的尖利啼哭聲……如同無數條洶涌的、充滿負面情緒的湍流,在小小的東林寺庭院內瘋狂地沖撞、交匯、沸騰!它們交織成一張巨大、粘稠、密不透風的絕望之網,將整個寺院、連同寺中的僧眾,死死地籠罩其中。空氣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悲憤與恐懼。火光在無數張扭曲的臉上跳躍,投下晃動不安的陰影,如同群魔亂舞。
就在這情緒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達到頂點的混亂漩渦中,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了一道縫隙。一個身影,以一種緩慢卻異常沉重的步伐,從人群后方一步步走了出來。
他的出現,瞬間讓周遭的喧囂都為之凝滯了一瞬。
這是一個異常敦實的漢子,身高不過七尺,但肩膀寬闊厚實,如同一塊移動的磐石。歲月的風霜和山林的險惡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頭顱兩側的鮮明對比——右耳缺了半塊,只剩下一個丑陋的、不規則的豁口,仿佛被什么猛獸一口咬掉!而在他左側臉上,一道猙獰扭曲、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紅色爪痕,從額角太陽穴的位置斜斜劃下,粗暴地撕裂了眉毛,貫穿了整個左眼,一直延伸到下巴!那只左眼,眼球渾濁發白,毫無生氣,眼皮永遠無力地耷拉著,覆蓋著空洞的眼窩,像是被一把鈍刀生生削去了一半的生機。僅存的右眼,卻如同淬了火的炭塊,在暮色中燃燒著一種混合著刻骨仇恨、冰冷殺意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幽光。
他的穿著也與普通村民不同。一件用堅韌的野豬皮鞣制而成的坎肩,覆蓋著壯碩的上身,上面布滿了修補的針腳和陳舊的血跡。腰間束著的,不是尋常獵戶裝火石、小刀的皮囊,而是一塊只有巴掌大小、硝制得異常精良、油光水滑的幼虎皮!那虎皮的金黃色底色尚顯稚嫩,上面黑色的條紋也還未完全長開,顯得稀疏而柔和。然而,這塊本應象征幼小生命的柔軟皮毛,此刻被精心硝制后掛在腰間,卻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殘忍的勝利感,以及一種與死亡緊密相連的詭異氣息。這小小的虎皮掛件,與他臉上那道巨大的、來自成年猛虎的爪痕,形成了一種殘酷而沉默的對話。
他肩頭,穩穩地扛著一柄厚背砍山刀!刀身寬闊,足有巴掌寬,長度超過三尺,通體由精鐵反復鍛打而成,刀背厚逾一指,刃口在跳躍的火光下閃爍著一種冷冽、幽藍、仿佛能凍結血液的寒芒!刀柄纏著浸透汗水和血污、早已變成深褐色的熟牛皮條,末端還掛著一小撮褪色的紅纓。這柄刀,絕非凡品,是專門用來劈砍粗大硬木甚至對付大型猛獸的重型兵器!此刻,那冰冷的刀鋒反射著庭院里混亂跳躍的火光,光影流轉間,清晰地映照出他那只獨眼中跳動著的、如同實質般的、燃燒著復仇與毀滅欲望的火焰!那火焰,比任何村民的憤怒都要冰冷,都要純粹,都要可怕!
他的出現,帶著一股無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壓迫感。原本喧囂沸騰的人群,在他沉默的注視下,聲音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仿佛被某種原始的恐懼攫住。村民們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給他讓出更寬的空間。連那位撲在兒子尸身上哀嚎的老嫗,哭聲也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瞥向這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
他走到擔架前,僅剩的右眼,如同冰冷的探針,毫無感情地掃過張栓柱那殘缺不全、慘不忍睹的尸身。那目光,沒有村民們的恐懼和悲痛,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像是在確認獵物的傷口,評估對手的力量。他的視線在那被啃噬得只剩白骨的下肢、洞開的腹腔、凝固著極致恐懼的臉上短暫停留,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這慘狀也超出了他的預料。隨即,他的目光便移開,越過擔架,越過哭泣的村民,最終,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匕首,牢牢地釘在了庭院中央的慧遠大師身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肩頭那柄沉重的厚背砍山刀,“哐啷”一聲,重重地頓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刀尖深深嵌入石縫,刀身兀自微微震顫,發出低沉而危險的嗡鳴!這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力量,都更清晰地表明了他的來意和決心。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老嫗壓抑的抽泣,以及那柄插在地上的砍山刀,仍在石縫中發出的、不甘寂寞的細微嗡鳴。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沉默的獵戶與沉靜的僧人之間來回逡巡。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汗臭味、絕望氣息,此刻又混合進了一股濃烈的、冰冷的、來自武器和復仇者的鐵銹與硝石的味道。無形的壓力,如同廬山沉沉的暮靄,壓得人喘不過氣。
慧遠大師的目光,平靜地迎向那獨眼中燃燒的火焰。他看到了那火焰深處的仇恨,也看到了那仇恨背后,可能存在的、唯一能終結這場血禍的力量。但同時,他也看到了那火焰中蘊含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毀滅性瘋狂。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合十,而是做了一個平復的手勢,目光掃過擔架上凝固的青春與痛苦,掃過悲痛欲絕的母親,掃過一張張寫滿恐懼與期盼的臉,最終,再次落在那柄插在地上的、寒光凜冽的砍山刀上。
“阿彌陀佛。”一聲低沉而飽含悲憫的佛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重的寂靜中蕩開細微的漣漪。這聲佛號,既是超度亡魂,也是安撫生者,更是為這即將被血與火徹底點燃的廬山之夜,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