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白蓮初綻

東林寺后山的晨霧還未散盡，帶著初春特有的濕冷，絲絲縷縷纏繞在斷竹殘樁間。昨日還郁郁蒼蒼的竹林，此刻像被攔腰斬斷的巨蟒，橫七豎八地伏在地上。那些碗口粗的竹竿斷口處，還凝著晶瑩的汁液，順著青黃相間的竹節緩緩滑落，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三十六戶村民分散在這片狼藉的空地上，每個人的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男人們大多赤著胳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滲著細密的汗珠，隨著斧頭的起落，汗珠順著肌肉的溝壑滾落，砸在腳下的泥土里，濺起細小的泥花。

“咚！咚！咚！”

沉重的斧頭帶著破風的呼嘯，一次次劈砍在粗大的梁木榫卯結合處。每一次撞擊，都讓地面微微震顫，震得旁邊堆積的碎木屑簌簌作響。婦人們則三五成群，有的蹲在地上撿拾細小的碎木和枝葉，有的合力用粗麻繩捆扎著相對完好的椽子、檁條。那些繩子深深勒進她們的掌心，留下一道道紅痕，卻沒人顧得上揉一揉。

道明站在空地中央那片相對開闊的地方，腳下的泥土已經被夯實，隱約能看出未來大雄寶殿的輪廓。他身前支著一口巨大的鐵鍋，鍋底的柴火正燒得旺盛，噼啪作響的聲音在清晨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鍋里的米漿已經煮得十分粘稠，翻滾著乳白色的氣泡，像一鍋沸騰的牛奶。道明手里握著一根長柄木勺，勺柄被磨得光滑發亮，顯然已經用了許多年。他從旁邊的布袋里取出一包研磨得極細的朱砂粉末，那粉末紅得像凝固的血，在晨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布袋，將朱砂粉一點點地撒入沸騰的米漿中。木勺在鍋里緩緩攪動，鮮艷如血的朱砂粉融入乳白的漿液，迅速暈染開來，像一條條紅色的小蛇在里面扭動、擴散。起初只是一個個小小的紅點，很快就蔓延開來，最終將整鍋米漿染成一種濃烈而刺目的暗紅色，像是凝固的血液。

一股奇異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既有谷物特有的甜香，又有朱砂那種礦物的鐵銹氣，還有柴火燃燒后的煙火氣，幾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人莫名心悸的氣息。

“道明師父，王家那獵戶的屋梁抬過來了！”

一個赤膊的壯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高聲喊道。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對王獵戶所作所為的憤慨，有將這罪證拿來做佛殿基石的決絕，還有一絲面對這承載著罪孽的梁木時的隱隱敬畏。

隨著他的喊聲，忙碌的村民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十幾個精壯的漢子喊著低沉的號子，“嘿喲！嘿喲！”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他們有的肩扛，有的手抬，小心翼翼地將一根異常粗大、沉重的梁木挪了過來。

那梁木通體黝黑，表面布滿了蟲蛀的孔洞和風雨侵蝕的痕跡，卻依舊能看出它曾經的堅實。它原本是云深山下王獵戶祖屋的屋梁，支撐了那個家幾十年，如今卻成了承載罪孽的象征。王獵戶平日里以打獵為生，不知殘害了多少山中生靈，村民們早已對他怨聲載道，前些日子終于忍無可忍，將他的祖屋搗毀，這根梁木便被特意留了下來。

漢子們將梁木艱難地挪到道明指定的位置——那是未來大雄寶殿的門檻石基所在。梁木重重地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周圍的泥土都微微顫動。它像一條被抽筋剝皮的巨蟒，沉重地橫臥在冰冷的泥地上，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道明放下手中的木勺，轉身走到那根巨大的梁木前。他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又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銳利，如同冰冷的刻刀，緩緩掃過梁木黝黑的表面。他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松軟的泥土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靠近梁木中央的一處地方。那里的木紋似乎格外扭曲，顏色也比其他地方更深沉一些，像是被什么東西浸染過。他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那處痕跡，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看這里。”

道明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工地上的嘈雜，帶著一種冰冷的、審判般的穿透力。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指尖所指之處，連呼吸都仿佛停滯了。

那并非天然形成的紋理，而是一道道深刻、凌亂的刻痕，顯然是人為鑿刻上去的，又經過了歲月和煙塵的浸透。仔細看去，依稀能辨認出一些模糊的印記——幾道短促而鋒利的刻痕，像是野獸的爪牙；一個歪歪扭扭的輪廓，像是虎頭；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旁邊深深鑿刻進去的幾道豎線和橫線，組成了幾個仿佛用來計數的“正”字雛形！

每一道刻痕都深嵌木髓，邊緣翻卷著陳年的污垢，那污垢像是凝固的血漬，又像是無法洗刷的罪孽。這就是王獵戶的“功勛簿”，記錄著他多年來屠戮山中生靈的累累血債！村民們看著這些刻痕，有的握緊了拳頭，有的咬緊了牙關，眼中閃爍著憤怒的火焰。

“此梁，”道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在山谷間激起陣陣回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諭的力量，“便作我東林寺大雄寶殿的門檻石基！”

他猛地轉身，伸出手臂指向那根承載著罪孽與血腥的梁木，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面孔：“將它深埋于此！讓千千萬萬信眾的腳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它身上踏過！讓佛光日日映照！讓梵唱夜夜浸染！”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憫的憤怒，又帶著一種宏大的救贖意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砸在村民們的心上：“讓這沾染了無盡生靈血的罪木，永世承載眾生之重！讓那踐踏生靈者，以此軀殼，贖他萬世之罪！”

話音落下，工地上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殘竹的嗚咽聲，像亡魂的哭泣；還有鐵鍋中暗紅米漿翻滾的咕嘟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村民們看著那根黝黑的梁木，看著上面那些猙獰的刻痕，眼中最初的憤怒漸漸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一種沉重，一種仿佛參與進某種宏大儀式的莊嚴感。

讓罪木成為佛殿的基石，讓踐踏者永世贖罪……道明的話像一道靈光，照亮了他們心中的憤怒，也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埋了它！”

先前那個抬梁的壯漢第一個吼了出來，他的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像是在宣泄積壓已久的情緒。

“對！埋了它！讓它贖罪！”

“贖罪！”

呼喊聲此起彼伏，從最初的零星幾聲，漸漸匯成一股悲壯的洪流，在山谷間回蕩不絕。

漢子們再次上前，有的拿起撬棍，有的握緊繩索，眼神堅定。他們合力將那沉重的罪梁挪動到早已挖好的、深深的基槽邊緣。號子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變得更加整齊而沉重，如同古老的祭歌，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敬畏與決絕。

梁木一寸寸被推入冰冷的泥土深處，那些象征著殺戮的刻痕，很快就被潮濕的、深褐色的泥土覆蓋、吞噬。泥土不斷被填入基槽，男人們用夯實的工具一遍遍地敲打，直到那根罪梁被徹底掩埋，地面恢復平整，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但每個人都知道，在這片土地之下，埋藏著一段罪孽的歷史，也埋藏著一個關于救贖的承諾。

道明沒有再看那埋梁的場景，他的目光平靜而堅定。他轉身回到那口沸騰著暗紅米漿的鐵鍋旁，雙手穩穩握住長柄木勺，深深舀起一勺濃稠、滾燙的朱砂米漿。那漿液像融化的巖漿，粘稠得幾乎要凝固，順著勺沿緩緩滴落，砸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如同泣血。

他走到剛剛夯實、準備砌筑寺墻的粗糙土坯前。此時，晨曦的金輝已經刺破薄霧，像無數道金色的利劍，斜斜地落在他身上，為他披上了一層圣潔的光暈。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那奇異的味道涌入鼻腔，讓他的眼神更加堅定。他的眼中映照著鐵鍋中那暗沉的紅光，雙臂猛然發力！

“唵——！”

一聲蘊含佛力的真言如同驚雷炸響，在山谷間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這聲音仿佛來自遠古，帶著一種凈化一切的力量。

勺中那沉重滾燙、濃稠欲滴的朱砂米漿，被他用盡全力潑灑出去！暗紅的漿液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帶著一種毀滅與新生的磅礴氣勢，狠狠撞擊在粗糙的土坯墻基之上！

“嘩——！”

如同血瀑奔涌！濃稠的紅色漿液瞬間在土黃色的墻面上炸開、迸濺、肆意流淌！滾燙的漿液灼燒著泥土，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騰起淡淡的白色蒸汽。那刺目的、帶著血腥意味的暗紅，以一種狂放不羈的姿態，迅速在墻面上蔓延開來，覆蓋了泥土的本色，吞噬了原本的粗糙。

道明的動作沒有停歇，他一次次舀起朱砂米漿，一次次奮力潑灑出去。每一潑都傾盡全力，每一潑都伴隨著低沉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梵音。“唵嘛呢叭咪吽……”古老的經文在山谷間回蕩，與漿液流淌的聲音、柴火燃燒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奇特的樂章。

暗紅的漿液在墻面上重疊、流淌、交融，有的地方堆積得厚實，有的地方則稀薄一些，形成了深淺不一的層次。起初看起來雜亂無章，但漸漸地，在初升朝陽那越來越強烈的金色光芒映照下，在無數村民屏息凝神的注視中，那肆意流淌的、濃烈刺目的暗紅，在粗糙的墻面上，竟不可思議地匯聚、凝結、勾勒出了一個巨大而清晰的輪廓——

那是一朵盛放的赤紅蓮花！

花瓣飽滿而舒展，層層疊疊，仿佛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花瓣的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鋸齒狀，如同燃燒的火焰，散發著一種不容褻瀆的神圣威嚴！那濃烈的朱砂紅，在陽光下仿佛真的在流淌、在燃燒，每一個紋路都清晰可見，每一寸色彩都鮮艷奪目。

它烙印在東林寺最初的根基之上，烙印在掩埋了罪孽梁木的泥土之上，像一道用血與火書寫的佛門印記，宣告著大雄寶殿的誕生，宣告著罪與罰的永固，更宣告著——眾生皆可渡！

晨風吹過，帶來了遠山融雪的清冽氣息，也帶來了泥土的芬芳。但這風卻吹不散空氣中那濃烈的朱砂與米漿混合的奇異氣息，也吹不滅那墻基之上，巨大的、仿佛在熊熊燃燒的赤紅蓮華所散發出的，足以灼傷靈魂的悲憫與力量。

村民們久久地站在那里，仰望著那朵巨大的紅蓮，眼中充滿了敬畏與虔誠。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東林寺的歷史，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而他們，都是這歷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陽光越來越明亮，將整個工地都籠罩在一片溫暖的金色光芒中，那朵赤紅蓮華在光芒中愈發耀眼，仿佛要永遠綻放在這片土地上，指引著眾生走向救贖之路。