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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鐘鳴驚夢 2.8 因果之網

2.8因果之網

殿內的檀香與燭油氣息交織,在長明燈最后一縷青煙中凝固成滯重的網。十三朵燈花熄滅的瞬間,仿佛有十三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在梁柱間回蕩,劉遺民寬大的袖袍滑落時帶起的氣流,竟讓佛龕前的銅鈴輕輕震顫起來。那銅鈴是西域沙門所贈,鈴舌上鏨刻的梵文咒語在震顫中似要掙脫束縛,與梁柱間的嘆息聲纏繞成結。供桌上的青銅燈臺積著半寸厚的燈油垢,那些深淺不一的油痕是三十年光陰層層堆疊的印記,最深處還留著太元年間慧遠初入東林寺時,不慎打翻燈盞的月牙形痕跡。

他展開的素白絹帛在掌心微微發顫,那幅《佛說盂蘭盆經》變相圖在幽暗中漸次顯露出驚人的細節:目犍連尊者的錫杖上鏨刻著七佛名號,每道杖紋里都填著金粉,在微光下流轉如星,湊近細看,竟能發現金粉中混著極細的珍珠碎屑,那是去年波斯客商供養的貢品,畫師竟將其研磨成粉,藏進這毫厘之間;餓鬼們焦黑的皮膚下青筋暴起,倒懸的腳踝處畫著細密的鐵鉤,鉤尖挑著的血肉模糊處,竟用朱砂點染出微型的六道輪回圖,其中人道眾生的面容隱約能辨出晉朝衣冠,有戴進賢冠的文吏,有披甲胄的武夫,甚至有梳雙鬟的少女,皆在輪回中扭曲掙扎。

“慈力能拔倒懸苦。”劉遺民的指尖劃過目犍連垂下的眼瞼,那里用孔雀石粉末調膠畫就的悲憫,讓他喉間發緊。孔雀石的青綠在幽光中泛著冷意,像極了五年前他在廬山深潭見過的寒水,當時有個采藥少年失足墜崖,便是慧遠縱身躍入這潭水中救起的,那夜師父濕冷的僧袍蒸騰的白氣,與此刻畫中冷翠的悲憫重疊在一起。“可師父您瞧這些餓鬼——”他突然提高聲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們頸間都纏著無形的鎖鏈,那不是鐵鑄的,是因果!您以血肉飼虎,便是親手握住了這鎖鏈的一端!”

絹帛在他手中簌簌作響,畫中目犍連身后的虛空處,畫師用淡墨勾勒出無數若隱若現的絲線,將尊者與餓鬼、光明與幽冥、生者與亡者密密連綴。那些絲線在燭火下忽明忽暗,有的粗如麻繩,纏繞著餓鬼的腰腹,細看竟是由無數微小的人臉組成;有的細若游絲,從目犍連的指尖延伸至幽冥深處,末端系著小小的紙人,紙人身上的衣紋與寺中某位早逝的沙彌所穿僧衣一般無二。劉遺民的目光順著那些蛛網狀的線條游走,最終落在慧遠袈裟下擺處——那里有塊不易察覺的補丁,是三年前桓玄叛軍的箭矢劃破的,至今仍能看見漿洗不去的暗褐色血痕,那血痕的形狀恰似慧遠時常誦讀的《金剛經》里“如露亦如電”的“露”字草寫。

“那夜山門石階上的血,您忘了嗎?”劉遺民的聲音突然低沉,帶著檀香木被烈火炙烤的焦糊氣。他眼前浮現出那個血色彌漫的夜晚,叛軍的鐵蹄踏碎山門的銅鈴,慧遠赤足站在石階上,袈裟被箭矢撕開的裂口處,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與月光交融成詭異的淡紫色。“您張開雙臂擋住叛軍時,袈裟下露出的脊背,至今還留著當年被山匪砍出的舊傷。”劉遺民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絹帛邊緣,那里有處細微的蟲蛀痕跡,像極了師父背上那道月牙形的傷疤。“您總說‘菩薩行忍辱’,可您這副被歲月與刀兵反復碾磨的軀體,究竟還能承受多少?”

慧遠的視線緩緩掃過畫中餓鬼群像,那些扭曲的面容突然與記憶中的碎片重疊——洛陽城破時,護城河上漂浮的孩童尸身,他們小小的拳頭還攥著半塊發霉的麥餅;襄陽焚城夜,從火窟里伸出的焦黑手掌,指甲縫里嵌著燃燒的棉絮;恒河岸邊,被禿鷲啄食的瘟疫死者,空洞的眼眶正對著初升的朝陽……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上的青瓷香爐,那里還殘留著去年盂蘭盆節供佛的沉香余燼。香爐腹部有道細微的裂痕,是建元年間被羯族騎兵的馬蹄踩出的,三十年來,慧遠總用糯米漿調和瓷粉細細修補,卻終究掩不住那道如蛛網般蔓延的印記。

“遺民可知,那些餓鬼的喉間為何畫著針鋒?”慧遠的聲音輕得像經幡飄動,殿外的山風穿過窗欞,將佛龕前的幡幔吹得獵獵作響。“不是因業障深重,是因他們生前見死不救,喉嚨早已被自己的冷漠刺穿。”他抬眼時,燭火恰好映在瞳孔深處,那里浮動著血月之夜的火光,火光中隱約可見襄陽城頭飄揚的叛軍旗幟,旗面上的狼頭圖案正被火焰吞噬。“那日叛軍的刀離我咽喉只剩三寸時,我聽見門后有個襁褓嬰兒在哭。那哭聲比任何經文都清亮——若我退一步,那便不是忍辱,是殺生。”

劉遺民猛地后退半步,絹帛邊緣掃過燭臺,火苗驟然竄起又落下,在他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他看見畫中目犍連尊者的衣紋里,畫師藏了一行極小的隸書:“菩薩畏因,眾生畏果”。這八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三年前那個血月之夜,他躲在山門后,看著慧遠被叛軍的刀背砸中額角,鮮血順著鼻梁滴進念珠時,心里想的竟是“師父若死,東林寺怎么辦”。那一刻的怯懦如附骨之疽,三年來總在午夜夢回時啃噬他的良心,此刻被畫中文字點破,讓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眼角沁出淚水。

劇烈的咳嗽聲突然撕裂殿內的沉寂,慧靜佝僂的身軀幾乎要蜷縮成蝦米。他捂嘴的布帕上,新鮮的血珠正沿著布紋漫延,在《毗尼母經》的黃紙頁上暈出奇異的形狀——既像猛虎張開的血盆大口,獠牙間還掛著碎肉;又像菩薩合十的手掌,指尖垂落的血珠恰似念珠。老和尚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若見殺者”四字,那里的墨痕因年深日久而發灰,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殷紅重新點亮。經卷的封皮是用西域的桑皮紙裱糊的,邊緣早已磨損發脆,露出里面層層疊疊的襯紙,那是太寧年間慧遠親手一張張裱上去的,每張紙上都印著小小的卍字紋。

“方便救護……”他顫抖著翻到經卷末尾,那里有他三十年前用朱砂批注的蠅頭小楷,墨跡因歲月侵蝕而變成暗紅色,卻依舊能看出筆鋒間的急切。“戒殺為大,縱遇惡獸,當自伏其心……”墨跡早已干涸發脆,被血珠浸潤后竟微微鼓起,像要從紙頁里掙脫出來。“老衲當年在長安大慈恩寺,見智嚴法師為護經卷,被安祿山的亂兵砍斷左臂。”慧靜的聲音帶著血沫的腥甜,指腹摩挲著經卷上自己當年的批注,“他臨終前說‘身如泡影,經是佛骨’……可那猛虎要的是血肉,不是經卷啊!”他突然劇烈喘息起來,布帕上的血跡又擴大了幾分,像朵在暗夜中綻放的曼陀羅。

慧遠走向佛龕的腳步很輕,卻讓鋪在地面的蒲團都隨之震動。那些蒲團是用歷年盂蘭盆節信眾供奉的棉布縫制的,最底層的那只已磨得露出棉絮,上面還留著慧遠常年跪拜的痕跡,凹陷處積著薄薄一層香灰。他脖頸間的菩提念珠垂落時,每顆珠子都在碰撞中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在訴說各自的往事。那顆最大的佛頭珠上,有個月牙形的缺口——那是洛陽白馬寺大火時,被墜落的橫梁砸出的傷痕,當時慧遠正抱著這串念珠在佛前誦經,橫梁落下的瞬間,他用身體護住了經卷,念珠卻被砸出了裂痕;而緊挨著它的那顆,表面有道筆直的裂痕,是襄陽城破時,被流矢貫穿留下的印記,當時箭矢穿透念珠,擦著他的鎖骨飛過,在袈裟上留下個焦黑的孔洞。

“知道為何念珠要刻成圓形嗎?”他將念珠放在掌心轉動,裂紋里的積垢在光線下顯出深淺不一的色澤,那是多年來汗水、血漬與香灰的沉淀。“因為菩薩的慈悲沒有棱角。”慧遠的指尖滑過那顆刻著蓮花紋的珠子,花瓣間還殘留著恒河的泥沙。“當年恒河岸邊,疫死者堆積如山,我和八十個僧侶輪流焚尸。有個將死的婆羅門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焚化他親人的尸體是破戒。”慧遠的指尖撫過最末端那顆念珠,上面有個小小的牙印,齒痕邊緣還留著淡淡的黃色,“那是只快餓死的幼虎留下的,它母親被獵人殺了,我掰開它的嘴喂了半塊干糧。”他突然停住轉動的手指,目光落在那顆帶牙印的珠子上,仿佛又看見那只幼虎怯生生的眼神。

道明的掌心被念珠壓出深深的紅痕,那些蛛網般的裂紋讓他想起師父后頸的皺紋——去年山洪暴發時,他跟著慧遠在洪水里救人,看見師父被沖倒在泥地里,后頸撞到石頭,當時就滲出血珠,那些血珠順著皺紋流淌的模樣,和此刻念珠上暈開的淚滴驚人地相似。他懷里揣著個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今早去山下給師父抓的草藥,還帶著露水的濕氣,可現在,藥草的清香似乎都被殿內的血腥味蓋過了。

“栗里村的王阿婆總說,師父背她上山時,袈裟里能掏出各種寶貝。”道明哽咽著說,淚水滴在念珠的裂紋里,暈開細小的漣漪。“有次是半包炒黃豆,還帶著灶膛的煙火氣;有次是塊用荷葉包著的紅糖,糖霜都化在葉子上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絞著自己的僧袍下擺,“您總說那是香客供養的,可我知道,那是您三天的口糧。”他突然想起師父那條傷腿,陰雨天時腫脹得像段發面的蘿卜,卻還要踩著沒膝的洪水去救人,“您的僧鞋里,永遠墊著三層布,可每次救完人,布片都能擰出血水來……”他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的慧遠漸漸與十年前那個背著他蹚過冰河的身影重疊。

慧遠拍他肩膀的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轉向廣能時,燭火恰好照亮那道從額角延伸到下頜的刀疤——那是廣能還在軍中時,被叛兵用彎刀劃開的,當時傷口深可見骨,是慧遠用秘傳的草藥方一點點敷好的,只是那道疤痕永遠留在了那里,像條盤踞在臉上的蜈蚣。當時他倒在死人堆里,是慧遠用草藥給他敷了三個月,每天親自換藥時,都會講《大般涅槃經》里“眾生皆可成佛”的故事,那些經文的字句,混著草藥的苦澀,一起刻進了廣能的骨血里。

“山下的張鐵匠昨天送來了十把新打造的砍刀。”廣能的拳頭攥得發白,指節因用力而泛青,刀疤處的皮膚微微抽搐,“他說要是老虎敢下山,就帶著村民來幫忙。可他們不知道,您根本沒打算……”他猛地咬住嘴唇,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來,那味道讓他想起當年在戰場上,自己用牙齒咬開敵軍喉嚨時的腥甜。“三年前您擋叛軍,說佛門地不可染血。這次……這次您要讓自己的血,染紅老虎溝的石頭嗎?”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與絕望,殿內的燭火被他的氣息吹得劇烈搖晃。

慧遠沒有回答,只是走向殿門。推開木門的瞬間,山風裹挾著松濤涌進來,吹動他灰色的袈裟,露出腰間系著的那條褪色的布帶——那是用當年救護他的獵戶的裹腿布改的,獵戶被老虎咬死了,臨終前把這條浸過虎血的布帶塞給了他,說能驅邪避兇。布帶的末端打著個奇特的結,那是獵戶祖傳的縛虎結,慧遠這些年總在無人時摩挲那個結,仿佛能從中汲取力量。門外的夜色濃稠如墨,遠處的山巒像沉睡的巨獸,偶爾有磷火在林間閃爍,如同亡者的眼睛。

“三日后卯時,讓寺里的鐘聲比往常早敲半個時辰。”慧遠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帶著松脂燃燒般的沉靜,山風掀起他袈裟的一角,露出里面打滿補丁的僧衣。“告訴香客,就說貧僧要做一場特殊的法事。”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句話在殿內回蕩:“記住,盂蘭盆經里說的倒懸之苦,不止在幽冥,更在人間。”夜風穿過殿門,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在燭火前打著旋,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宿命起舞。

劉遺民展開的絹帛在山風中微微顫動,畫中目犍連尊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紙面,落在遠處漆黑的山巒上。那里,隱約傳來猛虎低沉的咆哮,咆哮聲中帶著饑餓的焦躁,與東林寺藏經閣漏出的微光,在夜色里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網眼間浮動著無數往事的碎片:慧遠在恒河岸邊為疫死者誦經時的背影,在襄陽城頭為焚城百姓祈福的剪影,在廬山山洪中背著老嫗艱難前行的蹣跚……劉遺民的指尖再次撫過畫中那些蛛網狀的絲線,突然明白,這些絲線不僅連接著畫中的人與鬼,更連接著世間的因與果,而慧遠,早已將自己織進了這張因果之網的中心,成為那根最堅韌也最脆弱的線。

殿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動著檐角的鐵馬,發出清越的聲響,像是在為三日后的法事提前奏響序曲。佛龕前的長明燈在風中搖曳,燈芯爆出細小的火星,照亮了慧遠剛剛坐過的蒲團,那里還殘留著他身體的余溫,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山林的草木氣息。劉遺民將絹帛小心地卷起,畫中餓鬼的哀嚎仿佛還在耳畔回響,而目犍連尊者悲憫的目光,卻像一道穿透黑暗的光,指引著眾人走向那無法逃避的宿命。因果之網已然張開,每個人都在網中,或掙扎,或坦然,等待著最終的收網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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